“南方以南”是生命铺张的世界,云遮雾掩的山林,磅礴的海洋与强劲的季风,纵横交错的河流与峡谷,遍布荒野、乡村乃至于城市的蓬勃的草木,在这里,造物挥霍它的水与热,草木鸟兽皆生猛异常,生机笼罩一切。南方狂野的生命形态与北方的季节律令格格不入,与诗词窠臼中的田园风光和山水世界也风格迥异。基于这样的环境,南方文学彰显出十足的野性,这是自然的禀赋。不妨看看张贵兴的“雨林月色图”:
……不久就全黑了,充满盗寇气质的月亮升了起来,围绕着十多个似小土匪的星斗,出洞的蝙蝠井然有序地缀成一条黑色的飞龙越过天穹消遁莽丛中。月亮越升越高,盗寇的光华越是遍洒满地,流里流气的金黄色的小土匪也越聚越多,夜枭叫嚣更洪亮,河面上交叉的枝桠也越来越茂密。①
星月、蝙蝠、夜枭乃至于一草一木,都富于匪气,自然世界相当不驯,这是北方文人和江南骚客无法想象的月夜,它不是温柔乡的抚慰,而是盗寇式的鼓舞,这种盗寇气是与南方环境相表里的自然品格。南方文学中的自然,既非渺远淡薄的背景,也不是近前情绪起兴的风景,而是具有行动力的绿色形象,是南方的野性的源头。
“野气”“野性”,甚至“野蛮”“野生”“蛮荒”是讨论“新南方写作”时常用到的词汇,与“文”相对的“野”是其核心概念,张燕玲的“野气横生的南方”②则是被广为引述的说法。这种对野性的认同,显示了“南方以南”从代表“文明”的北方和江南之外识别出自身的努力。南方的自然与“新南方写作”文学个性间的关系,不少文章中都是一笔带过,系统讨论尚付阙如,本文拟以自然书写为入口,集中讨论南方写作的自然品格。
一、自然:南方的身体
林森在《蓬勃的陌生——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一文中,谈到他小时候无法理解教科书中的四季图景,在他眼中“别说没有白雪,甚至没见过落叶枯黄的时候”,他谈到诗人沈苇到海南曾发出的疑问:“你们海南岛的叶一直绿、花一直开,不累吗?”沈苇的反问或许并不期待着一个回答,面对蓬勃的南方,他流露出的是对北方自然纪律不被遵守时的不安。林森认为沈苇:“以一个外来者的目光,看到的叶落叶长花谢花开中流动的变,而我们在一种恒定丰满的绿色之中,对时间的流逝毫无知觉。”③通过自然林森确认了自己的南方身份,他不仅拒斥北方的自然图景,也试图躲避北方的时间秩序。海子在领略了四川草木之后,也曾说“成都的植物太嚣张”④,这是四季纪律受到冲击时的震惊体验,“嚣张”一词是对南方野性的精确捕捉。
云南诗人于坚也表达过与林森相同的不满,他说:“冬天这个时间概念所暗示的只是一种教科书上的文化。”⑤正是这种蓬勃的自然,赋予了南方以南独特的生命观,南方的生命时时刻刻在生长,也时时刻刻在死亡,但它遵守的不是统一的季节律令,而是个体的意愿,“死,永远只是单个的,自觉自愿的选择。时间并不强迫树叶们在预定的时刻(冬天)一齐死去。”⑥很显然,南方的自然是具有行动力的一个角色,并且经常是一个活跃的主角。
林白小说《北流》以《植物志》作为序章开启全书,南方的自然,尤其是无穷无尽的植物,驳杂草木的生机与其杂乱文体的张力是互相映照的。不妨看看开启林白记忆之门的北流草木世界:
……照耀我头顶的,是那些消失多年的大树/大人面果树大芒果树/大玉兰树大鸡蛋花树大万寿果树/大红豆树大木棉树大马尾松树/大尤加利树大乌桕树大凤凰树/大榕树大龙眼树大黄皮树大枇杷树……⑦
南方的自然个性淋漓尽致地体现在这个“大”字上面,南方是绿色照耀的南方,这种自然品格在南方作家笔下相当普遍,在乡土文学、自然书写,尤其是原生态写作者那里,则更具有笼罩性。广西作家霍香结的《铜座全集》是汤错地方的百科全书,自然是地方的灵魂,在我看来,这部大部头的著作最动人的无疑是《汤错草木鸟兽虫鱼疏》一卷,这部冠以名物注疏之名的自然笔记,实是一部地方的民族博物志,松散自由的文体与自然世界的面貌是相呼应的,这是颇具探索性的乡土自然写作实践。这种民族植物学的个性体现在霍香结的自然分类法上,他采用农民的植物分类方式,而不是植物学家的分类学。他意识到科学的自然知识太过无趣,因而采用“本地经验知识来描述我所见的一切”⑧,这种分类学保存了乡土自然的经验面貌,也是其“地方性知识”观念的延续。
如果说霍香结以民族植物学的形式呈现的是南方自然的混沌,广东作家林棹的《潮汐图》则是一首混沌之神被凿七窍的悲歌。《潮汐图》的主人公是一只不辨雌雄,未知种属的巨蛙,它身份模糊,是中国南方奇异、混沌的自然之象征。小说的一条核心主题便是呈现这混沌的南方世界如何被收编到现代分类学的秩序内,这清晰地体现在西方博物学家对巨蛙的分类和命名上:
当H决意收编我,他首先考虑的不是该把我关进哪座笼舍,而是该把我挂上谱系树的哪截树杈。——一棵看不见摸不着的树和它看不见摸不着的树杈。树朝两个方向生长:更深和更高;树有自发的热望:伸张直至吞下宇宙万物。⑨
囚禁巨蛙的“笼舍”和谱系树上悬挂巨蛙的“树杈”,前者是暴力,后者是知识,它们是现代分类学这一枚硬币的两面,小说中的好景公园、帝国动物园和帝国自然博物馆便是这种科学空间。根据林棹的自述,H是东印度公司的鸦片商人,也是一个博物学家,他是殖民扩张的代表,林棹以自然的命运审视全球殖民扩张,解剖大象和蛙类、捕捉金鸡(红腹锦鸡)、建造动物园,包括博物画师对鸟类灵魂的摄取,等等。帝国博物学家和植物猎人们致力于将中国南部的自然收编进现代科学内,赋予混沌的自然以秩序,林棹则通过小说指出了混沌的南方在获得七窍背后的知识暴力:“煤是退却的树荫。铁是断开的山。钢是上升的碳。汽是落下的铡刀。这是帝国教我的事。”⑩在后记中,林棹写道“一种被称为‘自然’的巨大整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逝”11,流露出她的写作动因。《潮汐图》的故事发生在鸦片战争前夕,在殖民扩张将东方带入一段苦难历史的前夜,南方的草木鸟兽在帝国博物学家的科学凝视中已提前感受到历史的战栗。
南方的乡土文学、自然文学和博物写作中,自然的因素也是灵魂性的,南方作家在这方面显示了得天独厚的优长,一大批作者可以纳入其中。在楚地,有书写汨罗田园诗(《山南水北》)的韩少功,创作“八公分”系列作品的郴州散文家黄孝纪,长于乡土风物书写的舒飞廉,写作本草散文的楚林等人;四川则有近年来转向博物写作的阿来,无论是其正在构思的植物猎人小说,还是稍前发表的“山珍三部”(《河上柏影》《蘑菇圈》《三只虫草》),都将自然和山中精灵作为主角;台湾自然文学自80年代以来形成潮流,吴明益、刘克襄等人都是南国自然的歌颂者,原住民作家如兰屿的夏曼·蓝波安,他的岛屿写作具有强烈的人类学色彩和原生态品格;此外,很多南方作家笔下也有标志性的自然景观,如南洋作家张贵兴、黄锦树等人笔下的雨林奇观,海南作家林森笔下的海岛台风,广东作家陈崇正笔下的香蕉林密室,广西作家李约热笔下雾气弥漫的野马镇,等等。这些作品中勃郁、强悍的自然形象与芳草美人、托物言志的诗词传统截然不同。比如在传统的核心农耕地区,猪是典型的田园风物,但在南方写作中,野猪却是最突出的形象。张贵兴的《野猪渡河》中野猪是婆罗洲野性的象征,陈崇正在《香蕉林密室》中,主人公因曾看到野猪的蓬勃生命而放弃自己的阉猪职业,王小波那篇著名的杂文《一只特立独行的猪》,书写的也是他在云南插隊时遇到的不服家养、逐渐野化的野猪。在文化高度发达的当下,文明成为一种桎梏,自然成为文明的批判物,呼唤野性,回归荒野的欲求赋予南方写作强烈的反叛性,这也是南方写作力量的重要源头。
二、杂食者的“反谷”
自然是南方蓬勃强悍的身体,这种自然野性也塑造了南方的文化品格,甚至不妨通过一种具有自然巫术的文化联想,来理解进入南方人肠胃的草木如何形塑他们的精神。云南诗人冯娜在一首题为《食客的信仰》的诗中写道:
在南方这么多年
我吃过河豚、蝎子、水蛇
也吃过橄榄、秋葵、柠檬叶
相克的汁液和微量的毒
让我的胃保持着杂食动物的警觉12
这首诗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南方地区,尤其是云南、广西一带,以及东南亚地区的菜市场奇观,各色的野生蘑菇、奇异的野果野菜、棕榈树心、山野河流中的各类昆虫、野鸟、山鼠、蛇蝎和野猪,等等,它们属于南方多数地区的日常生活。但在恪守谷蔬秩序的人们面前,这些食物往往成为猎奇心的源头,那首广为传唱的与剧毒鹅膏菌有关的山歌,关于蘑菇致死、致幻的层出不穷的新闻报道,以及互联网上点击量巨大的南方市场猎奇短视频,都在参与建构一个南方饮食景观,并从相反的方向,巩固五谷和园圃蔬菜在饮食版图中的文明秩序。冯娜在诗中提供的食谱中没有谷物,也没有园圃蔬菜,几乎全是出格的果腹之物,在诗歌的结尾,冯娜写道:“吃掉的才属于自己/能消化的才能被信仰”。冯娜诗中“杂食者的警觉”是一种典型的南方人的警觉,这当然不只是对南方食物潜在毒性的警觉,更是对整饬的谷蔬政治的警觉,这种警觉可以用人类学家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的一个概念来描述,即“反谷”。
“反谷”是斯科特最近一部著作《反谷》(Against the Grain)13的书名,是延续其东南亚山地居民研究提出的重要概念。斯科特认为谷物造就了早期国家,“小麦、大麦、稻米、小米和玉米成为首选的政治作物”14,不同于藏在地下的块茎植物,谷物的果实显于地面,作为征税对象“它看得见、可分割、可估算、可存储、可运输”,豆类、块茎和淀粉植物显然不具备这些长处。15谷物是便于统治的食物,种植谷物的土地往往在低山平地,易于丈量和控制,谷物在和平时期便于征税,战乱之际则便于掠夺,谷物农业也是聚集起众多农业劳动力的物质条件,必要时候他们就能转化成军事力量。如果说国家建立在谷物农业的基础上,逃避统治也就意味着反对谷物(“反谷”),因而斯科特也指出逃避统治的山地居民,会主动放弃谷物种植,选择更为多元的食物来源,包括植物采集、动物狩猎、放牧和块茎种植等。斯科特特别谈到狩猎者的食物柜,“其中充满鱼类、软体动物、鸟类、坚果、水果、根、块茎、可食用的兰草和莎草、两栖动物、小型哺乳动物以及大型猎物”16,这远比种植谷物的农民的食源丰富,而这种多样性也赋予山地居民更强的应对歉收风险的能力。虽然斯科特考察的主要是被他称为“赞米亚”(Zomia)地区的东南亚的山地,在时间上也主要为“二战”前,但即便如此,在与北方和江南的比较中,这些逃避统治的空间仍然塑造了南方性格的诸多方面,尤其是当南方的主体意识觉醒之际,一种区别于中原与江南的另类主体性在小说、诗歌和地方性的自我追认中被召唤出来,曾被视为蛮荒之地的湘西经过沈从文而转变成拯救文明的桃花源,便是再典型不过的证明。山地品格并未完全消失,因为自然环境难以彻底被收编。
回头看冯娜的“杂食者的警觉”,便能看到诗人的“反谷”,那些不文明、未驯化的食物,便显示了南方的野性。王小波的杂文《椰子树与平等》也是对这一问题的讨论。文章谈到一个地方传说,三国以前,云南到处是椰子树,可以满足日常饮食、服装和居住之用。椰子树是云南人“不事农耕,过着悠闲的生活”17的保障,是一种逃避统治的食物,这成为诸葛亮南征驯化野蛮人的主要障碍,于是诸葛亮下令砍掉所有椰子树,云南人便不得不开始男耕女织,信仰孔孟之道。18王小波的这则故事中,椰子树是孔孟的克星,是南方的“反谷”。马华作家张贵兴的小说《野猪渡河》中,也有令人咋舌的食物景观,借助这些具有“反谷”属性的食物,猪芭村华人展开了对日军的血腥抵抗。当侵略者到来之际,打游击的大人将小孩们托付给马婆婆照顾,小说写到马婆婆给孩子们准备的食物:
“一大早,采野菜。”爱蜜莉的帕朗刀刀刃也沾着草屑树汁,绿荫色的草屑闪烁着月光,琥珀色的树汁流淌着晨曦。
“野菜吃腻了,”马婆婆迟疑着,“想吃点荤的。”
“给孩子加菜?”晨曦染红了爱蜜莉美丽的五官。
马婆婆返回高脚屋时,在楼下的柴垛里找到一尾熟睡的腕粗蟒蛇,挥动大镰刀,砸烂了头。中午爱蜜莉骑自行车送来一头开肠剖腹的长须猪。马婆婆看着孩子吃完晚餐……19
南方的草木虫鱼鸟兽编织成一幅繁盛的食物景观,这不是《诗经》的草木世界,也不是芳草美人的传统,与《齐民要术》《本草纲目》的食物和本草景观也全然殊途。《野猪渡河》中写到范青莲在寻找野果的路上被日军强暴并杀害,在她遇难前她品尝到这果子,嘴唇上残留下清爽的甜美。一面是自然万物的大肆铺张,一面是层出不穷的抵抗与排山倒海的死亡,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雨林把野果的甜美和热量留在受难者的胃中,这是南方的土地给予抵抗者独特的安慰。小说呈现的是一曲奇异的雨林悲歌。同样是面对家园毁弃的巨大变故,《野猪渡河》却不大能与黍离之悲联系起来,《黍离》是诗人由洛阳附近的黍稷而伤宫室毁败,此处谷物与宗庙是密切联系在一起的,《野猪渡河》则具有斯科特意义上的“反谷”品质,两者表现出迥异的地方个性。
由南方的“反谷”所触及的谷物政治,可以进一步打开中国核心农耕区的文学的诸多重要概念,典型的就是“乡土中国”。“乡土中国”式的村落共同体想象,也产生于核心农业区,从鲁迅到梁鸿,从费孝通到当前乡土派,它几乎是理解中国乡村不证自明的想象方式,但我很难想象一个“杂食者”的村落能很好地印证这种观点。比如说,鲁迅笔下舂米吃菜的阿Q,倘若他不是未庄人,而是云南、广西,或者是热带雨林中人,他是否仍会走投无路?这个荒谬的假设实际上蕴藏着颠覆谷物政治的力量。江南是传统稻作的中心,乡村空间农业规划程度极高,自然被充分利用,当阿Q被村庄权力放逐之后,虽然在静修庵成功偷过一次萝卜,但守院的狗也让他吓破胆,这意味着未庄农耕秩序下的谷物和蔬菜将不再向他開放,他只能逃到城市沦为小偷。核心农业区缺少较为宽广的自然地带,一个灰色的保护区,或者一个逋逃薮,社会秩序之外的阿Q倘无法获得自然的庇护,势必是活不下去的。
在核心农业区,即便是谷物丰收之年,危机仍然深重,茅盾、叶紫和叶圣陶等人丰收成灾的作品,无不以中国的核心农业区为背景。中国乡土文学往往疏于写农事而长于写谷物政治,现代如此,当代亦然,柳青的《创业史》便从梁生宝寻找谷种开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也是以小麦、玉米和高粱做的白、黄、黑三种馍馍开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一儒家经济—伦理学道出了五谷政治的关键,它也形塑了中国的乡土理想。很显然,谷物政治更倾向于一种大一统的文化,这与椰子树下的云南人的生活情况,存在着不小的差异。
蓬勃的自然培养了南方的“杂食动物”,自然也是南方的野性和反叛“文明”的堡垒,虽然在熟练掌握文字的北方和江南眼中,他们常被描述成野蛮落后的人群,但他们享有更多自由与快乐,也拥有更为丰富的食物,这种“反谷”也塑造了南方的野性。
三、逃避文明与理性
南方书写在诸多方面显示了对“一言堂”式的北方文化的抵拒,这种抵拒或消极或积极,自然在其中发挥着重要作用。接下来,我想通过两个场景来展开有关南方的野性的两个面向,一是逃避文明,二是逃避理性。
场景一:榕树上的少年
雷平阳在一篇散文里写到他在云南勐海南糯山之行中见到一处中学旁,有几个疑似逃学的少年躲在一株大榕树上:
那真是一个天然的藏身之所,要是他们不讲话,你从树下走过,肯定不会发现他们。可以肯定,那是他们的空中乐园,在我的注视下,他们像猴子一样,从一根树枝蹿到另一根树枝,轻盈、迅捷。但当我把相机镜头对准他们,他们迅速地把屁股朝向树底,不配合。20
用“三好学生”的标准看,这几个显然都属于不良少年,但他们在空中乐园拥有自由自在如猴子一般的生活,如果要抹杀这种生活,那么逃离便具有正当性。大榕树上的逃课少年,不光是在逃课,也是逃避教科书所确定的权力和文化,他们依靠的是一棵南方的大榕树,和王小波笔下云南人的椰子树一样,它们是南方的野性。沈从文也是写逃课的专家,有不少關于逃课的散文和小说。在沈从文笔下,逃学具有强烈的隐喻色彩,逃学去赶场,到自然和乡野间,去体验人事与山川草木,去阅读学校无法提供的那本“大书”,从人类学意义上看,这也是对于中心文明的逃离,是捍卫南方的野性与生命力。南方作家似乎很自然就成为逃学的歌颂者,这种叛逆多半也源自南方自然的庇护和吸引力。于坚在一篇题为《果子》的散文中,谈到他读中学时,为了防止美帝的轰炸,学校迁到滇池附近的一座山庙中,完全无心学习:
……白头发的女老师在讲毛泽东的诗歌,挺胸昂首朗诵“北国风光,千里冰封……”我满脑袋都是宝珠梨、蜜桃、花红果和石榴……一下课,我们就飞出去,爬到树上,像侦察(查)员那样把头探进树枝里去……21
北国风光与南国自然形成鲜明对照,课堂上老师讲授的与南方人毫无关系的自然与历史景观无法激发学生的兴趣,南方的自然成功地瓦解了枯燥无聊的北方说教。陈崇正在《半步村叙事》中,也塑造了一个不规矩的学生钱小门,他生长于南方山林中,又是一个马贼的儿子,精力旺盛,打架斗殴,欺负老师,且好恶作剧,实在不算是合格学生,但他却有地方禀赋的善良和勇悍。南方更重生命本身,这是热带所具有的解构力量。
逃学当然不仅是对权力的解构,更直接关系到多元文化的保存问题,夏曼·蓝波安便面临这一困境。夏曼从台北回到世代居住的兰屿,重新回归祖先的轨道上,但他的孩子是否应该好好学习,却成为一道很难解决的问题:
父亲很了解,他的孩子——达卡安资质并不差,凡是教他做一件事,大抵都做得很好,令人满意。想起达卡安的外祖父,在达卡安中年级以前,因疼爱而经常地带他逃学,教他认识山里的树、海里的鱼,使得达卡安因而没打好学校里的教育基础,落得每一学期都是班上倒数第一名。22
夏曼的儿子达卡安是岛上荣耀的“飞鱼先生”,但在学校,则是声名狼藉的“零分先生”,夏曼希望孩子能融入主流的文化,有更好的生活,但他很明白这条道路的曲折,并且是否会陷入最糟糕的中间状态,既无法真正掌握主流的汉文化,也丢失了祖先同世界打交道的方法,也让他的心绪激荡难平。这是夏曼的处境,也是南方的处境,因而众多南方作品中对逃学的礼赞,既是南方野性之体现,也凸显了南方的边缘处境。
场景二:怕鬼的苦瓜
林白的《北流》中有一个极富趣味性的片段:
苦瓜也怕鬼。很奇怪的,种在人多的地方苦瓜长得旺,人少的地方它就不长。我回家就在屋后的竹园种了苦瓜,结果就不长,不结瓜,老萧种在路边,人来人往的,她的瓜结得多得不得了,两日就摘得一桶。村里的人说,苦瓜是怕鬼的。23
“苦瓜是怕鬼的”,这是林白的重要发现,它打开的是一个广阔的新世界,也即自然的心灵世界,这是我们曾经拥有,但在近代以来却被启蒙主义的理性话语剥夺了的沟通能力。现在这种能力由林白,以及主要是南方作家们重新唤起,它并不是一种超能力,而是一种日常的倾听与体验的本能。《北流》中那些孤寂的心灵都能在自然中找到倾谈的对象。如天新因摆弄收音机,被判收听敌台罪,在被枪决前的日子里,他开始与一只老鼠对话,“一人一鼠,每日聊上一时,倾偈抚慰了各自的孤单”24。又如米豆被调到县城最远的公社之后,她开始与菜地里的葱苗、椰菜、芭蕉和甘蔗们聊天。林白的北流记忆是由植物打开的,作为序篇的《植物志》就是林白在捕捉草木的情绪与声音,她写道:“无穷无尽的植物/在时间中喃喃有声。”25
书写倾听自然之声的,还有冯娜的代表作品《云南的声响》:
在云南人人都会三种以上的语言
一种能将天上的云呼喊成你想要的模样
一种在迷路时引出松林中的菌子
一种能让大象停在芭蕉叶下
让它顺从于井水26
很显然,在莽林之间、彩云之南生活着的人,他们天然的邻居是天上的云、是林中的菌子和芭蕉叶下的大象,他们有一双不同于那些生活在北方,惯于聆听村长乡约、帝王诏令和圣人之言的同胞们的耳朵,他们与周遭万物具有强烈的共情能力。这种共情的能力也是韩少功的《山南水北》最富于魅力的地方,他将自己“归隐”的汨罗八溪乡称为“耳醒之地”:
一双从城市喧嚣中抽出来的耳朵,是一双苏醒的耳朵,再生的耳朵,失而复得的耳朵,突然发现了耳穴里的巨大空洞与辽阔,还有各种天籁之声的纤细、脆弱、精微以及丰富。27
回到乡间的韩少功,在长期与草木鸟兽打交道中,重又打磨敏锐了与自然共情的神经,他注意到院子里的葡萄“脾气大得很,心眼小得很”,他也能感受水塘里青蛙的恐惧,因为它们能辨别过往路人是不是捕蛙人。
南方的自然世界支撑起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鬼怪横行,邪魅丛出,这种抵抗理性的观念,在南方写作中,或多或少,层出不穷。在夏曼·蓝波安的兰屿写作中,恶灵是笼罩性的存在,它是雅美人生活与精神世界一切负面的投影,并且万物皆有灵魂,“树是山的孩子,船是海的孙子,大自然的一切生物都有灵魂,你不祝福这些大自然的神,你就不是这个岛上有生命的一分子”。28李约热的《李作家和他的乡村朋友》中,即便是下乡扶贫的党员干部,也压抑不住野马镇的鬼气,并且八度屯的鬼气也是与村民的血气相表里的。同样的鬼气也体现在朱山坡的《蛋镇电影院》、陈崇正的《香蕉林密室》、林森的《海风今岁寒》等作品中。路魆的《夜叉渡河》、颜歌的《异兽志》则都是將精怪化入日常,是“科学”化的怪异故事集……
北方是现实主义的,怪力乱神自孔子以降便见斥于作为北方正统思想的儒学,更是现代科学理性观念的对立面,驱逐迷信也是启蒙主义乡土文学的一个核心主题,但南方的巫鬼之气始终未被彻底驱散,比如神与巫在沈从文的小说中就相当突出。驱逐了幽灵的村庄是不健全的,至少从农民的精神层面上讲这是一个事实,幽灵世界对本地人来说绝非可有可无,何况理性也可能沦为另一种幽灵,并且不见得是一个可爱的幽灵,它无效地封印着山林、洞穴以及暗夜里的野性,往往一厢情愿地塑造出一个干净的乡土世界。向下看到非理性的幽灵,抑或向上看到理性的幽灵,这或许是理解两种不同类型乡土书写的一条路径。
不妨纳入两个最新的影像文本,稍作比较。国产动漫《中国奇谭》的主题是召唤神灵鬼怪,《乡村巴士带走了王孩儿和神仙》一集以河南乡村为背景,片子在怅惘的情绪中讲述村庄神怪的消失,五色斑驳的世界留给了童年(过去),被祛魅的单调世界留给了成年(当下),主人公的成长与神怪的消失同步完成,这里便有一个潜在的观念在发挥作用,即认为理性的成熟以驱逐幼稚的神怪幻想为前提。同样涉及到鬼,四川导演邱炯炯的《椒麻堂会》中,阴间则是与阳间对等的世界。不同于伴随成长的理性的上升,《椒麻堂会》的个人生命史则是从阳间向阴间的迁徙,迷雾般的四川倘没有丰都城便少了一个灵魂的维度。当文化与政治的北方在以教人成长、成熟的方式,驱逐鬼怪和精灵世界时,自然的南方则显示了向古老的万物有灵论的回归,这是南方的自然对理性的反叛。
幽灵世界彰显南方的生猛,这种野性离不开自然的参与,因为这与万物有灵论具有相同的心理机制。不仅是南方的文学,在电影、绘画以及纪录片等艺术门类中,也具有一种自然的神秘主义的特征,不必说南方的恐怖电影,迷雾剧场的悬疑电影大多也取景于南方,尤其是雾都山城重庆。刘宪标和程浩也曾专门讨论过新南方影像的野性,列举了一系列在南方拍摄的静态影像和动态影像,并讨论了这些作品的野性品格29。南方是自然的南方,自然的核心是生命,生命的肆意生长和情绪的自由奔突,时刻预备着突破秩序、理性和宏大叙事。
四、尾声
“新南方”是以地理空间命名的概念,它的边界还在不断生长,从广西延伸到岭南,向东向南又到闽台、港澳,旋即又越出国境,将南洋华文文学纳入版图,除了向低纬度的边界延伸,“新南方”也向传统的北方和江南以外的地区,识别出相近的南方性,云贵川渝和两湖,甚至江西等地的作家,也陆续被纳入到这一文学版图。“新南方”当然不必是一个本质性的排他的概念,但显然也不能只是在中原和江南的否定面中定义自身,它内在也有诸多有机的凝合因素,需要被寻绎出来,而自然无疑是关键因素之一。自然是南方的身体,是塑造文学野性的地理基础。贵州作家冉正万在与索良柱对谈时谈到“文字贴着地面生长”30,道出了南方自然与心灵的内在联系。南方写作的自然品格,显然也与其先锋性密切相关,这在目前受到较多讨论的《北流》《潮汐图》等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自然与南方的野性”是一个不失偏执的概念,南方有勃郁的自然,但自然并非南方所独有,南方有不驯服的边缘属性,但边缘更不为南方所独占,即便如此,这一概念仍不失为“片面的洞见”,因为这与把自然作为文明的批判物有着相同的伦理逻辑。将南方的自然由背景和风景变为主角,对于在区域差异中识别出“南方性”,具有某种方法性的意义。在生态主义的背景下,文学的自然转向与南方的发现可以纳入同一个脉络,以人为中心,以故事为中心的文学,也可转向大地,转向万物,向着更重肉身体验与环境感觉的文学转变,这也是讨论自然与南方的野性的时代品格。
【注释】
①19张贵兴:《野猪渡河》,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第263、161页。
②张燕玲:《近期广西长篇小说:野气横生的南方写作》,《文艺报》2016年3月18日。
③林森:《蓬勃的陌生——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
④边建松:《海子传:幻象与真理》,河南文艺出版社,2018,第286页。这是海子对欧阳江河说的一段话,朱山坡在《新南方写作是一种异样的景观》一文中误以为此话是欧阳江河所说。
⑤⑥于坚:《人间笔记》,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9,第37、39页。
⑦232425林白:《北流》,长江文艺出版社,2022,第6、423、145、3页。
⑧霍香结:《铜座全集》,作家出版社,2021,第483页。
⑨⑩11林棹:《潮汐图》,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第131、253、282页。
1226冯娜:《无数灯火选中的夜》,中国青年出版社,2016,第11、14页。
13本书有两个中译本,台湾译本为《反谷》(翁德明译,麦田出版社,2019),大陆译本为《作茧自缚:人类早期国家的深层历史》(田雷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22),本文使用书名和引文均来自台湾译本。
141516詹姆斯·斯科特:《反谷》,翁德明译,麦田出版社,2019,第161、160、72页。
1718王小波:《王小波全集》第1卷,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第135、135页。
20雷平阳:《白鹭在冰面上站着》,译林出版社,2020,第245页。
21于坚:《于坚大地随笔》,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第28页。
2228夏曼·蓝波安:《冷海情深:达悟男人与海的故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第67-68、49页。
27韩少功:《山南水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8,第16页。
29参见刘宪标、程浩:《边缘 野性 融合——新南方影像》,《南方文坛》2023年第1期。
30冉正万、索良柱:《文字贴着地面生长》,《广州文艺》2023年第6期。
(邓小燕,武汉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