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双林
一
我有过好几回偷书的经历。
先偷的是家人的书。古人说,家贼难防,我看这话是赤裸裸的真理。
第一次是偷我祖父的书。祖父祖母的卧室里,有一个高高的柜子。柜子是用来装衣服的,但里面居然还藏着两个抽屉,可我那时够不着这抽屉。我总觉得抽屉里有无限的秘密,它勾起了我无穷无尽的想象。
祖父常常拉开左边的抽屉,拿出一本不知道叫什么的东西来——说它是笔记本吧,里面是密密麻麻印刷好的字;说它是书吧,跟我读过的书完全不一样,没色彩,字还是竖着的,一个一个大得很。每每见祖父戴上老花镜,伏案看一段时间后,又把它打包放回抽屉里,我内心深处被勾起的欲望,真是汹涌澎湃。我忍不住问祖父:“这是什么?为什么你每天都看?”
他回答我的是:“细伢崽,不懂嘎(小孩子,不懂的)。”
这简直就是向我发起挑战。“娘疼满崽,祖疼长孙”,凭着长子长孙的受宠身份,我胆子大了一点:你不给我看,我就偷。
搬一个凳子,打开柜门,站到凳子上,拉开抽屉。我知道,最外边的那一本,是祖父正在读的。不能拿,但是,要瞧一瞧,它到底是什么。打开一看,确实如祖父所言:小孩子根本看不懂。然而,抽屉最里面,居然有一本有图画的书。这简直就是发现一个宝藏。可惜的是,它只有薄薄几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来再说。
我至今记得,我看到的第一页,就是画中人正在吃宴席,旁边的一句配文是: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
偷拿出来后,细细地一页一页看过去。终于,我知道了这本书的名字——《增广贤文》。我偷偷拿出来,却正大光明地读。祖母发现了,说:“读好‘增广好说话,读好‘幼学走天下。”祖父也发现我动他的书,他只是眯眯笑。
我至今记得,近三十年前,夏天霞光满天的傍晚,还带着暑热的余威。祖父洗完了澡,光着膀子,拿着蒲扇。我坐在石头上读:“昔时贤文,诲汝谆谆。集韵增广,多见多闻。观今宜鉴古,无古不成今。”他示意我过去,然后用他浑厚的声音,将“昔时贤文”读成了“昔——设贤文——”。读成“设”的“时”字,又快又急,而“文”字的尾音,拖在那个夏季的傍晚,也回荡在我永恒的生命记忆里。
唯一可惜的是,我不以为他读得对。我还不断纠正他该怎么读。我告诉他,老师不是这么教的——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叫“吟诵”的读书法。
祖父依旧笑笑,不说话。他是一个脾气火爆的人,只有在和我讨论读书的时候,似乎真的成了一个和蔼可亲的老祖父。
后来,他那些神秘的书籍,不用我偷了,全部给了我,有《论语》《孟子》《中庸》《大学》,还有一本《三国演义》。他当时正在读的那一本,就是繁体竖行的《论语》。
寥寥几本书,定格了我一生的古典文学兴趣。如今,书还在,我的祖父已经不在了。
二
二偷,依旧是瞄准家里人。
四叔先是师范毕业,后来又进修了中文专业。回来后,他在学校教了一段时间的语文,又转行做公务员。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他的书。
我记得,还是我读初中的时候,他和婶婶刚刚结婚没多久,住在镇上的老街,有时候我会过去蹭饭。蹭饭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的书,其实不多,主要是他的教材。但是,对求知欲正旺的我而言,简直就是帮我开了天眼。
先是借。我记得,先借了《中国现当代小说》,这套书有四本。这套书,着实对我影响深远。我就在这套书里,读到了阿城的《棋王》,然后渴望了很久,才讀到他的其他“二王”。谌容的《人到中年》,把我感动得泪眼潸然,深更半夜起来写读后感——确实是读后感,全是感性的话。还读了《犯人李铜钟的故事》,让我很早就知道了“三年自然灾害”。我在一篇文章里谈到,我少年时代迷过李存葆,其实就是在这些书里读到了《高山下的花环》。后来李存葆写赋体散文,我也跟着读。《沂蒙匪事》让我极其难忘——除了莫言,我印象中写饥饿写得好的并不多,《沂蒙匪事》的饥饿写得让我难忘。我现在也能凑合写出一两篇赋体文,主要是得益于李存葆。他当过山东省作协主席,《高山下的花环》曾被拍成电影,他当时真的是大红大紫。我的同辈,可能很少有人知道他。还有一本《文章讲话》,里面很多文章,我都会背。我第一次知道“天下第一长联”就是在这本书里。我至今还能把长联背得如水银泻地,不带半点磕碰,全赖少年功夫。
后来,叔叔搬到县城,他的书也跟着搬家。我去他新家住过几个晚上。我睡前有阅读的习惯,就从他的书架上取一两本书放在枕边,这些书陆陆续续被我“拿”回来,有《外国文学史》《外国文学作品选》……都是大部头。我挑着熟悉的读,也给我开了眼界。
有一年除夕,四叔回家过年,去我的房间睡午觉。我把从他那拿来的书放在大姐给我买的皮箱里。他也想在午休前读会书,掀开箱盖,他说,这些书怎么这么眼熟……
我尴尬地笑笑。他或许不知道,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一批书。没有它们,我几乎不可能爱上文学。它们滋养了我的少年时代,让我原本精神匮乏的少年时代变得丰盈而美好。
三
我还动过好几次偷书的念头。
我的母校修水四中,在我读书的时候,没有图书馆。我还专门找过一个姓樊的副校长,提议建图书馆的事情。他跟我说,经费不足,空间不够,实在没办法。
有一次我偶然发现,在我们宿舍的东边,小操场一侧,有一间房子,门锁着,里面全是书。机缘凑巧,有一回门居然开了,我看见很多同学都进去了。我也进去了,还没老师,里面散落一地的书。我特想“拿”,或者说偷,可我始终没有勇气,总觉得不够厚道,内心深处有恐惧感、耻辱感。
高二去南昌学美术,美术教室在南昌大学正对面的那条街。教室的楼上,有一个紧锁着的大房间,我的天,全是书。它其实是一所学校的图书馆,学校搬了,书还没搬。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书,静静地立在那里,布满灰尘。我看见了《战争与和平》,清清楚楚;看见了《复活》,清清楚楚;看见了《安娜·卡列尼娜》,清清楚楚——即便书脊都是灰蒙蒙的。它们立在那里不说话,真像几位美女站在那里挑逗我,似乎勾引我说“来啊,来啊,把我抱回家啊”。年少气盛,哪里受得了这番挑逗。这一回,我完全抛弃了恐惧与耻辱,开窗,伸手去取——差一点,就差一点,脸都贴到生锈的钢筋上,变了形,手还是够不着。直到我学完美术,也没“拿”到一本……
好在江西师范大学后院的旧书一条街,大大满足了我。我不记得自己有多少个周末浪费在那里。在那之后的很多年,我回到南昌,还会去那里流连。可惜的是,这条街的书店也越来越少了。
这次没偷成书,但我捡过书——确切地说是我姐夫捡过。他开出租车,那些年,不像现在,遗失东西还能通过手机追踪。他捡到一个包裹,打开一看,两本书,一本是《西方经济学史》,一本是《红楼梦》。我真的为这个乘客感到无比惋惜,他肯定是经济学专业的,也热爱文学,包里带着《红楼梦》。这版《红楼梦》,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古典文学名著丛书单卷本——这就了不得了,我第一次通读完《红楼梦》,尤其是后面四十回,就是靠它。
从此,这本书成了我阅读次数最多的书。封面上的林黛玉窈窕可爱,正是葬花的插图。它还是我书架上最有分量的一本《红楼梦》,书中密密麻麻都是我的读书批注。而那本“经济学史”,至今蒙尘。唉,对不起它,可当时实在看不懂啊,而现在不想看了。
四
说一回真偷的。
那是工作之后的事,是无论如何都赖不掉的偷,是实打实的偷,是如假包换的偷。
我有一次住温州的民宿,发现民宿里有很多书。一一看过去,好书真的不多,还有不少用来凑数的教材,所以我也就极度失望了。但是,有一天下午,散步回来,拐进一个小的房间,里面的书也在那里蒙尘。我瞄了一眼,就看到了一本《瓯风》——这是一本非常有水平的温州文化类期刊,常常能读到一些好文章。它的主编是方韶毅老师,和我的老师是朋友,我也认识他。我就抽出来,一看,不得了,这还是一本创刊号——确切说是新刊首期。这一期的封二有民国创刊号的书影,这算是复刊首期,名字改为《瓯风》。
我打开一看,更不得了,里面居然还有我的老师傅国涌先生少年时候的日记,有我个人最喜欢的温州书家萧耘春老先生谈章草的文章——我那时候正在学习章草,还有金溟若的一篇讨论鲁迅的文章——我当时并不知道他,直到后来我关注民国教育,为他的父亲金嵘轩写专栏文章时,才了解到他。这本期刊,实事求是地说,打开了我了解温州的一扇窗。后来,我陆陆续续买了十几本《瓯风》。
那一刻,我都有点紧张了。我现在回过头去看,觉得自己特像一个无良的古董商人,明明看见的是“国之重宝”,却要装出啥事也没有的样子。我手里拿着它,继续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浏览,然后又塞回去。
最后好像百无聊赖的样子,我问老板,书可以借阅吗。老板都不看我,回答我三个字,随便看。我拿走,就没还回去。
这本刊买都不好买了。
五
该结尾了。
但是,我还想说几句话。我相信,你已经发现了一个问题:为什么偷的书,对我的影响那么大?
我估计你也想到了那句话——买书不如借书,借书不如窃书。偷书,只有其一,难逢其二,每次读,都像是在回味偷时的那种期待、那种渴望,读了自然印象深刻。袁枚說,书非借不能读也。看来还可以说一句,书非偷不能读也!
回顾自己的“偷书史”,偶然串联起一部小小的阅读史,也是个人的成长史。生命的偶然性似乎成就了现在的我。
(作者单位:浙江省温州道尔顿小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