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烤鱼耶
我挺怕我爸的。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脾气急,性子烈,骂起人来脸红脖子粗,他站在原地一声吼,我就条件反射打哆嗦。
有一回他喝了酒午睡,躺在床上轰隆隆打呼,我妈示意我拿被子给他盖上,我颤巍巍走过去,手一抖,被子就兜头砸了下去,我爸腾地坐起来,还没开口,我就抹着眼泪哇哇大哭着夺门而出。
我成年之前,长年呈鹌鹑状面对我爸。在我的认知里,我爸就是灭霸,是威震天,是伏地魔,是尾巴两米长的霸王龙,是打个喷嚏就能引发我脆弱心灵海啸的深海巨妖。
大多数时刻,我们更像同处一室的陌生人。除了必要的交流,我们会默契地划分各自的活动区域,避免相对无言的尴尬。
上大学之后交流更少,我爸的身影只会在我和我妈通视频时潦草掠过,我妈偶尔让他跟我说两句,他总会摆摆手:“有什么好说的,不说不说。”
我就松一口气。这样挺好的。说实在的,我也不清楚我喜不喜欢我爸。
我们父女,没有共同话题,没有感情交流,似乎天生就处于楚汉两界,中间横亘着一条大河,大家闷着头各活各的,谁也不曾逾越。
后来的一节表演课上,和老师聊天,聊到我爸,老师说她最近想写一个剧本,主角的工作刚好就是我爸从事的职业,所以希望可以和我爸交流一下,听听我爸的故事,用来丰满人物形象。
我为难地说好,在此之前我几乎从未向我爸提过要求,我有种莫名的抗拒,宁愿委屈自己,也不想麻烦我爸。
踌躇了整整两天,我终于措好辞,两眼一闭按下发送键。末尾加了句,这是老师给的任务,希望爸爸配合完成。
半晌,我爸回了句好。当天下午,我坐在教室上课,手机嘟嘟响,我拿起一看,是我爸。
他不会打字,就手写了密密麻麻八页草稿纸拍照发过来让我发给老师。
他从工作讲到家庭,从苦讲到乐。用词直白,错字连篇,小学生作文儿似的流水账写法,中年男人的认真劲儿满当当地往外溢。
他写到有一回他下乡办公,拆除土地违规建筑。被一群村民拿着锄头追打,他长得胖,跑不脱,在太阳底下跑了两公里,躲到玉米地里委屈地抹眼泪。
他写到有一回他被领导批评,没人能倾诉,一个人在楼下坐到半夜才回家。
他写到我妈,他说他觉得对不起我妈,没能给她更好的生活。
他写到我,他说他有一个乖巧的女儿。他女儿不爱说话,但他知道她早恋,逃学,上网吧,他说他女儿表面温和,其实骨子里很叛逆,随他。他说,我的女儿是一个很棒的孩子,她又聪明,又伶俐。她比我强,她是我的骄傲。
他在末尾认真地写着:“不够的话我继续写,愿老师给××(我本名)一个好成绩。”
火炉般的六月天里,我坐在教室翻看我爸的消息,从鼻腔酸到眼眶,眼泪直往外涌。
我想象他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坐在我家矮小的书桌前写字,一下午马不停蹄地写了八页草稿纸,只因为我的一个要求。我想象他三伏天去办公,荒地里逃命,一个彪形大汉藏在玉米地里无声地哭泣。我想象他的每一个艰难时刻,低头哈腰听领导的训斥,满脸通红和村民争执,为了讓我上好中学,拎着礼物毕恭毕敬去敲校长的门。我想象他每一个想亲近我的时刻,都被我巧妙地避开时他落寞的神情。
我想象他的样子。白发丛生,肤色斑驳,手掌厚重坚硬,眼角微微下垂,和每一位老去的父亲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象他约莫是刚下班,他坐在小板凳上想着要完成闺女的作业,于是认真地写道:“这就是我的故事,我很爱我的一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