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青春
我有一只并不存在的猫
或者说它存在。但并不在我身边
或者说它在我身边。但不是猫的形态
它可能紧贴在我怀里
被我轻轻托住柔软的臀部也可能在脚边。翘着尾巴与我并行
我们走了一段寂静的山林
其间它喵地轻叫了一声
我哼了一段音符回应它
现在转过一道弯。视线陡然开阔
我们并排立在崖边
看远处草场上羊群缓慢蠕动
终于安宁下来了
昔日噪声从混杂纠缠中解脱出来
清晰化作鸟声。叫卖声
汽車短促清脆的喇叭声。和
驳船在飘荡轻雾的江面上发出的突突声
天空清朗。富含露水和生机
茫然中突然现出广阔
一个老迈的人突然觉得自己还有远大前程
小孩儿在楼顶上奔跑玩耍
他年纪太小
还有些踉跄
他应该发出了嬉笑声
奔跑时应该发出了脚板声
摔倒时应该发出了哭腔
但是距离远没有传来
我坐在阴影里
看见阳光均匀安静地洒着他
我感叹。楼顶这么空旷
他居然玩得这么嗨。这么久
田里面有三个人。成品字形
是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小孙女
他们蹲在那里捣弄什么
金灿灿的阳光中隐隐传来语声
竖起耳朵听。平缓模糊中偶尔有突兀隆起
那是喝斥。训骂。和小孙女放肆的笑声
田外面也是田。大块大块地铺展到远处山脚
也铺展到我这边。但远远就停止了
半山坡上。我坐在茅草丛里
身形瘦小且沉默。无人看得见我
出城西南五里。有一个荒坡
我最先来到这里
枯黄的茅草低矮密实
余皆空荡荡
不多久。来一人
看见我。逡巡一番。离去
少顷。又来一人
和前一人一样。也离去
如此连续多人
都是看见我后就走了
其实换了我也一样
因为我们深知
这个山坡虽然大
但也只容得下一个孤独
我来时那条狗就在那里
就在我窗下
据说它已拴在那里八年
它将老死在那里
无数个夜晚
隔着一堵墙
我们各自辗转反侧
有时候它会突然跃起。舞动锁链
我理解那种心情
我有时也会
啊呀一声突然坐起
通常是在后半夜。万籁俱寂
漆黑中。我们像两枚突然跃出云层的月亮
慢慢地这里就成了家了
只有三十几个平方。其他就不是了
一切所需的世间皆已搜寻不到因此其他就不
是了
因此毋需去外面
很多天都不用出门
偶尔也出去。带回几颗土豆。鸡蛋
烟和酒
我偶尔也喝酒。和自己笑谈几句
我还有一个大空调
无论冷和热都可以调节
还有一张非常大的床
无论怎么睡都滚不到床下
一切的安慰都在这里了
换了几个姿势
最后还是平躺着舒服
双腿并拢伸直
头安放在枕头上
想一想。又做了个微调——
交叠放于胸腹的双手撤下来
笔直置于身体两侧
我在这个房子里已这样躺着数日
仿佛无尽岁月
如今我双目紧闭
四壁漆黑
我期待着早点睡去
早点醒来
当朝日升起。我去推开尘封的墓门
我住的山顶。是方圆几十里最高的山顶
每天都要听取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
也即是。人与自然
把各种声音向我这里汇总
日复一日。后来我沉坐。不为所动
像一个帝王疏于朝政。现在
我只听近处的声音
很少很少的声音。鸟叫。松涛
除此之外就是长久的寂静
这是一个陌生地方
我坐在旅馆窗前
外面是雨
跟随了我半生的雨
现在又随我来到这个陌生地方
在旅馆外面
和往常一样
雨。老仆一般
唏嘘守候着
许多小孩儿都很好看
仿佛是天生的
仿佛生来就该那么可爱那么萌萌哒
实际哪有那么多的好
哪能全部都是好呢
坐在我对面的这个小孩儿
他把不好的都尽量往自己身上揽
为了让别的小孩儿更好些
他几乎把所有不好的都收集了过来
真是个菩萨一样的小孩儿呀
急诊门口。两个家属争起来了
两家的病人都在抢救室好多天了
起因是一个家属没钱了
在那里叨咕。要把人拖回家
被另一个家属听到。斥责他
一来二去。二人就钱和命谁重要争了起来
这是一棵大树下
闷热中这里凉风习习
争吵的这两个家属是两个老头子
看他们乱糟糟的白头发和脸上沟壑
应该都背过麦割过稻
在生产队上。都吃过很多苦
应该都。曾在荒年时节
像现在这样。坐在村口的大树下
也是就一些严峻又无奈的事情反复争执
也是像现在这样的一棵大树啊
凉风习习。荒凉而又爽快地吹拂
我能容忍很多
夏天里。蟑螂。甲虫。千脚虫。草爬子
可以在我屋里随意进出。大摇大摆
入秋后它们离开了
在它们离开的前一周
一只老鼠也闻讯而来
几天后又带来了伴侣
我一如既往。甚至几次深夜
当它俩弄出响动时。我还暗暗祝福
我知道它们打算在麻将机里安家
我祝福它俩能在春天来临时养出一窝小崽子
就这样。我们一起度过了很多天
直到今晚。我突然想到
——既然你们已经恋爱了
——已经可以组织家庭。生孩子了
——那么。就应该搬出去住
于是把麻将机搬走
现在回来我躺在床上
一种由宁静产生的困倦深深袭来
他坐在那里不知道多久了
像一片寂静的国土
嘴上咬着一根烟
浓浓的烟雾像一面旗帜
在他寂静的国土上飘扬
从出租车上下来
空阔的街上有冷峻激烈涌来
我已瘦得不成人形
常年銷蚀产生的衰弱对什么都敏感
都经受不起呀
细茎一般摇晃了几下
我想起黑瘦低矮的礁石
于是稳住身子
抵住一股又一股海浪
垂丧着坐了一站又一站
上上下下的人不断触碰我
没有感觉。我在想着我的事情
直到这一站。像是人生路将尽了
我抬起头。昏沉地想要打望什么
才发现身边坐着一个老太
她似乎已凝望我很久
见我看她。竟挣扎着不能立马转过头
脸上的红晕也是。竟一下子染至脖颈
这使我诧异
衰弱的心里沉吟道
——你都这么老了
——为什么还要发出如此浓郁的少女气息
傍晚。风从远处拿来雾气披在山上
冬日山体纤细嶙峋
我想起了她。我在她的白裙里踽踽行走
走到这里。看见草色和日色都是金黄的
两个交融在一起。生出一种柔软温暖之意
这正是我急需的啊
我也融进去
然而毕竟是外来的
还显露着寒重涩硬的人形
直到某一刻我慢慢搭上眼皮
轻轻地。忘了呼吸
六十米高的铁塔矗立在我的房子旁边
当浑厚的空气流淌经过它时。被它阻拦
形成风。发出波涛汹涌的声音
由是。我知道我的头顶是一片海
由是。我知道屋旁的草木为何会无端摇曳
由是。我才明白
明明正在好好地走着
为何我的眼里会突然涌出泪水
呆坐几日。没想到最先到来的是小红
一只胭脂色的八足小虫
此时荒山中还和冬天一样枯寂
除了风声一无所有
我本也没有指望什么
我推算过。至少要半月过后
才会陆续有大量到来
没想到啊这时候小红居然来了
我想起那年也是
艰难时刻。她也是。娇小鲜艳向我奔来
也是。只围绕了我片刻
就又离去
一个人正在从一大片荒地穿过
记起有次我们去山上寻找墓穴
突然指着一个方向说
古时候的人就是从那里去长安的
重峦叠嶂中也是
隐约有一条细如绳索的小径
微弱地引领人们前行
人和野兽有什么区别
一个人在山林里走我忽然这样想
又想到鹿鸣呦呦
于是怪叫了几声
泥沙集2592:鸟鸣涧
和老马分享旅行经历
我告一段落后
老马开始讲他的
但是明显没有我的丰富
所以他开始胡说
无所谓。山中太寂静
需要喋喋不休的人声来排遣
我叼着一支烟。时而吐出一个烟圈
初春凉风习习
老马的声音和林中鸟鸣相互辉映
喜欢喝可乐
于是把可乐放在左手边
随时可以开启
右手夹烟。也是
没有点燃
随时可以点燃
这是刚醒來的下午
梳洗完毕坐在阳光斜照的阳台
我的状态非常好
但是我把它压着不让它迸发
就是这样
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但是随时可以开始
在镜子里
我把自己放到那里面
端详
我很少有机会
看见自己
这是属于我们的
沉默时刻
洗衣裳
洗完用衣架挂在阳台上
剩下的就是
滴水
应该补拍一段腰身
当脚踮起。仰头。双臂向上举
因拉伸
而露出的雪白一截
买菜回来。太阳照得我眯眼
几棵青菜被我提在手上
身躯有些摇晃。步子有些拖沓
T恤领口偏大。向一边肩头滑去
我感觉我的背有些驼
我感觉我像一个父亲
我用力直了直腰
用一股子之力使父亲重新充满活力
万家灯火里
人人都组成了一对
只有那个奇数
排到最后只剩下他自己
孤零零
孤独。遗弃
他想了很多
遥远的两个
一个对另一个竟能产生影响
虚空中传来的冥冥之力
竟能使他翻腾
像过去无数日夜他们紧贴在一起
她推了他一掌
他就会翻转巨大的身躯
现在已经分开了。分开得很遥远了
已经没有什么联系了
但一切依然像过去那样还在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