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杈子精

肖定丽

他是一根树杈子，三角杈的那种。

他不想当树杈子。

他想当一根长长的枝条，枝条可以开花散叶结果，这几样，树杈子哪个也做不到。他的三角杈偶尔长出一两片叶子，看上去也怪怪的，仿佛长错了地方。有一次他长出了两片叶子，这两片叶子真没得挑，又嫩又绿。他为这两片叶子高兴得很久睡不着，以为自己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变化了。可还没高兴两天，那两片叶子就被爬上来的毛毛虫啃吃了。他眼睁睁地看着花条纹的毛毛虫盘腿坐在他身上，先把叶子啃个洞，再啃第二个洞、第三个洞，叶子变花了，只剩下叶脉了，最后连叶脉也被吃干净了。就这样，毛毛虫在树杈子上吃饱喝足，美美地睡了一觉。毛毛虫丝毫不知道，樹杈子的鼻子都气歪了。

树杈子心中不平啊，他每天感到全身疼痛，早晨睁开眼睛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是怒冲冲的，不好的念头止不住地往外冒：

我要用树杈子做成弹弓射落花朵；

我要用树杈子做成弹弓射碎叶子；

我要用树杈子做成弹弓射掉果子；

我要用树杈子做成弹弓射飞毛毛虫的大牙……

树杈子恨恨地想着这些，想得心里都腾起火苗来。虽然他生成这样子，跟花朵、树叶、果子和毛毛虫一点关系没有，但他不知道该怪谁，反正看谁都不顺眼、不顺心。

由于不停地生气，树杈子的脸有时青绿，有时灰白，有时黑黢黢，有时忍不住在风里一阵痉挛。他感到自己这样气下去，会肚子疼，会不再生长，会得病。可是，他无法管住自己，他高兴不起来，心情一天比一天糟。旁边的树枝提醒他，甚至警告他，这样成天发火，说不定因为他的坏脾气会烧毁整棵树。树杈子才不在乎呢！

那是个晴朗的日子，树杈子正闷闷不乐呢，一只喜鹊飞到他的身上来，对着他左看右看，这儿摸摸，那儿敲敲，嘴里连连称赞：“不错不错，就是他啦！”

树杈子刚刚心里想着“我要用树杈子做成弹弓”，那喜鹊就飞走了。树杈子有点奇怪：难道他读懂了我的心思，吓跑啦？哼，看你敢再来！

喜鹊又来了，还带来了另一只喜鹊，他们是一对儿，先来的叫鹊鹊，后来的叫喜喜。

喜喜歪头看着树杈子，高兴得直笑，笑得那么大声，都有点儿夸张了。喜鹊的嗓门就那样，小不下来。喜喜打心里喜欢眼前的树杈子，她对鹊鹊说：“又稳固又牢靠，刮什么风都不怕，你的眼光太好了！”

鹊鹊很自豪：“那是，一等一的好。”

树杈子有点儿疑惑：他这是喜欢我吗？有点像。可她夸的又是鹊鹊的眼光。什么意思啊？

树杈子想好好问问他们，但是那对喜鹊双双飞离了。

一会儿，喜喜和鹊鹊各自衔了一根枯树枝过来，他俩竖一条横一条地把枯树枝在树杈子上搭好，又匆匆地飞走了。

这时，树杈子才明白，他们是要在自己的杈子上垒窝呀！什么嘛，都没有问我同不同意啊，都不会说一声“打扰你了”，净捡些破枝烂条的往我身上堆！哼，等着吧，等你们跑一百趟，累得头晕眼花、动弹不得的时候，我再把你们的窝掀翻，我树杈子也没有那么好欺负！树杈子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打定了主意。

喜鹊窝垒好了，上面有盖，侧边有窗，结实宽敞。喜喜第一个进去试窝，她说，自己的运气真的好到了天上，鹊鹊是能工巧匠，不光选的树杈子一顶一的牢靠，这窝也垒得精美漂亮。说到激动处，她的黑眼睛里竟闪现出泪花来。

本来，树杈子打算将喜鹊窝掀个底朝天的，听到喜喜说他“一顶一的牢靠”时，他呆住了，掀翻鹊巢的念头顿时熄灭了。当喜喜和鹊鹊双双住进窝里，那暖和和的体温让树杈子的心不禁一软，某种奇妙的感觉跑进了他的身体里，那样陌生，又那样愉快。那是什么呢？树杈子琢磨不透，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嗨，先不管它，如果喜鹊惹自己不痛快了，再按老主意办，让他们的窝在地上七零八落也不迟。

奇了，树杈子晚上没有做噩梦，睡得很香。临睡前，他的心不再气得怦怦跳，第一次觉得月亮挺好看的，月亮在向他展现最明媚的笑脸，月亮原来不是都对自己黑着脸的吗？有点稀罕哦。

几天后，喜喜下蛋了。就在看见那几颗蛋的一瞬间，树杈子的心情翻了个儿：世间还有这样完美的宝贝蛋呀！他愉快得想唱歌，想让所有的枝条和叶子都看到窝里的蛋。他再不想对喜鹊的窝捣乱了，正相反，他要好好保护那窝，保护窝里的蛋。

喜喜离开的时候，树杈子努力地挡着风，驱赶着别的动物，松鼠啊、尖嘴巴的鸟儿呀，都不许靠近。他成了一位严肃的哨兵。他庆幸自己是树杈子，你想想，一根枝条怎么能搭窝呢？一片叶子怎么经得住窝的重量呢？没有窝哪里会有蛋啊！树杈子那颗常常冒火的悲伤的心，变得骄傲自豪起来。

小鸟孵出来了，树杈子小心翼翼地把他们捧在掌心里。那几只毛茸茸的小鸟，模样娇嫩可爱，他们出世的那天，树杈子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仿佛那是他的亲儿子，他哭着笑了，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他们。只是他难得看清楚，厚厚重重的枝条阻碍着他的视线，他从缝隙里瞧着他们，他们的每一处都惹人怜爱：粉红的皮肤像桃花瓣儿，大大的眼睛像花瓣上的水滴，尖尖的嘴巴像什么呢？像托着花朵的花萼呀！看一会儿，他便啧啧称奇一番，简直就是奇迹哩！而这奇迹又跟他有关，他感到了不起，感到幸福至极。

小小鸟长大了，会飞了。当他们第一次飞离鸟窝的时候，树杈子的心也被牵到远远的天空里去。飞好啊，注意别飞太高啦！树杈子轻轻地对着空中喊。他不敢喊大声，怕才学会飞的小鸟受到惊吓。他既希望小鸟们能在蓝天里自由飞翔，又希望他们哪儿也别去，就待在窝里娇声嫩气地唱歌儿，陪着他。

小鸟会飞了，翅膀越来越硬实，飞得越来越远。没想到的是，最后，他们竟然跟着爸爸妈妈一齐飞走了。

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是的，他们就这么抛开了家，不知去向。

鸟窝空空的，风吹雨淋日晒，变得松松垮垮、灰头灰脸。

树杈子的心也一天天地变灰。

他沮丧地想：这算什么，把我的心暖得热腾腾的，又把它浇得凉冰冰的。你们拍拍翅膀飞了，留下心都要碎了的我，我该拿什么缝补啊？

他想哭，可是，好久没哭了，他有点忘了怎么哭，眼泪一直没流下来。

树杈子茫然地沉默着，时间慢得难熬，每一天都被拉得长长的，无聊透顶。

很久后的某天下午，一个头发乱蓬蓬的男孩儿跌跌撞撞地跑过来，爬到了树杈子上。

他要干什么呢？树杈子打量着他。

男孩儿爬上来，想也没想，将旧鸟窝用力一推，鸟窝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他带着多大的怨气呀，把鸟窝推得那么干净，一根枯枝都没留下。男孩儿自己在树杈子上坐下来，猛烈地耸动着肩膀，抽动着鼻子。

樹杈子望着散落一地的鸟窝，心像刺扎一样疼痛。那个空鸟窝可是他的盼头哩，有鸟窝他还有期待，也许哪天喜鹊一家就会回到老家里来，男孩儿推倒了他全部的希望。树杈子的心又怒火滚滚了，他发誓，男孩儿要为他的粗暴受到惩罚！他不喜欢男孩子们，他们爱在树皮上刻字，弄得树干容颜破损。随随便便踢树一脚，再踢一脚，可怜没法动弹的树只好忍着、受着，躲也躲不掉。

今天，这男孩儿得吃苦头，我非得……

树杈子正想得火星直冒，男孩儿却抱着树杈子放声大哭起来。

在树杈子听来，那么大的哭声，不是挨了欺负、受了委屈，是不会哭得那么痛的。再说，男孩儿是紧紧地抱着他，把他当作依靠而痛哭的。树杈子心中的怒火被泪水浇灭了，任男孩儿的泪水淌在他身上。唉，这男孩儿让他想起当初的自己……想到这里，树杈子不由得也抱紧了男孩儿，贴紧着他的泪脸，陪他哭起来。

天黑了，男孩儿没有走，他搂着树杈子在这里过夜了。

树杈子有些惶恐，他担心男孩儿会摔下来，一夜没敢合眼，小心地托举着他、搂抱着他。男孩儿睡着了，树杈子就在他耳边讲树林里的故事，讲他见过的羽毛漂亮得像彩笔染成的小鸟、满身是针却不打毛衣的刺猬……当然，他着重讲了喜鹊一家，讲他们如何对他好，如何爱着他，几只小喜鹊还认他当干爸爸，其实他更愿意听他们喊他哥哥，他还是个年纪轻轻的树杈子呢。是的，他吹了一点牛。他以为男孩儿睡着了，可能什么也没听见。谁知他的那些故事，男孩儿在梦里听得清清楚楚，并且深信不疑。他还在梦里跟树杈子约定成为好朋友，互相诉说心里话，树杈子也爽快地答应了。

那以后，男孩儿又来了好多次，树杈子跟他总是聊得很起劲儿，他们之间简直没有秘密。男孩儿说学校的事儿，树杈子感到新鲜；树杈子讲树林里的事儿，男孩儿觉得神奇。他们每天都舍不得告别，告别后又急着相见。喜鹊走后的忧伤，渐渐被男孩儿抚平了。

谁知，男孩儿那天来跟树杈子告别，他的爸爸妈妈去城里工作，要把他带到城里去。男孩儿的泪眼不敢看树杈子，树杈子那会讲故事的嘴巴，张了几张，什么都没说出来。

男孩儿走了，再没来过。

悲剧就这样又重演了一次。

树杈子哀伤地想：人跟我们树不一样，我们树总是一动不动，等待、盼望，绝不离开。他还想，自己如果会走该多好，可以跟着男孩儿去城里。就像当初喜鹊离开时，他也想过，如果我会飞该多好，永远驮着他们一家，就可以快乐地在一起了。可他做不到啊，他不会飞，也不能走。

树杈子又想哭了，他想趁着夜晚的露水哭，想乘着刮来的风哭。他不想别人看见他的泪水、听见他的哭声，别人总说他长不大，没有一颗坚强的心。树杈子忍住了，他安慰自己，会过去的，忧伤会过去，难过会过去，也许好运会再次降临。

那天，真的又有人向树杈子走过来，但这个人手里拿着锯子，看见树杈子拍着手叫道：“终于找到了，这个树杈子最合适！”

树杈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锯子锯下来带走了。

树杈子成了一位老爷爷的拐杖。

树杈子的三角杈牢牢地站在地上，给老爷爷衰弱的身体带来稳稳的支撑。

“你是我所有的拐杖中最可靠的一个，也是最爱我的一个。你从来不乱摇晃。”老爷爷称赞树杈子。

那位老爷爷快一百岁了。

“老爷爷啊，我爱过喜鹊，也爱过男孩儿。现在，我很爱您。因为，我知道爱的滋味有多好。”树杈子诚实地回答。

老爷爷说：“那你是个有故事的树杈子啦！能讲给我听听吗？”

“老爷爷，您的年龄更大，故事也更多，您先讲给我听好吗？”树杈子请求。

老爷爷笑起来：“哎呀，你真是个树杈子精！”

树杈子精！

树杈子喜欢老爷爷这么称呼他。

树杈子知道老爷爷这是在夸他，他也知道老爷爷将会给他讲很多故事，他也会把自己的故事如数讲给老爷爷听。

现在，他随着老爷爷四处走动，从一个不会动的树杈子，到一个每天被老爷爷抚摸的随意走动的树杈子，他对现在的自己满意极了。跟老爷爷在一起的日子，他见到了更多的喜鹊和别的鸟，也遇见了更多的男孩儿和女孩儿。有的是向他走来的，有的是他主动走过去结识的。他每天都高高兴兴的，他总算弄清了自己，不管是鸟还是人，他得为他们做点什么，让他们高兴，那样，他才会高兴。他打心眼儿里爱着他们。爱着他们，他的心才不会发怒，也不会再疼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