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过中年,开始有点儿念旧。熟悉而又陌生的泉塘村,经常莫名地追到千里之外的都市,伴着那张小方桌,在我的梦中浮现。
我上学第一天是踢着小欢步去的,记得放学时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一进屋,我就寻了一条板凳,铺开作业本写字。狭长的板凳直摇晃,本子也跟着摇晃。傍晚,爹牵着老水牛回了家。老水牛一身泥水,摇摇晃晃的。爹的步子沉重得像老水牛,也摇摇晃晃的。
我一天天往上长,板凳却像忘记了生长这回事。梳妆桌是家里唯一可以被称为桌子的物品。桌面上布满裂纹,还缺了一条腿,用一堆砖块垫着。爹把梳妆桌收拾出一半,我总算有了自己的书桌。
我开始习惯那张缺了腿的书桌,爹却开始不习惯我。他会冲着黑屋子吼:“柴火没了,牛饿了,鸡鸭也到处扑腾……日子不是纸上画出来的!”确实,那时村里的孩子读书都像赶集一般,在学校里几年就回来了,爹吼出来的声音很大很硬,我的心碎成一地畏惧。
每天回家,我就钻进黑屋子,世界小得只有面前那半张桌子大。不过,书本里的世界远比泉塘村的生活有趣。崎岖的山路挡不住我前行的步伐,爹也从来不管我读书的事,他只管低着头在土地里找下一年的出路,就像那头老水牛。
在一个冬日,我把所有的奖状翻出来,涂上米汤,糊在桌前的墙壁上。顿时那间黑屋子像漏进了一道光。爹进屋,我看见他咧了咧嘴,似乎有话要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爹那土色的脸像松了绑,连胡楂也生动了许多。
春风从远处的山谷里挤过来,暖暖的。那天,我正像往常一样伏在那半张桌上写字,房门“吱嘎”一声,爹裹着一身阳光,风一样地推门进来,一把拉我出门。夕阳的余晖里,一张崭新的小桌立在褐色的泥地上,方方正正的,桌面刷着木纹新漆。“写字桌,给你做的!”
自那以后,我不再一放学就钻进黑屋子,而是将桌子摆在屋檐下。村里的小孩儿看见我读书的样子,也纷纷拿了作业过来,和我挤在一张桌上,有的一本正经,有的装模作样。夕阳下,我仿佛看见小小的方桌上,长出不一样的春天。
我人生的起点只有半张桌子那么大,但我的世界在桌面之外,海阔天空,层林尽染。光影流转,那一方小小的书桌,永远是记忆深处的一道光。
(本文入选2023年山东济南中考语文试卷,文章有删减)
郭发仔,就职于西南交通大学出版社,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散文学会会员、成都市作協会员。
《意林》:给文章起名《一桌人生》有什么用意?在给文章起名时对学生有什么建议?
郭发仔:文章名《一桌人生》具有双关的隐喻意义。一方面,以一张书桌为线索,叙说农村家庭在教育问题上的思想挣扎状态;另一方面,以桌喻人,诠释父辈面对社会变化在对待子女教育问题上的隐晦态度。
“一桌人生”,既是指现实中的“书桌”实物,也是指生活中的“书桌”意象,虚实相生,一语双关。
文章的题目选取,最好能揭示主题,讲究巧妙和意蕴,在字面意义之外能扩展出无限张力。
《意林》:文章中有很多细节描写,给回忆添加了感情色彩,这些细节是如何储存运用的?
郭发仔:围绕主线选取的细节,体现了写作者的发散思维能力。
这些细节的素材来源于生活和作者本人的阅历,服务于主题。
细节的选取和运用,是附在主题之上的血肉,要求与主题紧密相关,同时丰富文章的情感。
在具体运用时,一定要把握好度,既不要过度展开,喧宾夺主,也不能随意摆放,一味堆砌素材,建议根据文章的结构安排,和情感逻辑适时穿插,做到自然真切、感人至深,让读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