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谎言（节选）

韩明杰

1

安娜骑着脚踏车，像一道风，从路上刮过，在沙漠中，公路像一条蜿蜒的蛇。在这个废弃的小镇上，除了一座星际空间站，少有其他人家，生活在这里的人，不是空间站的工作人员，大概就是他们的家属。所以公路通常会和沙漠一样，冷清的没有车没有人，安全得像赛道。

沙漠里随处是风蚀过的土丘，就像一个衰败了亿万年的城堡，是的，这是雅丹地貌，岁月沉积下来的礼物。看，一个个，千姿百态，只能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是安娜早就习以为常，让她惊讶的是路边的向日葵，虽然只是一小片，但朵朵盛开，如果细看，真能看出葵花头随着太阳在缓缓转动。

安娜开始刹车，直至停在路边，向日葵触手可及。但安娜丝毫没有理会鲜艳灿烂的花朵，面是顺着向日葵的茎部，一直看到根部，下面是干燥的黄沙。没有水，植物不能存活，安娜从一开始就没认为这是真的向日葵，后面那间正方形的平房，房顶上的不是硅晶太阳能板吗？所以那是个小型太阳能发电站，“向日葵”肯定是与其连接，只是通电工作的人造景观。

一条狗，从发电站背后突然跑出，远远地冲着安娜吼叫，这才看清发电站后面还有一套民宅。宅子门口有个狗窝，狗被一条绳子拴着，所以用不着担心。

安娜看着狗，也没有离开。这时从宅子里走出一个老太太，看花白的头发至少七十岁，所以步履蹒跚也能够理解。老太太走到狗的旁边，冲着安娜笑了笑，然后摸了摸狗的脑袋：“乖宝贝，该吃饭了。”

安娜还是被惊了一下，随即才明白，因为老太太走到狗窝旁边，摁下了上面的一个开关。原来拴狗的绳子是电线，吃饭是充电，这也不是真狗。

地球上的植物和动物，早在大量绝迹，因为淡水已经枯竭很久，没有任何办法再重现。大家只能想尽办法去淡化海水，可无论如何提升工艺，淡化的海水都不是淡水，喝起来感觉都怪怪的。而且由于成本很高，不会用来饲养动物或种植植物。还能活到现在的动植物，肯定是不需要淡水，比如海洋生物。

早上，安娜喝“牛奶”时，几乎要吐出来，肯定又改了工艺，这次的淡化海水更难喝。叶莉娅看到安娜的表情，却说“再等下去也是这个味道”，安娜就不满地回击了一句：“你没觉得味道越来越不对吗？”叶莉娅觉得安娜已经十二岁，应该懂更多的道理，至少不用再跟她解释这些：“你应该感恩还能够继续淡化海水。”气氛就有些紧张起来，幸好这时安德来到餐桌旁。

安德拿起自己的“奶杯”喝了一口，品尝着味道，表情似乎很惬意：“是比过去腥咸了一些，但我们需要的营养物质没少，不是吗？”说完他很慈祥地看着安娜，安娜也就再也无法说什么，即使捏着鼻子也要把剩下的“牛奶”喝完。

不过安德在坐下后，吃了一口盘子里的煎蛋，也控制不住皱起眉头，虽然没说什么，却逃不过叶莉娅的眼睛。叶莉娅就有些尴尬：“合成蛋的配料好像也改了。”安德却笑了一下：“只要保持营养就行。”

事实上，没有人会满意，淡化的海水和合成的食物，已经越来越难吃，可又有什么办法？没有淡水，这种生活慢慢也会成为奢侈，地球上的资源不断衰减，是不可改变的趋势，迟早有一天人类会完全无法生存。

这也是安德和叶莉娅心头的痛。因为他们都是航天科研人员，就在星际空间站里工作，但这么多年过去，探索没有任何进展，没有发现其他适合人类生存的星球，也没有发现和人类类似的外星文明。

但压力最大的还是站长苏林，主管部门虽然完全明白地球的资源只会一天比一天少，根本不会有好转的可能，人类即使喝淡化海水吃合成食品能生存，这些资源也不会长久，像淡化海水需要的化学物质总是会用光，所以必须探索外星空间，寻求新的生存环境等这些大道理。可若总没有成果，他们似乎就忘记了这些道理，比如部长就说了几次，民众对年复一年巨额拨款空间站却始终没有突破性进展十分不满，已经多次提议要缩减投入，他不得已必须召开听证会，到时就由所有委员来投票决定，如果真的通过削减案，他也无能无力。

这让苏林怎能不急。可他又有什么办法？除了跟熟悉的人发几句牢骚，像安德。安德进入空间站已有十五年，苏林的站长当了十一年，两人的交情，很难用几句话说清。所以安德知道，苏林但凡还有一丝办法，就不会在他跟前诉苦。觉得麻烦很大的安德，自然也不会瞒着叶莉娅，从十三年前两人结婚，他们就承诺对方，互相没有秘密。只是两个人在交谈时，没有发现正巧路过的安娜。

安娜回到房里，闷闷地坐下，拿起画板，铅笔画是她的喜好。不过今天是周末，她应该做的是另一件喜好的事，骑脚踏车。果然，高达很快发现，并且提醒，“今天周末，你不是应该去骑车吗？”

高达是父母送给安娜的机器人，虽然底下带着滑轮，但类似柜子的形状，不用说行动肯定笨拙不便，所以它的主要用处是跟安娜聊天，安德夫妇给它编写了相当高级的程序，它的定向思维能力远超常人。

画板上已经画出树林、草地、小溪，上空还飞翔着小鸟，安娜继续画着草地上的小兔子，这些是从过去保存下来的图像资料上看到的，在她出生前很久，这些东西就已经绝迹。听到高达的声音，安娜哀怨地说了句，“今天不开心。”

“为什么？”善解人意的高达追问。

“航天站要关闭了。”

“你怎么知道？”

“爸爸妈妈说的……我偷听到的。”安娜觉得有必要说明来源，不然高达又得追问，却听到了更不想听到的话。

“小孩不应该偷听大人说话。”

果然是智商超高的机器人，然而，情商几乎没有。

安娜厌烦地伸手，一下就准确地拍到了高达头顶，那里的开关既大又明显。高达立刻像沉睡般，声息全无。安娜仍盯着高达，呆呆发愣，那一刻，她突然想到另一件事，但是非常纠结拿不定主意。

2

星际空间站的工作大厅里，是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喜悦。值得大家喜悦的事，确实不多，每个人都被沉重的压力压得忘记笑脸是什么样。可如果在探索上有新发现，那简直就像下了倾盆大雨，雨点顺着发丝，淌过脸颊，流到嘴里，是早已消失了的淡水味道。事实上，还能记着淡水味道的人已经不多了。

大厅一侧的墙壁上，几乎一整面墙是显示屏，许多人围着，带着惊讶的表情。惊讶的不是显示的太空图像，那他们几乎都能默画下来。是一行文字，特意显示给大家看的，当然也是翻译后大家都能看懂的。

苏林还是非常谨慎，“破译的准确度能保证吗？”

安德立刻回答：“站长，编码方式跟我们的完全一样，初步判断，应该是我们发出的信号被对方接收并且破译，然后他们以同样的编码在回复。”

“那不就是说……”苏林心里非常清楚，但他还是想问。

“是的，也许我们真的找到了宇宙中跟我们类似的生命。”

叶莉娅又补充：“我们已经发出回复，只是还不能确定对方什么时候能收到。”

苏林皱着眉头，“我们以这种编码往太空传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安德回答：“三十二年前。”

“如果按对方是第一时间收到回复，那就是单程需要十六年？”

叶莉娅笑了笑，“实际上不会需要这么长，对方未必能在第一时间就接收到，即使收到，破译出我们的编码，也存在最多要用十六年的可能。”

苏林立刻听明白，“那就是可能他们随发，我们随收？”

“这是一种可能，我们的光电磁信号离开太阳系只需一百六十分钟，如果太阳系外真的存在更高维度的黑洞，就有可能一秒钟遍及其他星系，虽然其他星系的大小不能确定，但无论几小时还是几天几周，都应该不会太久。”

“所以对方完全可能几小时后就接收到我们的信号？”苏林需要确认的就是这一点，所以紧跟着问，“那现在过去多久了？”

安德一顿，也明白苏林用意，就有些尴尬：“差不多……五个小时了。”

“也就是说他们没有在理论上的第一时间回复？”这才是苏林想问的。

叶莉娅忙说：“也许是几天或几周，各种可能都存在。”

苏林没有得到希望的答案：“那我们就只有等待这一种选择？”

是啊，除了等还能做什么呢？但安德想给苏林带去积极的情绪，就说：“但现在的等待是有希望的，跟过去完全不一样。”

果然奏效。苏林点着头，“这确实能让部里暂时压制住反对声，但他们能等待多久？我相信一定不能再坚持三十二年，甚至连三十二个月都不会。”

苏林的好情绪只保持了几秒，安德和叶莉娅互相看着，还能再说什么？只能在心里祈祷，这一次千万不要没有后续。

只是几个五小时过去，几十个也过去了，仍然没有再收到信号。既然是外星人要联系，没有理由连通之后又消失，原因似乎只有几种，一是新发的信息外星人没有收到，但空间站是定时不间断地在重发，外星人既然收到过一次，就没理由再也收不到；第二种可能，外星人已经回复，而空间站没有收到，但这几乎也不成立，因为已经收到过一次。那就只能是需要的时间很长？

叶莉娅疑虑重重，得不出结论，结果在洗手间碰到马莎时，脑子里突然就闪出一个念头。马莎是入职不久的新人，平时做些辅助工作，所以晚上值班也是她的主要工作。收到外星信号那晚，就是马莎在值班，所以叶莉娅想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就问：“收到外星回复数据时都是什么情况？”

马莎立刻尴尬无比，看着叶莉娅迟迟没有说话。

叶莉娅快步检查了一遍，卫生间里再无第三个人，才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了解下具体情况，能更好地进行分析，你放心，我会保密。”

马莎还是很犹豫：“叶博士，你真的能保密吗？”

叶莉娅笑笑：“除非真的损害到了航天站，我想你也做不出那种事。”

马莎这才说：“其……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我觉得那么晚，也没有什么事，就……就打了个盹儿了，我醒了，就……就已经有数据了。”

值班时偷了一下懒，虽不能提倡，但也不至于要打击。叶莉娅宽容地安慰:“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谁也不能保证每一刻都精力在线。”

但叶莉娅还是让马莎带她去了值班室，让马莎指出了那台电脑。

“就是这台收到的数据。”

叶莉娅在椅子上坐下，“好了，交给我吧。”

马莎还是不放心的样子，站着没有动。

“去做你的事吧，我会替你保密。”

叶莉娅是十几年的老员工，马莎自然听说过她的为人，这才离开。叶莉娅就忙碌起来，但没用多久，她脑子里就嗡的一下，这怎么可能？

叶莉娅请了假，匆匆跑回家，连下班她都等不到了，必须立刻知道真相。冲进书房，她就扑向自己的电脑。这些年，她的个人生活和工作根本无法分开，甚至可以说她的所有生活就是工作。打开电脑，叶莉娅录入指纹，进入系统，想弄清楚就再容易不过了。

结果让叶莉娅更加慌乱，又立刻调出书房的监控录像。叶莉娅偷偷在柜子的装饰物里安了一个红外摄像头，并没有要监视谁的本意，这是自己的家，应该不会有外人进来，家人又有什么需要防备的？但她当时就是莫名有那种想法，现在看来是多么明智，很容易就能弄清真相。

此时，显示屏上出现了红外摄像头拍下的画面，就是这间书房，是安娜走了进来，她直接来到这张桌前，打开了这台电脑，虽然没有指纹，但她知道密码，也顺利地进入系统，然后她的机器人高达就出现了……

叶莉娅无法再形容自己的心情，真的是五味杂陈，直接导致她的腿有些发软，只能坐下来，心里凌乱得像狂风刮过的戈壁滩。

3

叶莉娅犹豫了半天，还是走到安德旁边。安德已经有些入魔，每天都在关心有没有收到回复。谁又不是这样呢？这是史无前例的突破，如果真和外星人联系上，地球面临的危机真的有可能解决。即使地球不像现在这样真的有危机，每一个空间站人员，毕生的理想不也是这个？

安德看到叶莉娅过来，忙问：“有回复吗？”

叶莉娅摇摇头，“我们每天都在重复发送。”

安德皱起眉头，“是他们主动要求跟我们交流，没理由不再回复呀。”

“只有一个原因，他们没有收到，或我们没有收到。”

“这两种情况也都没理由出现，我们已经联系成功一次。”

“但宇宙中的事显然不是我们所掌握的。”

安德无话可说了，现在连“也许还在路上”这个理由他都不愿提了。

叶莉娅就小心翼翼地说：“也许，该放下，去考虑其他的了。”

安德不能相信，还有比这更重要的？放下？又如何放下？

叶莉娅只好再说：“把希望都寄托在一件事上，失败会让我们承受不了。”

安德微微叹息：“确实。可这么多年，这是最有可能的一次进展。”

“所以要先降低期望值。”

但安德已经躁动的心，无法再平息下来。他不能再忍受，年过四十，还能奋斗的时间已经不多，就不提理想志向这些空的口号，单是生存一样，就足以刺痛他。自己也许还能安度余年，安娜呢？安娜的孩子呢？谁都清楚，没有淡水这种重要资源，人类绝不可能维持太久，而希望，只能是在宇宙里。

安德把想法告诉苏林，苏林并不完全赞同，因为这些年，损失过太多航天器，那都是在烧钱，数量多得早已让部里肉疼。但安德觉得这是唯一能向部里交代的办法，收到外星信号把部里的胃口高高吊起，没有交代绝对过不去。

“那你在外太空和地球上等，有什么区别？”

安德不能撒谎：“在接收信号上应该没有区别，在外太空能收到的，地球上也能。”可这样一说，还有什么发射飞船的必要？安德立刻补充：“事实上是我想出去一趟，这些年没有宇航员愿意出去，大家都觉得太阳系已完全为我们所了解，再探索也不会有新发现，但我这次是要去太阳系边缘。”

“有什么不同？”苏林问。

“叶莉娅的构想。”

“可完全没有理论基础，只是空想，幻想。”

“但不验证，就不能绝对否定，科学能进步就是因为没有错过一丝可能性。”

苏林无奈：“但我们的经费不足以支持发射一次飞船。”

安德耸耸肩膀：“所以需要站长您去说服上面，理由我已经给您找好。”

这能叫理由吗？苏林可以想象，当他说完，肯定会迎头遭到部长痛斥。但在安德面前，不能如此直白：“但如果没有收获，可就是在饮鸩止渴，以后就……”

安德却没有让苏林讲完：“要真没有收获，不去就会有以后吗？区别就是航天站早一天还是晚一天关门。”

苏林知道安德的脾气，也知道他无法说服。如果能有一个人，肯定是叶莉娅。叶莉娅确实也不支持安德去太空：“我的那些是设想。”

“那你觉得没有必要去验证吗？”

“那也不应该由人去。”

“人不去就没法真正验证，无人飞船离开太阳系就失去踪迹，我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得不出任何结论。”

“可人如果在飞船上……”

“我知道，但你也知道，不走出这一步，永远没有主动。”

安德说的完全在理，叶莉娅也清楚，但去太空冒险，可不是小事，那是拿命在赌，任何意外都是有去无回。而这些意外，多到你数不过来，还多到在没发生时你根本就预估不到。所以叶莉娅仍旧坚持不赞成。

晚饭时，安德又感受到来自安娜的压力，显然叶莉娅对她说过什么。

“爸爸……你不要离开我们。”

安德只能先装糊涂：“爸爸没有啊。”

安娜连饭也不吃了，盯着安德:“你不是想去太空吗？”

安德看到叶莉娅像没事人一样，仍然在默默地吃着饭，心里就明白了，对安娜说：“那不是要离开你，是工作，就像出差，还会再回来的。”

安娜仍然坚持：“可太空里什么事都会发生，我不要你去冒险。”

“但这是爸爸的职责，爸爸必须……”

安娜大声打断：“我不管，反正我不能没有爸爸。”

女儿发火，安德有些无奈，女儿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敢冒犯的人，就尴尬地看向叶莉娅，心里想，看吧，都是你挑出来的事，也只有你能解决。

叶莉娅果然懂安德的心思，而且她觉得目的已经达到，就对安娜说：“好好吃饭，妈妈向你保证，一定不会让爸爸有危险。”

这句话说得恰到好处，既没有明确表明安德不会再去太空，给了安德面子，也向安娜保证了她担心的事不会发生，两边谁都不得罪。

安娜就不情愿地呶了下嘴：“我再也不嫌水不好喝了，还有，什么样的食物我都可以吃，你们不要再去探索宇宙好不好？”

可安德和叶莉娅都是研究宇宙的，这个保证谁敢做？

晚饭后，叶莉娅独自在厨房里收拾，打开洗碗机，就有些发呆。安德从外面经过，停在门口看着叶莉娅。叶莉娅察觉，回过神儿来：“不是我教给她的。”

“她已经长大，有自己的主见了。”安德也不想责怪妻子。

“那么，你会为了她放弃吗？”

“正相反，为了她我一定要尝试。”

叶莉娅的心在慢慢往下沉，她觉得安德在接近胜利。

果然，安德接着说：“这样的生活总有维持不下去的时候，不是我们就是她，不是她就是她的孩子，为了生命能一直延续，我们必须找到解决办法。”

叶莉娅的预感变真，她已经无法扭转局面。

安德乘胜追击：“我们没实现的愿望，我很希望在安娜身上能成真……绿树、青草、绵羊、小鸟……还有涓涓流淌的溪水……”

安德连眼神都变了，像天真的孩子一样，叶莉娅也就彻底失败了。

叶莉娅明白事情进程已不可改变，唯一的可能是苏林的申请被否决。可那是苏林啊，这种想法还是不要有的好。果然没几天，苏林就带来对安德来讲的好消息，他说服了部里支持发射飞船。

晚上，叶莉娅敲响安娜的房门，安娜正在画画，显得非常平静，叶莉娅就把纸袋放在床上，“这是你的新内衣，你已经长大了。”“哦。”安娜回答得心不在焉。

“最近，你好像没有和高达玩了。”叶莉娅瞥了一眼立在墙边的高达，电源指示灯没有亮，正好顺势找到了话题。安娜却一句话又给封死：“我长大了，不能总做孩子的事了。”叶莉娅只好笑笑：“不要太晚，早点儿睡。”

苏林就没有这么好说话了，显然他还对外星能回复抱有希望，叶莉娅告诉他自己要和安德一起去太空，他坚决不同意：“安德始终坚持，我只能尊重他的决定，但你完全没有道理，我不能让你们两个同时去冒险。”

“我必须要去，你知道的，没有其他人愿意一起。”

“那他可以自己，总之你们俩不能一起。”

“站长，我绝不能让他一个人去，这是我的原则。”

苏林感觉事态严重，犹豫了一会儿：“你和他商量过了？”

叶莉娅还没有告诉安德，她知道安德不会同意，但她并不需要他同意，她自己有决定权，而安德也应该尊重她，她已经尊重了他。

果然，安德不同意，可再不情愿，也不能硬来，只好试着说服：“你知道，危险不可预测，我们不能同时……”

叶莉娅却打断：“就是因为有危险，我才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我答应过安娜。”

“这……怎么能成为理由？”

“你需要助手，一个人驾驶飞船弊端很多，这个理由充分吧。”

“我有巴赫。”

“你非常清楚，机器人没有自主能力，不能完全替代人类。”

“那也不一定非要你去。”

“你觉得还有别人会去吗？据我所知没有一个人报名当你的助手。”叶莉娅的反击非常犀利，这些年，确实没有人愿意去太空，危险不说，重要的是没有进展，谁都觉得是在白费时间，形成恶性循环，大家的心态越来越消极。

安德无法反驳，抛出最后的杀手锏：“我们两个都走了，安娜怎么办？”

“艾丽丝会照顾她。”叶莉娅从容不迫地回答。

4

艾丽丝是苏林的妻子，是家庭妇女，儿女都已独立在外，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太多，早已让她厌烦，于公于私，她都愿意照顾安娜。安娜心里却乱了套，无论如何她都没想到会是这样，显然她越参与，事情越反向发展，不仅没有阻止爸爸，还把妈妈也“搭”了进去。

安娜被送到苏林家，一直表情忧郁，也没人多想，毕竟要和父母分别。但安娜心里想的却是别的，拉着叶莉娅的手，明知没用，还是要说：“你们能不去吗？”

叶莉娅笑了一下：“这是爸爸妈妈的事业，不仅仅是为我们自己。”

“那……你们要是没有发现，一定要立刻回来。”

叶莉娅明白安娜的心思，安慰说：“我答应过你，一定不会让爸爸有危险，我们不会去做没有把握的事，会按时传送消息回来。”

飞船进入外太空，和空间站直接对话比较困难，但可以把要说的话录制成视频，互相发送并不需要太久，所以安娜和父母的联系非常方便。

艾丽丝忙说：“安娜交给我，你们不需要担心，照顾好自己就行。”

安娜又看着安德：“爸爸，你答应过我，一定要回来。”

安德笑了笑，揽过安娜抱了一下：“一定。”

再久的仪式，也改变不了分别的事实，所以长痛不如短痛，安德和叶莉娅没有拖泥带水，迅速上了汽车。安娜泪流满面，却一直平静地站着，汽车开走后，艾丽丝才拉起安娜的手：“我们该回家了。”

安德和叶莉娅的飞船升空时，安娜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天空的火焰，飞船在火箭的助推下，呼啸着直插云霄，整片天空都灿烂夺目。

艾丽丝想调节一下气氛：“六年后，爸爸妈妈见到你，你就是一个大姑娘了，你可一定不能让他们失望。”

安娜却严肃地看着艾丽丝：“如果我以后也想当宇航员，应该怎么做？”

艾丽丝心里乐开了花，以后她无须再担心了：“那你现在就得好好上学了。”

虽然探索一直没有突破性进展，飞船却在不断改良，对宇航员越来越方便，几乎跟坐在普通飞机上一样。

叶莉娅递给安德一杯饮料：“接下来的三年也许会很无聊。”

杯子是密封的，通过吸管吸取，还是要避免在飞船里洒出液体。

安德接过饮料杯，笑了一下：“也许我们可以再关注一下太阳系。”

“研究这么多年，早没有遗漏，人类以后的希望，不会存在于太阳系里。”

“那就必须要探索太阳系外了。”

“可这么多年，离开太阳系的飞船无一再返回。”

“那也许就是因为都是无人飞船，所以这次我才会一直坚持。”

叶莉娅勉强笑了一下：“这也不代表有人就会有收获。”

安德呶呶嘴，这个话题显然目前已经聊死，就换了话题：“没有再收到回复，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叶莉娅愣了一下，似乎在琢磨，片刻才说：“很难说……可以肯定，它是来自太阳系外，但目前我们根本没有研究清楚外面的构成，光电磁波理论上不会受阻碍，但如果真有暗物质，一切都有可能。”

“但他们回复过，就说明收到过。”

“但宇宙永远在动，如果暗物质的运行也像白天黑夜或潮汐是在交替，那这个周期还无法预测，毕竟我们数百年前就开始外发信号。”

“那就是说，外星人收到的，还指不定是我们哪次的信号？甚至可以说，如果真有暗物质的变化，我们就算能等到回复，也不知道要多久之后？”

“所以我一直在提醒你，要先放下……因为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我们经历的挫折太多，就不要再去承受这些沉重的打击了。”

安德却没有被打击到：“那我们这次航行不就更有必要？”

叶莉娅突然觉得又着了道儿：“原来那只是让你找到了出太阳系的理由。”

安德笑笑：“你对你的研究就那么没有信心吗？”

叶莉娅一脸严肃，“这不是信心的问题，因为这不是实验，实验允许失败。”

“可不实验又如何论证？”

“那也不应该是你。”

安德觉得妻子真的开始动气了，他可不要惹火烧身：“这个问题可以慢慢讨论，反正还有三年的时间。”

安娜连三天都觉得漫长，苏林把父母的视频带回来时，她兴奋地手舞足蹈。苏林把数据盘插进显示屏，直到出现叶莉娅的脸，他才退到后面。

叶莉娅在船舱里看起来很舒适：“安娜，你看到妈妈了吗？”

安娜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虽然她知道这不是实时通话，她说的话，妈妈一句都不可能听到，还是喊出来：“妈妈，我看到你了。”

叶莉娅自然不会理会安娜，继续在说着：“我和爸爸都很好，你看……”

这时镜头转了一下，拍到了站在旁边的安德，安德举手弯了几下手指，“嗨，安娜，爸爸很好……”

苏林盯着显示屏，脸上竟然也是难以抑制的激动，相对他这个年龄，似乎不太应该。艾丽丝就比苏林冷静许多，轻轻拽了下苏林的胳膊。苏林扭头时还有些疑惑，看到艾丽丝朝外面呶了下嘴，这才会意，他们是“多余”的。

收到父母的视频，安娜心里踏实了许多，在学校里也不介意和同学谈起。学校虽然在空间站附近的城里，但大部分学生对空间站完全不了解，得知开着飞船进入太空的是安娜的父母，于是把崇拜之意全都给了安娜。

安娜的心境更平和了，既然没有危险，这或许也不是件坏事。只是六年时间，实在是太长，同学们也几乎不能相信，她便把从苏林那里问来的答复，有些卖弄地转述给同学：“飞船进入太空，在没有引力的真空环境里，理论上能达到光速，但在实际上会受各种影响，要达到很难，所以从地球到太阳系边缘大约需要三年时间，过去有无人飞船去过，所以我们知道。”

“那为什么要六年才能回来？”一个女同学突然问。

结果大家都笑了，没等安娜解释，其他人就抢着说：“去三年，回来三年，一去一回不就是六年，你怎么学的数学啊？”刚才的女同学就懵了，她的脑子刚才都在想什么啊？大家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停下之后，有人不由地称赞安娜的父母真是英雄，六年时间啊，这得冒多少风险？安娜却一点儿也不想父母成为英雄，他们最好什么险也不要冒。

5

三年后，飞船和预计的一样，到达了太阳系边缘，进入了奥尔特星云。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到达奥尔特星云的是无人飞船旅行者一号，它在继续向前飞后就与地球失去了联系。之后，人类又多次派飞船抵达，但无一例外只能探测到这里，自然会认为是出了太阳系情况变化导致，可至于具体是如何变化，就不得而知，因为从来没有人肯登上飞船，一来一回六年，别说还存在着意想不到的不确定因素，就是绝对安全，又有谁愿意付出这六年？

安德和叶莉娅夫妇是第一批到达奥尔特星云的人类，苏林的申请能在部里通过，很大程度也得益于这个原因，毕竟人类从未亲自来探测过，这就能让部里对此存在希望。叶莉娅的构想也源自这个区域，太阳系里有无数星系，是所有科研工作者认可的；星系都在不停运动，基本也是公认；但互相都能交切，并不是固定的左邻右舍，却是叶莉娅提出的，并且几乎没有人认可。

连安德都有疑问:“我们在地球上观察到的星系可都是些固定的。”

“也许那都是假象。”

安德不能理解，无论从天文望远镜，还是飞船传来的图像，太阳系外面的星系确实都非常明确，仙女座永远都在仙女座的位置，半人马座也在半人马座的位置，就像一栋楼里的房间都标上门牌，永远都不会变。

叶莉娅却解释说：“这就像人的眼睛有视觉暂留，24 帧以上播放的画面就是连续的，可如果帧数过高，几千几万甚至更高呢？”

“那就可能什么也看不到了。”安德的说法符合常理。

但叶莉娅有另外的观点：“也有可能生成幻象。”

“那你是说我们一直看到的太阳系外都是幻象？”安德觉得无法理解。

“宇宙既然是运动的，那就没有什么是固定的，不然就不会有黑洞。”

安德唯一能接受的一点，是叶莉娅所说的黑洞。抛开叶莉娅的其他设想，太阳系边缘也许确实存在黑洞，不然飞船一到为什么就失去联系？这也是安德前来的主要原因，如果真有黑洞，那就一定有用处。

但按叶莉娅的这个构想，黑洞的作用远不是安德所想象的，可以瞬间进入任何一个星系，因为宇宙是五维甚至更高维度的空间。所以安德虽然不太认同，但仍希望真是这样，因为如果成立，只要离开太阳系，就能马上进入其他星系，也就不用担心真要发现外星文明，却因为太远无法到达。

两个人都看到过无数次奥尔特星云的图像，但这一次毫无疑问是最真实的，虽然他们在飞船里，也是通过显示屏才能看到，但飞船就穿梭在星云中，闭上眼睛不用太多的想象力，就能体验到自己浮在星云中的感觉。

安德不断地调整着飞船外的探测器，努力去观测各个角度的星云状况，为这梦幻般的感觉惊叹。叶莉娅更是张大了嘴，一时也不知能说什么。

仪表盘突然就出现了异常，数据全乱了套，但飞船除了震动稍有加剧，并没有其他反常，还是在正常飞行。

叶莉娅皱了下眉头：“没有道理啊。”

“应该是遇到了强引力。”

“也可能是暗物质，继续往前会不会有危险？”

安德表情严峻：“我们用了三年时间才到这里，不就为一个目的？”

叶莉娅有些尴尬，她当然也不想放弃任何机会，但如果存在冒险，她的心里还是很矛盾，就在她迟疑不决时，问题解决，她不需要再为难——前方突然出现一道像瀑布墙般的景象，不停地变幻旋转，让人眼花缭乱，根本无法看清楚。飞船不规则地晃动更厉害，在飞船里想保持平衡已有难度。

安德看着显示屏，瞪大了眼：“你认为那是什么？”

叶莉娅惊叫：“黑洞？”

真的就是叶莉娅构想的那样吗？安德难以抑制激动：“直接进入？”

叶莉娅忙喊：“不！这可不能随便尝试，先控制好飞船，采集数据做测算。”

面对巨大的诱惑，叶莉娅还保持着冷静。安德也从冲动中被拉了回来，立刻答应着，控制住飞船，让它在接近瀑布黑洞时，突然向斜下方俯冲，接着划着弧线又拔起来，实现了在瀑布黑洞前垂直绕椭圆形圈飞行。

叶莉娅开始忙碌不停，想立刻查清楚黑洞很难，但几样关键数据如果得到，就能有一个相对准确的初步判断。两个人之前提过的机器人巴赫，在这时就发挥了作用，很快它便得出结论：“密度之大无法估算，黑洞概率超过90%。”

叶莉娅长舒一口气，看着安德，安德恰巧也在看向她。过去的无人飞船都是在进入此地带后失去联系，看来原因找到了，肯定是瀑布黑洞的原因。无人飞船只会按既定程序向前，不会随机应变，肯定是一头就扎了进去。

两个人都明白对方的意思，叶莉娅犯难了，他们该怎么做？

安德也是不确定的语气：“不进去显然不会有所得。”

叶莉娅的态度却非常坚决：“里面的情况完全未知，绝不能冒失地进入。”

“要不，先把收集到的数据传送回去，让站里进行研究？”。

这显然是目前最好的选择，叶莉娅立刻点头：“就这样办。”

收到数据的空间站，像是放在火上的锅，里面的水很快就沸腾。苏林站在显示屏墙前，数据已经显示在大屏幕上，他可以看到飞船在一直做椭圆形旋转飞行，而旁边的那道瀑布黑洞，之前任何飞船都没传回来过图像。

只是，黑洞的奥秘，并不那么容易弄清，许多年来，更多的还是理论推算，苏林也绝不允许冒险；在得到一些初步判断后，他认为进入黑洞的条件还差很多，就立刻下达了他的指示，让安德夫妇尽可能多地收集数据，然后返航。

虽然也不是很出乎意料，但收到这样的指令还是让安德非常不舒服：“这样的机会也许就这一次，以后能否再争取到发射飞船的机会都会成问题。”

“如果在黑洞上的研究有重要发现，应该就没问题。”

“那你觉得会有吗？”

这确实是个问题，叶莉娅不能自欺：“在外面收集不到核心数据。”

安德对这个回答比较满意：“这不就是了？所以我们就这样回去了，回去了就是坐以待毙，我们应该抓住机会拼上一回。”

“但站长已经命令……”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叶莉娅傻眼了，安德如果铁了心，她还真不知道如何劝说。

何况安德接着说：“而且我有个好主意。”

叶莉娅就想，那就先听听他的主意再说也不迟。

“我用备用船进去，你和主船留在外面接应。”

载人宇宙飞船都是AB 同体，就像飞机要用双发动机的道理一样，以防出现意外。安德的用意不言而喻，在目前情况下，这是能分散风险的唯一办法。

叶莉娅立刻问：“你想我们俩分开？”

“总好过一起冒险吧？”

“那进去的人也应该是我。”叶莉娅觉得安德早已考虑清楚，这个时候再阻止他的想法，显然是白费力气，不如想想怎么让他没有风险吧。

但安德非常坚决：“不行！必须是我。”

“应该是我。我答应过安娜，不会让你有危险。”

叶莉娅的撒手锏打中安德软肋，他愣了一下，只能苦涩地回答：“可我也不会让你有危险。”

“但显然，安娜更重要，你有异议吗？”叶莉娅理直气壮。

安德就有些气馁，说不上话来。

“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更擅长宇航，我更擅长研究，你进去面对未知数据显然不如我，而我留下也显然不如你留下操作飞船。”

这更加无可反驳，事实就是如此。

这下轮到安德着急了，两个人像换了身份，安德说起了应该是叶莉娅才会说的话，“不能确定危险有多大，我们还是再从长计议吧。”

叶莉娅心里清楚，安德不是想放弃，只是不想进去的这个人是她，她可不会再给他扭转局面的机会：“你说得对，我们早晚一天会死，坐着就是在等死，为了孩子，我们应该拼搏一下，你一直是这种态度，怎么突然就变了？”

安德这下哑巴吃黄连，自己挖的坑，已经填不上了。

叶莉娅坐进备用飞船的驾驶舱，安德一再叮嘱，但事已至此，只能全力向前。叶莉娅心里也忐忑不安，但还是平静地安抚安德，“只是次小旅行，也许很快就回来了，你就安心等待吧，好了，我要出发了。”

备用飞船连接在主飞船的尾部，只是预备使用，大小大概只有主飞船的三分之一，在脱离之后就成了独立飞船，呼啸着冲向瀑布黑洞。

安德非常紧张，不断地询问，两艘飞船离得较近，能准确定位，所以能实现实时通话，叶莉娅不断地回复“没事没事，一切正常”。

不正常发生在备用飞船撞进瀑布黑洞之后，这之前也有准备，黑洞显然不可能和外面的星云一样，在巨大的引力中，飞船可能会遇到各种情况，比如失联。所以在安德不断地喊着“叶莉娅，报告情况，马上、马上……”，却一直听不到叶莉娅的回答时，他并没有立刻惊慌失措。

叶莉娅确实遇到了问题，她感觉飞船越来越失重，越来越难以控制，但她不想让安德担心，就一直回复着“正常”，等她想说“不太对”时，发现已经无法实现通话。这时更可怕的事又出现，飞船突然扭曲着旋转起来，叶莉娅的人完全失衡，随着飞船旋转起来，没等她发出喊声，眼前一黑，意识也消失了。

6

苏林站在显示屏墙前，目睹了整个过程，看到备用飞船撞进黑洞，他立刻大声喊叫：“胡闹！他们没有收到指令吗？命令他们停下。”

助理跑过来有些尴尬：“应该是收到了，可是……站长，再发指令来不及了。”

苏林心里也明白，朝助理发脾气完全没用，何况肯定不是他的问题，安德是什么人，没有比他更了解的，只好继续盯着显示屏，希望安德的选择是对的。

可安德并不能给出这种保证。等的时间越长，就越没有信心，不仅收不到叶莉娅的声音，连备用飞船的信号也收不到，相当于完全失踪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安德心里发毛，觉得后背已经在冒冷汗。

而这时，叶莉娅在平静地沉睡，看起来不像有危险。备用飞船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小船，在星云里缓缓游荡，不是太阳系边缘，不是奥尔特星云，完全陌生。这是在叶莉娅醒来后确认的。

叶莉娅的苏醒有些恐怖，像是做了噩梦，很长时间才缓过来，意识也渐渐清晰，想起之前的事情后，急忙去看显示屏，操作着调出各种数据，最后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我到了陌生星系？”

安德等不来叶莉娅的回复，先等到了苏林的数据，他非常不满地训斥安德，并让他立刻汇报状况。安德怎么汇报？报告叶莉娅失去联系……这简直比杀他还痛苦，难道真的错了，不该冒险？安德完全不再自信，随之就是强烈的悔恨笼罩着全身，让他像有幽闭空间恐惧症的人一样，突然就浑身不自在起来。

所幸，这种折磨并没有太久，因为叶莉娅的声音又清晰地传来，“安德，是我，叶莉娅，你能收到吗？”安德如同完成了渡劫，人也有了跃升，立刻兴奋地喊：“收到收到，是我是我，你在哪里，刚才什么情况，为什么失去联系？”

“我也不清楚，但我想，我进入了其他星系，你从你那边能看到我现在的情况吗？”叶莉娅确实不清楚，希望安德能给她一些提示，因为备用飞船上安装的摄像装置，与主飞船是连接的，安德也是旁观者清。

但安德什么也看不到：“连接不到你的信息，你再继续调试。”

显然这不会是没有连接好，而是根本连接不上。

安德不能理解：“为什么我们可以直接对话，却连接不到你的信息？”

叶莉娅也解释不了：“一时难弄明白，我再用数据传递，看你能否接收？”

又一次幸运，数据可以传递。这就已经足够。

苏林收到数据，已经顾不得再斥责安德自作主张，始终没有再收到外星的回复信号，让他一直在部长面前觉得理亏，就等着新发现让他能挺直腰杆了。“能确定是新星系吗？”苏林兴奋地问。

立刻有人回答：“初步判断之前确实没有发现。”

“那它在什么位置，为什么从地球上观测不到？”

“还在分析，目前无法得出结论。”

安德也在紧张地分析，“巴赫，站里的分析结果跟我们一样吧？”

巴赫回答：“是的，这个星系存在和人类同样生命的可能性极低。”

“那就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安德立刻喊，“叶莉娅，叶莉娅，听到了吗？”

“听到。”

“你在做什么？”

“总部发回的信息我已经看过，目前看这个星系可能无法存在同人类类似的生命，我在考虑要不要往内部飞行一段。”

安德忙喊：“千万不要，你的飞船能量有限。”

“那你的意见是……”

“先返回，我们再商量下一步。”

“好吧。说真的，还真有点儿怀念金枪鱼的味道了。”

安德在往备用飞船上搬食物时弄错了，搬上的都是人造牛肉配饭，叶莉娅这一提，他不好意思地笑了，“那你快回来吧……”

可就在这句话说完，就像屁股下面的椅子上突然长出尖刀，安德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满脸惊恐，像面对着鬼怪，恐怖的表情始终没有褪去。

叶莉娅却依然平静，也许短时间经历的变化太大，她的大脑一直还没有恢复正常，她愉快地说着“好，我准备返航”，然后又失去了联系。

这一次，自然不必再担心，但安德却比之前更担心，明明时间不够，他仍不断地问：“叶莉娅，听到了吗，现在是什么情况……”

巴赫都看不下去了，“按上次的规律，她会失去联系一段时间。”

“闭嘴！现在不是你说话的时候。”安德竟然少有地呵斥了巴赫，然后又继续着急地追问：“叶莉娅，叶莉娅，听到请立刻回答我……”

叶莉娅再次醒来，听到安德的声音，感觉非常惬意，这次像是做了个美梦，随口就说：“听到了，我应该是回来了，你在哪儿，我好像没有看到。”

“你在哪儿，我也没有看到。”安德仍在急切地喊。

叶莉娅这才坐直身体，看着显示屏，调试着数据，“我就是在黑洞墙前啊，我看到黑洞了，但没看到你的飞船……”。

“你马上做椭圆形飞行。”

叶莉娅在照做的时候，脑子里也渐渐出现一些轮廓，没等她飞完，她就明白过来，立刻喊：“安德，我是不是没有穿越回太阳系？”

安德也终于不再抱有幻想，无比沮丧：“我想，是这样的。”

叶莉娅疑惑不解：“我完全是反向操作啊……”说完叶莉娅就呆住了，她觉得自己太傻，大概是穿越暂时封锁了她的智慧，她是搞天文研究的，怎么还能有这种思维？三维空间里，你走出一扇门，再返回去，肯定还是之前的房间，但这是四维甚至更高维的空间。

安德也是这样想的：“你说过，所有的星系边缘都会发生无规则交切，那么任何星系的坐标都不固定，我们认为太阳系是固定的，是因为我们处在里面，就像我们在地球上感觉不到地球是在转动……”

“所以穿越是随机的。”叶莉娅直接说出了结论。

“那怎么办？你怎么回来？”

叶莉娅沉默了半天，也只能回复一句，“我不知道。”

为什么在出发之前，两个人都没想到呢？这并不是多么复杂，只能是两个人的心情都有些浮躁，各有心事，并没有把心思全部用在这件事上。所以安德越想越恨，却恨得毫无办法，最后明知希望渺茫，还是只能去尝试，“叶莉娅，你只有再穿越一次，才能证明我想的是否正确。”

这并不难，叶莉娅已经进入过黑洞两次，所以无所谓一次次再进入，而每一次确实都出现在一个新的星系中，她彻底放弃幻想：“不要试了，目的地永远随机，宇宙中有无数星系，我再进入太阳系的概率是无穷大分之一，也就是零。”

“可如果正好穿越回来，概论就是百分之百了。”安德还在安慰自己，买彩票中大奖的概率也相当低，但对于那些中了的人，就是百分之百啊。

叶莉娅却不想再试：“这样撞运气解决不了问题，应该把数据发回总部，让他们进行研究，看能不能找出穿越的规律。”

这确实是冷静的想法，安德再不想让总部知道这件事也得直说了，他倒不是怕苏林发火，而是觉得根本无颜面对苏林，这都是他不听命令惹出的祸。

叶莉娅是受害者，倒比安德冷静，反而安慰他：“你不要担心，至少我现在很安全，我可以借这个机会，对每一个穿越到的星系进行观测，寻找跟人类相近的文明，这不也正是我们的目的吗？”

安德这时格外清醒，心想即使找到又有什么用，太阳系的人又不能正好穿越进那个星系。但这时说这些就太没有情商了，那只能是机器人干的事。

回不去的人是叶莉娅，她却没像安德那样焦急，在想的是她和安德分处两个星系，却能通话，数据传输也迅速流畅，感觉彼此就像在对方的隔壁，其实应该就是隔着一个黑洞，为什么就无法到达对方那里呢？

安德觉得这不就是叶莉娅的构想成真了？星系边缘随时随刻都能交切，所以处在边缘就是近在咫尺，但重合两次的概率约等于零，又相当于远隔天边。所以叶莉娅可能真的永远都回不到太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