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吉尔·刘易斯 译/甄艳妮
早上醒来,莱德发烧了。他全身滚烫,还一直出汗。我不知道昨天在动物园的池塘里他是不是吞进了脏水,我也不敢告诉妈妈。
我找来退烧药,喂他吃了半片儿。“想吃面包吗?”我问。
莱德点点头,又躺下了。今天他不可能去上学了。我路过妈妈的房间,里面的灯已经关了,窗帘紧闭着,她一定正在熟睡。
我把水烧上,往面包机里塞了几片面包。也许我今天应该装病在家,好照顾莱德。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留下来,但今天是剧团来校的日子,班上只有我和希塔被派克夫人选中,能在放学后去参加剧团举办的戏剧工作坊。这件事我已经盼了整整一个学期了。
我本来想请希塔的妈妈帮忙照看莱德,但我又不想惊动“企鹅”(莱德这样称呼我们的社区工作人员)们。所以,没有人可以帮我。
面包烤好的声音吓了我一跳,烤箱上的电子钟显示已经七点四十五了,我得赶快做出决定。
我在放食物的橱柜里一通翻找,希望能找到一罐果酱,可那里空空如也,只剩一个我几周前就已经刮了又刮的罐子,它的盖子上还沾有一点点果酱。我把这仅存的一点儿果酱薄薄地抹在面包上,又倒了一杯水放在托盘里,给莱德送去。令人高兴的是,莱德居然起来了。他正跪在窗边,凝望着窗外的小鸟。
我把托盘放到莱德床上后,也跪坐在他身边。一阵狂风席卷着雨水敲打在玻璃上,幼鸽小莱德(是莱德给它起的名字)弓着背蜷缩在鸟窝里,瑟瑟发抖地等待着鸟妈妈归来。它浑身都湿透了,看起来很冷很冷。雨水打在它头上,顺着翅膀上刚刚长出的飞行羽滑落。它的羽毛是锈红与纯白相间的,不像它妈妈那样一片灰白。
莱德的脸紧紧地贴着窗户:“能放它进来和我们一起吗?我能像喂小猫头鹰一样喂它吗?”
“它是只野生小鸟。”我说,“它的妈妈会照顾它的。”
“但万一有事呢?如果它妈妈回不来,它怎么办?”
“这样吧,”我说,“如果它妈妈回不来,你就可以照顾它。你能做到吗?”
莱德一脸严肃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鸟妈妈一定会回来的,不过,如果让莱德肩负起照顾小鸟的重任,至少他今天就有事可做了。也许直到我回来,他还待在这里呢。
“我得去上学了。”我告诉他,“你今天一天都要注意着小莱德,要保证它平安无事。”
莱德把沙发又朝窗户挪得更近了些,然后端着他的面包坐下来,认真地观察小莱德。看起来,他已经好些了,开始想吃东西了。也许今天他会好好地和妈妈待在家里。何况,从动物园拿回的那些羽毛也够他忙活一整天的了。
我给妈妈也送了一碟面包过去。“妈妈?”我叫她。
妈妈从床上坐了起来,揉着眼睛驱走睡意。
“给您早餐。”我把盘子放在她身边的被罩上,“莱德今天病了,没法儿上学了。”
妈妈伸手去够香烟。
“他要请一天假。”我继续说道。
妈妈眉毛一挑:“所以呢?”
“您今天可以和他一起留在家里吗?”
“我每天不都在家吗?!”妈妈回道。
我退出她的房间。“那好,”我说,“回来的路上我会买好晚饭。”
“斯嘉丽。”
“嗯?”
“我要一杯茶,”妈妈的手指间夹着根香烟,“还有我的打火机。你走之前能给我送过来吗?”
出门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但能和小鸟在一起一整天让莱德开心坏了。所以,我觉得他会很快康复的。如果明天他还没好,我会尽力说服妈妈带他去医院的。
在学校的一整天,我几乎都把妈妈和莱德忘在脑后了。剧团给所有七年级学生表演了莎士比亚戏剧的精彩片段。平时在课堂上学习《仲夏夜之梦》时,我们总觉得读来枯燥乏味,文字晦涩难懂。但是,演员们给文字赋予了生机,课本上的内容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
放学后,我和希塔,以及其他班级被挑选出的孩子在大厅里等待参加接下来的戏剧工作坊。
演员们教我们如何去扮演不同的角色。我可以是一位勇士,一个农场女孩,一名偷渡者,也可以是都铎国王。
我可以体验一千种生活,扮演任何我想成为的角色。
我不必做我自己。
在服装与面具的掩饰之下,我是自由的。
我看向希塔,心里想着我们是否可以跳出我们本来的生活,去过其他人的日子。我试着把自己想象成她,走进她的公寓,与她的爸爸妈妈和小弟弟围坐在桌前,享用希塔妈妈做的酸橙咖喱。我几乎可以假装自己就在那里,耳边是他们在桌旁的闲聊声。希塔的爸爸在指导家庭作业,希塔的小弟弟摆弄着书桌上的飞机模型。我记得我曾经在希塔家里玩过一段时间,尤其是莱德刚出生的时候。那时,希塔妈妈常常来照顾我们,一周帮我们做两次晚餐。我想,如果没有她,妈妈是熬不过那段时间的。也许,我今天还是应该请希塔妈妈来帮忙照顾一下莱德的。
工作坊结束后,我和希塔一起坐公交车回家,这是今年我第一次坐到她身边。她看起来很开心。我很懊悔之前对她那么冷淡。
她撕开一袋糖果,递给我一颗:“你真的很擅长表演。”
我接过糖果:“你也很棒。”
希塔摇了摇头:“不,我是认真的。连演员们都注意到了,你真的很出色!”
我把糖果放入口中,笑了:“真的吗?”
“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她微笑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我们应该写一些剧本,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希望能超过我们以前写的。”我说。
希塔咯咯笑了起来:“你还记得那个驴子和青蛙的故事吗?”
我闭上双眼,把头顶到前面的椅背上。“噢!天哪!再也别提那个啦!”我也笑了起来,“那时我们每天下课都在表演那个故事,是不是?”
“嗯——昂!”希塔突然对着我的耳朵学起了驴叫。
我差点被糖果噎到,哈哈大笑起来。
“呱呱!”我学起了青蛙叫。
“嗯昂!”
“呱呱——呱呱——呱呱!”
“嗯——昂——嗯昂!”
我们笑到不能自已,车上的乘客都转过身来瞪着我们,但我们毫不在意。希塔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也笑得肚子疼。希塔一边笑一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这时才意识到,我真的好想她。
我坐直身子:“今晚想去我家吗?”
“太好了!”希塔带着最灿烂的笑容说道。
外面,交通陷入了瘫痪。我抻长脖子,想看看我们为什么停了下来,我不想回家太晚。遥远的街道尽头,一辆救护车正艰难地穿行在卡车和轿车之间,蓝色的警灯在车顶不停地闪烁着。我讨厌警灯和警笛,每一次听到警笛声,我总是心惊胆战,直到确认妈妈和莱德无事,那种恐惧才会消失。现在正是晚高峰时段,我们的公交车一寸一寸地往前挪。两辆消防车从车旁呼啸而过,路上的车辆纷纷避让,好让消防车快点开过去。
前方,一股浓烟直冲云霄。事故地点应该在车站附近,离我们的公寓不远。我知道我不应该担心,伦敦到处都是楼房,着火的有可能是车站,也有可能是任何一栋公寓,不会是我们家的。
然而,着火的正是我们那栋楼。
公交车转过路口,我看到消防车已经架起了水管,水炮不断向空中打去。黑色的浓烟翻滚着,笼罩住了天空。街道上的人们三五成群,都抻长了脖子看着。浓烟和火苗从顶层公寓的窗户喷涌而出。
我们的公寓!
我从公交车上跳下来,环顾四周,寻找着妈妈和莱德的身影。希塔冲着她的爸爸妈妈和小弟弟跑去,他们紧紧地搂住希塔,拥抱在一起。希塔妈妈的制服被灰尘和浓烟弄得脏兮兮的,她大声喊我过去,但我得找妈妈和莱德。我转了一圈又一圈,却根本看不到他们。他们肯定还在公寓里!
“妈妈!莱德!”我跑向楼梯,但入口已经被两个消防员封锁了。我又跑回公寓楼前,仰头大叫:“妈妈!莱德!”
浓烟从窗户滚滚而出,火焰席卷了四周。莱德房间的塑料窗沿已经被烧得变了形。这样的高温里,小莱德恐怕难逃一劫了。我扫视着窗户正下方的平地,发现树枝和塑料搭成的鸟巢在杂草丛生的花圃里若隐若现。不管怎样,鸟窝总算是逃过一劫。然后,我就看到了蜷缩在鸟窝里的小莱德,它的绒毛被烧得黑漆漆的,正张大嘴艰难地叫着。但它还活着!
也许,莱德也还活着!
我捧起小莱德和鸟窝,把它们塞进书包,挤在课本和文具盒之间,希望它能暂时安全。我背好书包,又跑回楼梯口,想自己冲出条路上去。
“我弟弟还在上面!”我喊道。
但是我被人紧紧抓住,拉了回去。“让我上去!”我朝拉住我的消防员拳打脚踢,大声尖叫着,“让——我——上——去!”
消防员一把把我提起来,往外拖着走,一边大喊:“任何人都不准上去,那儿不安全!谁去都不安全!”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过得稀里糊涂。整个世界就像一个不断转动的万花筒,到处都是闪烁的警灯、慌张的脸庞。我一会儿在消防车上,一会儿又在警车里;我被送进警察局,然后又转到救护车上。世界在不停地旋转,一圈又一圈。没有人知道该怎样安置我。我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妈妈和莱德的面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我真想赶紧从这场噩梦中醒来。
“斯嘉丽?”
呼唤我名字的声音惊醒了我,此时,我正坐在一间小小的诊室里。浅绿色的墙壁上挂着几张绘有百合的帆布画,墙角的一台饮水机汩汩直响,灯光昏暗微弱,这就是那种医生宣布坏消息的房间。
“斯嘉丽?”吉登夫人坐在我身边。
“莱德和妈妈在哪儿?”
吉登夫人抬起手握住我的胳膊:“他们都在医院。”
我抓住椅子的边缘,深吸一口气,问道:“还活着吗?”
“活着。”她点了点头。
我闭上了眼睛,头低垂到胸前。
还活着!
我的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我不得不抱紧双臂才能控制住自己。
吉登夫人也伸出手搂住我。
《隐形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