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赫尔岑
比瓦西里耶夫村更优美的所在,我还没有见到。
五色缤纷的树林构成了半圆形的边框,而莫斯科河像一条蓝莹莹的缎带从这一切中穿过。我的卧室在楼上,每天清晨,我总要开窗眺望和谛听,呼吸新鲜空气。
尽管有这一切,我还是怀恋那幢古老的砖石房子,也许这是因为我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农村的。我多么爱房子前那条绿叶覆盖的、漫长的林阴道,和旁边那个荒芜了的花园。
房屋已开始倒塌,从过道的一个裂隙中生出了一棵细长匀称的小白桦。左边有一条垂柳披拂的小径沿着河岸蜿蜒,小径外面是一片芦苇和白沙,它们一直伸展到水边;我的整个早晨往往便消磨在这片沙滩和芦苇中,这是我十一二岁时的事。
驼背的老园丁几乎每天坐在屋前蒸薄荷水,煮野果子,偷偷给我吃各种蔬菜。园子里乌鸦很多,它们在树顶上到处做窝,又经常绕着窝盘旋,呱呱啼叫。
有时,特别是到了黄昏,乌鸦成群结队飞到空中,吵吵闹闹,也惊起了别的鸟。有时,一只乌鸦突然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然后又一切归于沉寂……每到夜间,鸱鸮在远处时而如婴孩啼泣,时而发出一阵嚯嚯笑声……这些凄凉的哀鸣声使我心惊胆战,然而我还是喜欢听它们叫。
每年,或者至多隔一年,我们总要去瓦西里耶夫村一次。临走时,我在阳台旁边墙上做个记号,标明我的身高,一到那里便去检查我又长高了多少。但是我不仅在乡下量出了我身体的增长,同样事物的周期性反复也清楚地表明了我内心发展的差异。
我随身携带的书籍不同了,关心的事物也不同了。那年我还是个孩子,我随身带的是儿童读物,即使这些书有趣,我也没有阅读。我最感兴趣的还是兔子和松鼠,它们住在我房间旁边的贮藏室中。
每天清晨,我走进森林,躲进树丛,越远越好,躺在树下朗读剧本,仿佛这儿就是波希米亚森林……
人们通常回忆到少年时期,回忆那时的悲欢离合,总不免要流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他们与《聪明误》中的索菲亚·帕夫洛芙娜一样装模作样,似乎想说:“多么孩子气!”仿佛这以后他们已大有长进,感情变得丰富或灵敏了。
孩子羞于提及两三年前的玩具,这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想成为大人,他们长得很快,变得很快,他们从自己的短大衣和一页页翻过去的课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成年人似乎应该懂得,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头两三年,正是我们一生中最完美、最优美的部分,它是真正属于我们的,也几乎可说是最重要的;它在不知不觉中规定了我们的未来。
一个人不知停顿地、毫无顾忌地快步前进时,在他遇到溝壑,或者碰破头皮以前,总以为他的一生还在前面,他高傲地看待过去,也不能正确地评价现在。但是当经验摧残了春天的鲜花,吹凉了夏日的红霞,当他醒悟到生活实际上已经过去,剩下的总是尾声,这时,他对少年时期那光辉的、温暖的、美好的回忆,就会改变态度了。
大自然以自己永恒的狡计和简练的手法,把青春赋予人,又把发育成熟的人占为己有,将他安插到、编织到那张社会和家庭关系的大网中。诚然,他会使自己的行为带上个人的色彩,但是他的绝大部分不是属于自己的,个性中的抒情因素削弱了。因此感情和乐趣也愈来愈贫乏,只有智慧和意志依然如故。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往事与随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