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是他播种的万物之名

2023-12-06 07:38伊夫博纳富瓦董继平
天涯 2023年5期
关键词:石头天空

[法]伊夫·博纳富瓦 著 董继平 译

林中散步

亲爱的克里斯蒂安,你还记得我们在阿登森林中的那次散步吗?那是哪一年,我们还是别问自己。

我们从沙勒维尔出发,你没驾驶小车来到那里跟露西和我会合。我们离开那座城的时候,天上飘着些许小雨,但微弱的阳光很快就照耀下来。

前一晚,我们又看到了那座坟墓,那尊塑像。但那真的就是我们寻找的东西?不,我们朋友的坟墓——你和我的朋友——那座坟墓是透明的,是静立在我们的路径之上的一片云。

如今我们在这里,在辽阔的森林中……林中的漫漫长路有时会曼延——或者这只是记错了?——曼延着经过张着口的凹陷处:那里的天空更辽阔。我们收集尖利的石板碎片。我想象通常沉默的乌巴克陪伴着我们,我见过他把蓝色或红赭色或深绿色的颜料涂到那块灰白石头的碎片上,然后才将其压印在大张的纸上。那是给一本也有坟墓的书的——在那些坟墓上面,有一些迫使自己被听见的嗓音。在另一个夏天的枯叶中,我聆听它们的喃喃声,那些枯叶就留在我们的路径上发黑。

还有在罗克鲁瓦吃的那顿午餐。

你还记得我们在下午的那场相遇吗?临近白昼结束,在那边的树木后面,森林中的光几乎好像随着地面奔涌而来?

正如发生的那样,三个人从那里走来。由于他们停下来,他们好像也瞥见了我们,我们看见他们在彼此交谈。两个男人,一个女人?我们也停下了脚步,仿佛那里有一只动物,在灌木丛中相当接近我们,竖起耳朵,准备逃逸。克里斯蒂安,你在对我说什么呢?你在我们脚下潮湿的树叶中给我看什么,我再也不知道——或者,你小心翼翼地把那东西握在你的一只手中?但是我们又迈步行进。而在那边,他们也在行进——不,他们并不在那边,而是已经非常接近我们所在之处了。我们会在唯一的路径上擦肩而过……在路上互致问候。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从这些树下向上看,在这明亮的天空背景上,每一刻都越来越大,这种光给他们罩上光环——因此他们的黑色剪影里面,多么黑……我甚至在片刻间认为他们没有脸,他们的肩上只有一把火苗幽暗的火炬,时而被红色的闪烁的光刺穿。不过,他们靠近,我们看得更清楚,他们就是……等一等,他们就是我们!

这三个尽管发出些许轻笑却默默前行的人,他们就是我们。这个女人——她就是你,我的朋友!除了我以前从未见你戴过的一顶帽子。在蓝色裘皮领子上面起伏的一长串雾霭,暗示着羽毛。你的手里握着什么呢?

克里斯蒂安,那是你吗?是的,那是你。我无法把你和就在我身边的那个人区分开来,那个人勇敢地走向其他人。然而,你握着的,依然携带的,究竟是什么呢?是一个小小的篮子,一本书,一只动物——死了,不,睡着了?这种烟雾怎样呢?这种升起来改变天空的颜色怎样呢?我无暇去弄明白。

因为……那是我吗?这稍稍落后于另外两个人的第三个人?这个携带着什么东西的影子?我迅速移开目光,看着别处。

他们在这里,靠近我们,经过我们。我们彼此点点头,低声互致问候——除此之外,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想到停下来——他们也这么想吗?在看见某个相似的人之际,凝视会相交吗?脸会冻结片刻吗?手会伸出去吗?脸,手,害怕,大笑,对于存在,对于不存在,都感到诧异。那上面的森林和到处都变得更暗——一只最后归巢的鸟发出遗憾的叫声,在这场相遇之上飞走?不,我的朋友们,我不会知道你们手里握着什么。其他人,他们又携带着什么呢?不,毕竟在那个幸好几乎够宽之处的那条路上,我们将继续前行,他们也将前行。

张开的手臂

那间空屋尽头,在那个壁龛前,一面窗帘在宽阔的暴风雨天空的风中轻轻荡漾——一面词语甚至是句子的垂幔。其中之一是描绘的身影:一个面带悲伤的年轻女人,她的衬衣上绣着微小的果实和花朵。她是谁,在这里,在我众多的童年回忆中,她可能是谁?她甚至会重新活跃起来?是的,她走动,张开手臂朝我倾身。但一只手——天知道是在哪里的手,我看不见的手,拉扯那面窗帘,使得这些词语在彼此下面溜走。如今再也没有什么了,只有深红色——好像是血浸透了那沉甸甸的布料。

那悬挂之物隐藏了什么?一张床!床上,天与地几乎赤身裸体,相互拥抱着睡着了。其实,在我那么多年后回归到这座房子中是夜间的时光,我对此并不惊讶。那在生活中迟迟出现的大熊星座——最美的星座,沉思着,用光线沐浴很久以前那些季节的男男女女。

这里是客厅。在毁坏的大沙发旁,两只灰白的玻璃花瓶依然插着干枯的新月花那凋萎的细枝。我多么喜欢它们——那些带有褐色的赭色花朵和黄色叶片……我曾经常常走来,坐在它们旁边,把我发明的话语喃喃地吐露给它们。但无论我多么恭敬,它们的芳香都在我的手指下衰落,它们的叶片也从梗茎上脱落,它们的花瓣也如雨飘下。因此,在一间殡仪厅,往昔的考古学家可能看见一位国王朝他走来,王后紧随其后,他们陷入尘土。是的,暮色,但他们醒来时刚从脸上摘下的黄金面具,仍在他们手中闪闪发光……我采摘几朵状若硬币的花,放进一个小铁盒。在这座很久以前就空寂下来的房子里,太阳升起过多少次?深红色的傍晚之光越过它的石板铺展过多少次?我离开那间客厅。几千只各种各样、大小不一的鸟儿在卧室中冲撞,发出刺耳的声音,其中一只被锁住了——我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摇动那道门。

在时间的黎明

我回到遥远的往昔中的那座房子。我惊奇地发现,它的空间比我记得的要大:这一点最适合那道存在我记忆核心中的楼梯。每天早晨,在穿过门厅那厚重、布满饰钉的门射进来的昏暗光线中,我喜欢从楼上走到那里,坐在一级阶梯上。我还喜欢白天较为温暖的时辰带来的凉意。有一次我在那里摔倒了,我的父亲大为震惊,大叫着把我抱起来。

博纳富瓦

但我记不得那些巨大的灰白石梯有如此之宽,如此之深,纵然我常常撤退到上面的阁楼去阅读,我也记不得它如此庄重地一路掠到那里。在普通房子里,你是不会像那样走到阁楼的。因此现在我明白了,这座房子跟这个世界无关——它在别处,铺陈在一个往昔的时代。我几乎看得见来自那个别处的人物,他们围聚在桌边,他们的眼睛下面是测绘图和地图,漫长的石灰石山丘有着无垠的地平线。他们彼此看着,全神贯注地沉思。其中一个人把手指放在一幅地图上,就在那里,两个小孩——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坐在那道楼梯底部,争抢一件东西。在这张老照片上,你几乎没法把它辨认出来:他们就那样抱在怀中的,难道是一只小动物?一个小小的生命,忽动忽停,发出微弱的叫声——难道那是其中一个人的部分躯体?抑或是辽阔的星空的整个幅度?那天早晨,尽管夏日之光在增强,但光芒也尚未将它擦掉。我不知道他们在那里抱着并放开让其溜走的是什么,但我看见他们如今手牵着手,爬回到那道楼梯。

我也没忘记那个阁楼——一个沉重的木材框架结构,那里很热,散发出气味,木板把地板拙劣地连接起来,多年来,这里都是一个个箱子的最后安息之地,那些箱子开着,是因为塞满了书刊,冒了出来,关不上。很多书刊始终乱七八糟地扔在那里,但我在其中发现了无数册《我无所不知》——那种“插图版世界百科全书”,封面上是一个身穿黑衣的小人,他的脑袋是地球,他用一根手指触及自己的额头——那多么可怕!他的眼睛迷失在梦中。我在一个箱子前面跪下,花掉很多个时辰去阅读《我无所不知》:从乌黑照片的远处,我凝视波利尼西亚的海岸和沙滩上优美、半裸的人物——或者受惊于密集的油灯幽幽照亮的房间,讨厌的脑袋在光圈中拥挤成群,对于他们,我从来就一无所知。

另一个箱子中

——另一个箱子中呢?

——另一个箱子中?一无所有。

——是空的?

——不是,里面有信件,用橡皮筋捆扎的小捆小捆的信件,不过橡皮筋早就断裂:一切都混杂在一起,四散开来。还有一堆堆明信片:火车站或市政厅或高架桥的无数画面,用灰色或深褐色或模糊的蓝色,印在因为时间久远而发黄的纸片上……在那些明信片上,我还会看到五六个词语,通常都是一样的,呈对角写在地址的那一面……相信我,我没去读那些文字:我把双手插进那堆乱糟糟的东西,在那些纸里面到处翻寻,那样就发出一种我喜欢的声音。我的手拿着照片抽回来,照片上是打着领带、样子严肃的老头,或者是羞怯地微笑的老妇,她们的头发挽成圆髻——她们的紧身胸衣上,置有一个漂亮的银色圣灵。唉,我有时也在那里面摸到一只依然活着的手,它非常迅速地抓紧我的手指拖拽,试图把我拖进它的夜晚。但正如你能充分想象的那样,我予以抵抗:我朝相反方向拖拽——向上,朝我这个方向。那只抓紧的手很快就会放松,退回到那些苍白难懂的笔迹中,我时而还会听到一声啜泣。

——这个女人是谁?

——她是女人?是的,无疑是女人,因为当我从另一个箱子边站起来,在低矮的木质结构屋顶下面,在充满了一粒粒尘埃的热气中,我会瞥见一个女人——哦,仅仅是瞥见一瞬,她坐在我后面的一张小小的长椅上,是个老妇,并没看着任何东西,也没移动。我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幻觉。

——她是谁?我坚持问。

——她名叫佩特罗妮拉。我们的一位曾祖姨母,来自石灰石高原上的那些遥远的村落之一。她开了一家杂货店,在那里售卖腌制的鳕鱼、装在大铁盒里面的饼干、针和剪刀,还有各色的线,以及毛线团。那里甚至还有巡回推销员说服她售卖的玩具,那些玩具悬吊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尽管世界的那个偏远角落十分闷热,但时不时有一些玩具也经受不住了,掉了下来:红色和黄色的铁陀螺,仿制的小提琴……

——保守秘密!

——你很清楚我始终都保守秘密。我会带着秘密死去。从下面词语中伸出来的那只手将把我拖进它的黑暗。我的朋友们,你们永远不会知道那些啜泣和叫喊想要我的什么——夜里,我在那座空房子里听见的那些恐怖而痛苦的哭喊。

另一道阶梯

刚一归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果园,那条地下通道就在果园尽头,那么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中。一道低矮的墙,就像环绕石阶的马蹄铁——即便是在那些阳光照耀的夏日早晨,也一路下行,很快就迷失在最浓重的夜色中。在那里的底部——谁能辨别出那是什么地方?据说,一条狭窄的走廊意图抵达山谷对面而展现出来:在悲伤的日子,一个人将不得不逃往的那个世界。尽管如此,从一个个早就被遗忘的世纪,没有人敢冒险走下那道阶梯。

我在这里,却是在另一个世纪,就像在我童年的岁月里,在那条通道的入口前,在相同的树下。但我记得的那些阶梯如今并不那么令人胆怯了,而且,我看见并没有太多——几乎不及十二块灰褐色的扁平石头,因为磨损而微微遭到侵蚀。下面更远处,甚至还有一个阶梯平台,被照耀得亮堂堂的,就像白昼一样。

我勇敢地走下去。那个阶梯平台上,左转是一道半开的玻璃格栅门:那里有一个房间,带有一扇面对着我的窗户。我走进去,经过一张小床,很像是这个世界的床——它甚至铺着最近才熨过的床单。这里有一张我环绕而行的桌子。穿过那个窗户,我远远看见那个山谷,那条河流。然而,另一道门通往那外面,我置身于一个我禁不住去辨认的台地上。在这个果园中,有三四个在天空中逐渐下降的平面,这个台地为第二高。

啊,我怎能向自己解释,那最遥远、最可怕的事情,也许就是我如此平静地置身于这里?有什么能证明,那个空间具有这样否定的现实,这样挑战的记忆?婉转地说,这个旨在留住我的世界无疑仅仅是个幻觉,尽管如此,我一度知道怎样保护自己,抵抗那个幻觉。

我倚靠在那道挡墙上——石灰石高原上采来的石块构筑、粗糙地垒砌的墙上,就在那里,那道门和那扇窗在最高的台地下面被开凿出来。毫无疑问,这正是我彻底思考事情的时候,正是我在这个傍晚,注意地平线上的这些山丘、雾霭——背靠着黑暗而显得苍白、迅疾的河水,这一行杨树的纵队如今依然对我说什么的时候,正是我愈加朝着我们常常沿着那边的道路前行,给我们笼中之鸟采摘的车前草的记忆开放的时候。

我真的听得准确吗?不,这些遥远的距离告诉我,别受骗。我们把这夏天的光奉献给你,明亮,活跃,温暖,清新——从你最初的日子,你就知道怎样从我们这里接受它。但在你生活的每一瞬,那道深壑都在那里裂开,昏暗、潮湿、迷宫一般无限。我们不存在,你不存在。唯一的现实就是你梦见一个果园,梦见一个夏日早晨,梦见这些将会过于成熟的果实——你留意着黄蜂和蜜蜂,在草丛中捡拾它们。

低矮的门

他们被驱赶出来,成天流浪。如今,在大地的这个遥远的区域密集的草丛中,他们置身于一座较长而不是较宽的大房子前面——一座好像被遗弃了的农舍,所有的百叶窗都关着。但瞧瞧吧,在那里的棚屋中,那道低矮的门几乎开着!我们可以强行推开那道门进去。你会低下头吗?

一道门?透过木头上的裂缝,他们瞥见某些树,那些树跟这里的树相同——这里,在几乎相同的天空下,他们俩依然跟相同的枝叶蓬松的灌木丛站在一起。他们推门时,要是那道门抵抗,那是因为门的另一边长满了荆棘——就像他们离开的那个世界的荆棘,划伤他们裸露的腿和膝盖。

其实,这道低矮的门相当熟悉:它让他们想起自己的童年之家,想起花园尽头的大围栏。傍晚,当一切都变得不祥,到处都是阴影和叫声,他们被叫去吃晚饭之前,就喜欢在那里避难。在这个后花园,有一座破败不堪的小房子,他们会躲藏在那里。我先溜进去,你紧跟而来。然后我们置身于一个很低矮的房间,房间的天花板坍塌了,屋梁也掉下来一半。我们会在地板上躺下,躺在干燥、芳香的麦秸中。

就那样吧!但如今我们穿过了这道门,最后的日子里的这道低矮的门。哦,那是你吗?你长得多大了!夜幕降临了,你的这颗头触及星空,你的这些手在每一边的黑暗中拾起奇异的东西。你那颜色未知的眼睛寻找我的眼睛:我多么害怕!你靠近我,告诉我:“来吧。”在这另一个世界,我们将得漫步,久久地漫步,漫步到很晚的时候——那时会很冷。

我们彼此说:“你是谁?”我们在这道深渊中拥有什么名字?是什么将被留在这条浅溪中闪光?一小块铁,一块鹅卵石?这条小溪靠近我们在一个房间暖和的麦秸中躺下的地方,而这个房间来自另一个世纪,已然沦为废墟。

夜间漫步

很久很久以来,第一座房子就是放在那边的那个杯子中——在时间之外,在那时的岁月的迅疾的天空下。各色的羽毛状烟雾从那个杯子里面升起来,在光芒的冷漠中渐行渐远。石灰石高原上,这些厚实的巨墙,这条遥远、昏暗的河流,这些弯弯曲曲的路——这个傍晚,在夏天的寂静中,我用双手捧起那个杯子将其带走。那些微笑的众神本身是石头,跪在沿岸的杨树下等待,我会将它放在他们的脚下吗?

不,随着黑暗降临,我拿着它离开,梦幻涌进来,这些杨树融化、隐退。我用嘴唇触及我拿着的这种祭祀用的酒,我从中饮过。我漫游过——如今,这里是青草丛生的山坡,动物们在这里吃草,太阳在这里正要掠过地平线。那个牧羊人已经把山羊和绵羊引到羊圈:多么沉寂……我从来就不知道大地上还有这样的安宁。在这里,我抵达了我必须生活的地方,我把那个杯子放在石头侵占的狭路上的草丛中。就让我们的存在成为这种花绀青色,这块颜色变换的岩石,在这里紧实地构筑在我们新住所的墙里——而在别处,这样的岩石一块块散落,不时呈现为球形,远远地蔓延到野生薰衣草的气味之中。

在一些照片上,我看着这第二座房子。那两个围绕着房子而奔忙的人是谁?他们多么遥远,在高墙边,我几乎无法把他们认出来。我们曾经在一间屋里找到一个盆子,用来冲洗老照片,在那些冲洗得并不太好的照片上,在那灰白的天空中,他们种植的树只是光芒的蒸气。

就让我再一次带走那个冒着羽毛状烟雾的杯子吧……但我该前往何处?我进入了那座房子,我穿过它那如今阒无一人的阁楼而漫步。在那里,依然散发出谷物气味,在那里,穿过小小的窗户,依然是春天和夏天早晨的整个天空——床就靠近窗口。谷仓下,是另一个世纪的神曾经栖居的教堂正厅。他最终增添了一个烟囱,彻夜拨弄木头,看着火焰燃尽。煤烟熏黑了四壁——那就是我们进入那另一个梦幻时最初的观察。

我用双手捧起了那个杯子。从它的深处升起的烟雾越来越浓,妨碍我看见自己在这个夜晚,从现在起所前往的地方。我不知道我将拿着它得多久——也许一直到我的膝碰到一张矮桌。

行驶得更快

他们为什么不断看着地平线?为什么他们的眼睛没有转向,就聚焦于那边的那个点?也许是因为他们在夜里,在这条路上径直朝那里行驶了如此之久。公路两边,只有布满石头的广阔区域,零星地点缀着低矮的山丘,在没有星星的辽阔天空下,那些山丘上长着一些稀疏的灌木丛。远处,很远之处,两座模糊的山峦召唤他们,就像朝着那公路在奔涌之处似乎宽宽地张开的手臂。然而,那道门槛退却了那么多个时辰——那么多个时辰,从赤裸的柏油路上撤退,猛地推开那些想象的、希望前往的山坡。时间如此长久,因此到今夜应该已经结束了。

他们盯着天际边泛红的地平线,一言未发。他们再也无法把注意力从那个点上转移出来——在那里,公路刺穿那黑色的、模糊的一大片。

然后,一点点微弱的红色突然就出现在道路的左上方,那里的地面已经隆起了相当一段时间。毋庸置疑:有土堆,系好安全带,可能还有凹坑,里面可能还积满了水。那种红色增多,继续在地平线上展开。生动明亮的斑点出现,就像是一点点火焰,四面八方的天空几乎都呈现粉红。小车里,他们现在可以彼此对视:在对方的脸上,他们看得见那种略带粉红的光亮。

然而,太阳那火红的顶冠出现得很慢。在漫长的时刻尽头,那种红色不再增多。它起初开始暗淡,然后明显地衰落下去了。那种忽闪过的火苗变成深红色的灰烬,最终渐渐熄灭。在天空和这个世界之间,在这些纠缠的山丘的顶端,所有的光芒都消失了。那伟大的夜晚在前面再次隐隐出现,没有星星。

行驶得更远

稍早的时候,公路本身就开始布满岩石。然后,石头开始凸出来,路面裂开了,那之后,露出地面的岩层变厚、扩展。当他们闯入石头锋利的地点,小车不得不沿着这些膨胀的脉管一路颠簸着前行。从现在开始,夜晚统治世界,无法想象它的尽头。另一种甚至更浓密的黑色,穿过流出的沙子和粗糙的岩屑溢出来。在这样的环境中不断前行有多难!现在这小车没有车顶,我们就自由自在地呼吸着冷空气。有时,我们不得不驾车吃力地爬出来,让它开到一边,绕开一块岩石,而那块岩石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比我们想象的更大,也更长。我们越来越害怕一块大圆石很快会横在路上,挡住去路。那时,谁知道我们是否能穿过一个缺口,顺着它的侧边,从路面上开出去,在较远处重新上路——而较远处,公路笔直地伸展。但那样的方法依然可能实现吗?

既然那引擎从来没有神秘地停止运转,不管怎样都要行驶,向前行驶吧。无论如何都要向前行驶,始终向前行驶。同时,尽管我们不敢对天上的大骚动予以很多关注,那样的骚动也摇撼了天空。山峦也许是水构成的,会分崩离析。天上大块的模糊之物相撞,相互排斥,又再次猛撞,在深渊中旋动之际,发出嗡嗡声或咆哮声。然后就消失了:消失在未创造的事物之中,消失在空缺之中。

扔石头

在那里,我们在夜里扔石头。在我们面前,树林沿着山坡陡然沉下去,那山坡如此陡峭,因此看起来就像是深壑,在那片树林中,我们尽可能把石头扔得又高又远。在较远处的树木下面,水正匆匆流过。

我们匆忙地努力,从矮树丛中拔出一块块石头。大石头。灰白的石头。在黑暗中闪闪发光的石头。

我们用双手把那些石头举过头顶,它们多么沉重,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更高也更宽。现在,我们要把它们扔到多远的地方,把它们扔到那里,扔到那无名的另一边,扔到那个没有高低、没有咆哮的流水也没有星星的深渊。我们彼此相视,大笑起来,在云层遮盖的天空下,我们的笑声就像月光到处溅洒出来。

那很快就被磨破的手,那血淋淋的手,那把根须推到一边、挖掘泥土、抓紧竭力抵抗我们的握力的手。鲜血也染红了我们的脸。然而,我们从那片被毁坏的地面抬起眼睛,凝望彼此的眼睛,再次大笑起来。

那被命名为雪的画家

那里,在天空崩坏的一边,一片多么美丽的紫色……

今夜,雪肯定带着他手里的颜色降临了。

沉寂是他播种的万物之名。

亚当和夏娃穿着暖和的衣服在路上走过。雪覆盖草丛,因此他们的步伐没有发出吱嘎声。

雾霭为他们拉开它那薄膜似的帘子:树木之间有一个房间,然后是一个又一个房间。

一只松鼠因为那么多的光而摇动自己。

没有人来过这些树林,即使那个命名者。他因为命名的悲伤扼杀了自己:

那如今只是雪的上帝。

一个画家在画布上俯身……轻轻拍动肩膀。他大吃一惊,转过身子:他如今是雪。

他的面庞无穷无尽,他的手数也数不清。他站起身来,悄悄靠近我的左右。头上,他在千万块加冕且明亮起来的雪花中漫步。我看看我的后面:到处一派白雪。他的画笔:从树端升起的一缕烟。它们消失,并让他消失。

有时,我还能看见的一切就是我的鞋,在噼啪作响的洁白中打孔。鞋带醒目的蓝色,密织的画布的赭色,雪留在那里的褐色地点,当我的步伐拖着我前行,雪便啪嗒啪嗒地落下来,飘进光芒的漩涡。

这个早晨,那被命名为雪的画家再次完成了作品。他对树枝已经画下的东西加以润色,天空像孩子一样大笑着奔向我。我系紧他脖子上的那条毛线大围巾。

箭矢坠落之处

迷失了。无论怎样,距离房子都只有几步,不远于扔出石头三次。

在箭矢随意坠落之处。

迷失了,仅仅是迷失了。他们将找到我。来自各地的嗓音将出现在天空下,出现在降临的夜色中。

这只是四点,因此仍有充足的光芒让人迷路——在这些破碎的石头间,在这些沟壑刻画的树林的黑色橡树间,时不时移动,奔跑,折身返回——这些树林尽管在这里合围成我那暴风雨的地平线,却也在地平线下面寻求无限的脚步。

当然,我将偶然遇见一条路。

我将看见那有小径重新开始的毁坏的谷仓。

我将大声叫喊?不,还没有叫喊。

然而迷失了。几乎每个时刻,他都必须决定做什么,但他不能决定,什么也没对他说话,什么都再也不是预兆,就连预兆的概念也消失了。话语在存在的事物上留下的痕迹内部,毫无意义地出现的水在上涨,独自闪耀。

现在,每个词语都是深奥费解的东西,没有什么搅动的单调的水面,一块石头。

他能明确表达,他能说“橡树”。然而,当说出这些话——为什么要大声说出?——这些话就像一把钥匙留在他的脑海里,那把钥匙并不会发挥作用,沉甸甸地压在一只手上。树木的形象分裂,裂开,又重新绝对更高地聚合在一起,就像一个人检查拱翘的旧窗玻璃。

色彩,借助玻璃的膨胀而推到影像边缘。那一个人通常称为“形式”的东西,如今被一只号角打破、否定。仿佛那把色彩和形式压在一起的手张开了。

迷失了。事物从别处奔涌而出,拥挤在他的周围。在他如此强烈地渴望别处的这一刻,再也没有别处。

但他真的渴望别处吗?

有什么东西从那些事物中心奔涌而出。在他和最轻微的事物之间,再也没有任何空间。

在这里,在存在的事物上涨的水中,只有深蓝色的山峦在远方帮助他呼吸。

无论怎样,这在万物内部对他产生作用的力量的印象都让人熟悉。昨天,在云朵溢洒的墨水中,早就有多少陡峭的路径奔向那个消失的地点!有多少话语,从他不知是何处的地方出现在话语间!有多少他的玩具——覆盖着影像的小小的跳棋盘或积木块,那一瞬都不再是玩具,而是边缘磨损、纹理透过油漆而露出来的影像!

在远处,他们对他说:“来吧。”而他只听见遍布在扁平石板上的泼溅声。

当他还在路上,他就想起一只鸟儿在他前面行走片刻。

径直前行两分钟,他现在就被树桩间泛起涟漪的水阻止。这清澈的水中有泥淖,一种自行转动的蓝色粉末,在那里,微弱的水流冲击一块岩石闪耀的边缘。

如果天上下雨,他会发现他的足迹,然而泥土是干的。

他沿着小路前行之际,太阳曾经在他的左边。那里,在路上的一个转折点,有三块石头,仿佛被涂上了白色斑点,搁在边缘附近。

然而现在,即使树木密集得就像在下面狭窄的深壑中一路生长的树木,他为什么还要攀登这个陡坡?道路当然不是这样通过的。

他从那上面将看不见。

或者呼救。

无论怎样,我都看见他在岩石中的树桩间攀登。

他抓住一根低垂的枝条,那里的地面,覆盖着枯叶和相互拥挤着滚动的松弛的鹅卵石,太溜滑。那些鹅卵石为钻石形,边缘锋利,呈现出一种带有红色斑点的灰色。

我看见他——我想象山顶:几米宽,但被荆棘遮掩,有时候延伸到那低垂的树枝。树林中的混乱和随意跟别处相同,就像在活着的万物中所发现的一样。一只鸟儿飞离,他没有看见。狂风大作的夜里的一棵被撞倒的松树阻挡山坡,在这里重新升起来。

我在我的内心听见一个嗓音从童年的深处涌出来,它说:“我已经到过这里,我熟悉这个地方,我在这里生活过,那是在时间之前,在我出现在大地上之前。”

“我是天空,是大地。”

“我是国王。我是风吹进树根之间的小坑的这一堆橡实。”

他十岁。这个年龄也许是一个人观察一阵阵到处移动的影子的时候,是一个人观察钉子嵌在墙纸和灰泥中的破裂处的时候,那根钉子生锈的金属被谜一般的物质的细小薄片包围。他迷失了?实际上,他很长时间都走动在巨大的谜中间。他总是孤零零的,坐在倒下的树上哭泣。

迷失了!仿佛是那个消失的地点对其证明的远处来临,倚靠在他上面,触摸他的肩头。

但现在他必须仰望。当两条路线同样在十字路口召唤,那颗心就更强烈也更缄默地跳动了,但眼睛却是自由的。这个夜晚,在家里,让他把木头放在火上,就像他过去获准的那样:他将看见木头在另一个世界燃烧。

让他只为自己说话:他的话语声将回响在另一个世界。

后来,很久的后来,好几年之后,他单独,总是单独与他写的书一起处于房间中,他将把那本书拿在手中,看着那本蓝色封面的薄薄的书上书名的黑色字母。为了让它在桌子上伫立起来,他将拆下一些书页。

然后,他将点燃一根火柴,靠近它。一个褐色的点将出现在色彩中,发黑,扩宽,变成一个洞,一条明亮之火的边界将蚀入边缘,他将用手指擦掉它,然后再次把书本直立起来,再次把符号铭记在封面的另一个区域上。整个角落掉落下来,第一页光滑的白纸遭到热气侵袭、烤黄,出现在下面。

他放下书本。尽管他尚不知道为什么,却也将永远记得这词语和灰烬的联姻。

狗吠结束了他的恐惧。傍晚,云间的一根光柱。水洼,小学生看见在词语中,在他生命的召唤中闪烁微光的水洼,那时,他推开他在过快地听写的混乱中发出刮擦声的钢笔。

背靠天空的每一根枝条,它那扩宽或变窄的打结的水面。在那里猛烈冒泡的无形事物,像冬天结束时的一洼融化的泉水。树叶间,有红色的浆果。

他归来时的光芒,万物在其中开始又结束的火苗。

你好,什么事?

你好,什么事?

我要跟你谈谈。

你是谁?

我是红色——整个红色的天空。

那就用其他方式为自己命名吧。

好吧:这条小溪。草丛中,有一些煤屑。哦,多半是块煤,正如他们曾经常常说的那样,是破碎的煤。水唤起它们——这很美。我碰巧来到这里:我把手插进所有这些映像,拾起一块煤。那贯穿这种黑色的蓝色!

那是我的书?

书?例如,另一次,由于它最终真的是你,你就成了一道栅门。夜幕正在降临,穿过那道栅门,花园里什么也看不见,但我感觉到一只动物——难道你不觉得是一匹狼,在我身边来来往往?我读过你的几本书。

你是谁?

我知道吗?我知道你是谁吗?当只剩下一缕月光的痕迹,在天空的背景上,你就有了夜间之树的形态。

那个女人是谁?

哪个女人?

那个裸露着膝盖的女人。她坐在草丛中,好像是这样。那个正在微笑的女人——看看吧。

那个女人?

是的。如今她正在躺下,解开衣裙。她像黑暗中从远方——无限遥远之处驶来的一列火车,仿佛我们听见那列火车的声音越来越响。

银河

我的朋友,我们在睡觉?

是的。我们拉回的那张床单是:群星。

我伸出手臂。那是你的手吗?

我知道吗?

你的脚碰到我的脚。那是仙后座,不,那是半人马座阿尔法星,不,那是处女座。哦,抱住我。

你是我的小妹妹。

曾经是。那在我们上面飘过的所有世界!

那是下面的天空。

那些小船更高!多得就像行星,一颗颗星星。拉住我的手,让我们一起上去吧。

哦,你成为的那一抱光束!还有它的镜子。

当我还是小女孩,我会在夜里仰望天空。你像动物蹲伏在那里,准备好猛扑。我对自己说,那是仙后座吗?万物都在默默滑过。父母离开了——去哪里?我形只影单。

我会呼唤你。

我们会走上那条小路:那是天空。我会赤脚而行。鹅卵石磕伤我。

看着那些谁知道来自何方的人,他们在那里,在小船上站起来,手持长篙,撑进那好像是光的东西。那些长篙轻擦我们——漂浮的我们,掠过你的肩头。

那是人吗?不是。

我抱着赤裸的你。这就是生活的中央。

树顶上的嗓音

听听那些嗓音吧!

是的——在那上面。

在树上?甚至更高?

谁能辨别呢?有叫声。

不,是笑声。

笑声和叫声同时出现。

他们攀爬,现在天知道——或许不知道为什么夏娃会栖息得那么高远,因此当她转过身来,她就感到头晕目眩。亚当跟随她,从一根枝条到另一根枝条,伸出手。她闭着眼睛,敢冒险迈出长腿:世界了解第一只握紧那些有点脏的脚趾的手。她小心翼翼回到下面——或许没有。

我看见了,她说。

看见了什么?

别处。我看见了别处。很小。一动不动的云朵。房子。

她向亚当提供某个别处:树上的那枚果实。让我们爬高些吧!

啊,那么多枝叶,那么多果实……他们把枝条推到一边,因此才能越来越高地摘到更多。这一次,他们一起凝视远方。这就是“真实生活”的变体。

他们不会回到下面。孩子们在那上面玩耍——争吵,发出我们在大地上并不了解的叫声和笑声。

他们几乎没有注意某些石头——从他们无法辨别的地方,从世界上依然更高的某处,落到他们身上。那些颜色和大小均不相同的石头,在枝条上反弹回来,有时砸断树枝,有时杀死树枝。

这就是“树顶”的变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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