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枣
亲爱的小读者,我们是在吃饭中长大,在读书中长大,也是在歌声里长大的。从小时候的儿歌,到少先队队歌,升旗仪式上的国歌,再到影视剧的主题歌,那些美妙的歌词、动听的旋律,拨动着人们的心弦。年岁渐长,歌声会唤醒你的记忆,让你重返过去的岁月。
乔羽爷爷写了一辈子歌词,短短的几十个字,却久唱不衰。《让我们荡起双桨》《我的祖国》《难忘今宵》……一代代中华儿女都唱过他的歌,他是公认的当代词坛泰斗。
乔羽本名乔庆宝,一九二七年生于山东省济宁市。幼时家庭经济拮据,靠哥哥姐姐做店员维持生活。十八岁时,他参加革命,改名乔羽,进入晋冀鲁豫边区北方大学学习,毕业后,从事专业创作。他从人民中来,写的歌都是献给人民的精神食粮。人民朴实无华,像泥土一样默默奉献,让祖国的大地鲜花绽放,果实累累,稻谷飘香。在他的笔下,歌词也如泥土般朴素,都是家常话,但浅显中有深意,平白里寓哲理。那些歌词仿佛生了翅膀的精灵,能钻进人民大众的心坎里。
“中华人民共和国”里有“人民”一词,乔羽心中也装着人民。人民就是老百姓,也是历史的创造者。乔羽用作品创造着伟大,却用心灵固守着平凡。他是小商贩、农民工的朋友,他是睿智幽默的长者,也是童心未泯的老小孩儿。他和自己的作品一样,真实地生活在人民中间。他用自己的一生,谱写了一曲平凡而壮丽的天地之间的歌。
梅家大院
京杭大运河流啊流,流经山东济宁城的时候,船只往来不息,河面热闹起来。远航的货船扬起了风帆,那帆大都是花花绿绿的破布缝合的,如万国旗。靠岸的船呢,人拉纤绳,船头坐着年纪稍大的舵手。河岸上,清风吹来,船工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北方的皮货、江南的竹木、景德镇的瓷器、渔家的海货,都在这里集散。
城南的河岸边,白天舟车熙攘,夜里灯火通明。店铺作坊、酒楼戏院,一家挨着一家,沿街的叫卖声不绝于耳,梆子声、货郎鼓声、管弦丝竹声,持续不断。岸边那些古老的房舍,青砖灰瓦白粉墙,高高的房基,爬满了绿茸茸的青苔。小巷幽深洁净,青石铺地,石隙间钻出几株野草,翠绿地挺立着。
巷子里有一所老宅,梅家大院。這是清末梅统领的官邸,家道衰落后,院里租住着很多杂姓人家。
这天早晨,院内那几株丁香树开出了紫色的小花,密密层层,香透了小巷。
“庆宝,快来看!”一位六七十岁的老者在树下招呼着。
房门开了,跑出个三四岁的男孩子。
“爹,看什么?”
“蝴蝶跳舞呢。”
庆宝仰头望着丁香花,蝶喧蜂鸣,真热闹。
“学过的古诗,哪首写的是这景象啊?”
“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父亲捋着白胡须,笑了。他摸摸庆宝那圆溜溜的脑瓜儿,拄着龙头拐杖,拉着他的小手,出门散步去了。
梅家大院在财神阁街,西边是翰林街,西北是铁塔寺,东为文昌阁。这一带住过明代的翰林、清代的状元,是个钟灵毓秀的好地方。父亲带庆宝逛逛财神阁,转转文昌阁。
“咚咚咚——”文昌阁门外响起欢快的鼓声。庆宝一听,拽着父亲就往外跑。只见大门口挂起了条幅:文昌书社。里面不是卖书的,是说书的。一张桌案后,那穿长衫的老艺人,怀抱渔鼓,手打竹板,唱起《白英治水》的故事。庆宝的眼睛亮了,一个劲儿地往前边挤。
渔鼓书是济宁城独具风韵的民间曲艺,一人单独演唱,伴奏乐器只有一鼓一板。鼓为渔鼓,用竹筒和鱼皮制成。表演的时候,唱为主,说为辅,唱腔随意,唱词多为七字句或十字句,合辙押韵,一韵到底,用本地方言说书,老百姓一听就懂。
“白英一见尚书到,躬身施礼忙问安:‘老大人啊,您怎么亲自来了?我这破家烂院您可别嫌。‘白贤士,说什么破家与烂院,依我看,自古高人出民间……”老艺人连唱带说,绘声绘色,庆宝听得入了迷。回到家,他还满脑子渔鼓书里的情节。阳光照进窗棂,道道金黄,煞是好看。飘在空中的浮尘,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着看着,心想:这是小仙人在跳舞吧?他张开双臂,和仙人共舞起来。
这座老房子是传统建筑,乔家租住了东西两间,用雕刻精致的木门隔开,上面刻着刘海戏金蟾、麒麟送子、牛郎织女之类的传说。一架枣红漆的椿木条几横靠北墙,敬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逢年过节,一家人在此叩头行礼。茶几上方墙上,挂着福寿图,画着老寿星、松鹤、梅花鹿。两边联语曰:“驾长车踏破青山,唱高歌响遏白云。”是一位翰林学士的行楷,笔力遒劲。庆宝住东房,隔扇上挂了一幅小中堂,工笔山水画,两边联语是:“春山展画卷,秋水映诗篇。”隶意浓郁,是父亲的手笔。
每天醒来,母亲常给小庆宝唱民歌、讲故事。饭后,父亲教他识字、读诗文。他在梅家大院跑进跑出,在纯朴的民风中成长起来。
甜蜜的果实
乔庆宝就出生在梅家大院,排行老五。他出生时,父亲已经六十四岁,母亲四十二岁。天下爹娘疼小儿,因此父母给他取名“庆宝”,“庆”是辈分,“宝”字呢,足见父母对他多么珍爱。
这年是一九二七年,天下不太平,国民党发动的“四一二”政变、“马日事变”,共产党组织的南昌起义、秋收起义,都发生在这一年。迎接他出生的,不是喜庆的鞭炮,而是恐怖的枪炮声。那些日子,两支军阀队伍正在争夺济宁城,一方死守,一方猛攻,激战多日了。
庆宝出生的第十天,阳光很好。上午,母亲站在窗前,抱着他喂奶。
“轰隆隆”“砰砰砰”……枪炮声又响了,就在南城门,与梅家大院近在咫尺,震得房梁都掉下了灰尘。
父亲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快,快躲一躲!”
母亲看着怀里儿子的小脸蛋,还在喂奶。
“快,危险啊!”父亲催促。
对庆宝的爱,冲淡了母亲的恐惧。枪炮的声响不是一日两日了,大家还都平平安安的。母亲觉得,那不是冲咱老百姓来的,能有什么危险呢?
枪炮声越来越密集,父亲急得团团转。突然,“轰隆”一声,天塌地陷一般,院内顿时乌烟瘴气,房顶也漏出个大窟窿。定睛一看,一枚黑乎乎的炸弹落在地上。母亲暗叫一声“完了”,搂紧怀里的庆宝。万没想到,炸弹没响,父亲赶忙喊人把这铁家伙拖到野外。
大难不死,母亲念叨着:“庆宝这孩子,兴许有点儿后福呢!”
父亲叹息:“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啊!”
庆宝茫然无知,吃饱了,还笑呢。
苦难有如乌云,远远望去,黑压压一片。身临其境的时候,你会发现,它不过是灰色的。社会动荡,乔家的日子还得一天天熬下去。
乔家共七口,父亲乔熙民,饱学之士,曾担任旧军队的军师,出谋划策,书写公文。母亲郝怀慈,善良贤惠,持家有方。大哥庆祥比庆宝大二十三岁,弃学做工,贴补家用。大姐明甫只念过两年书,在私人作坊上班,制作糕点。二姐玉贞读书时间长,读了五年,可惜记性差,荒废了,后来在手工作坊织手套。家境清寒,父母不得不让一男两女弃学做工,寄希望于次子庆瑞、小儿庆宝,盼着他们好好念书,光宗耀祖。
庆宝刚学说话,父亲便教他认字了。
一岁半的时候,父亲抱庆宝上街。墙上写着广告“大小毛巾”,父亲指点着念这四个字,庆宝跟着学。只教了两遍,庆宝便能奶声奶气地复述,竟然不出差错。父亲兴冲冲地抱着庆宝来到城楼下,仰着脸,教他念“天下为公”。回到家,父亲把“大小毛巾”“天下为公”写在纸上,庆宝竟还能读得出来。这八个字,从认到写,只用了不到一天的时间。母亲在一旁看着,暗暗高兴。
打这天起,父亲把家中的硬纸剪得方方正正的,用毛笔写上字,天、地、人,鸡、猫、狗,教庆宝读,学会三五个字便放起来。第二天,先温旧字,再学新字。学会一百个字了,父亲就用纸把卡片包好,夸奖一番,买些小吃,奖励庆宝。
庆宝是苦难中甜蜜的果实,给一家人带来了希望和欢乐。哥哥姐姐也喜欢这聪明伶俐的小弟弟。
要过年了,大哥拿来新衣:“庆宝,试试这身新衣服吧。”
“不穿。”
“为什么?”
庆宝拍拍自己身上穿的:“这身衣服不是很好吗?”
“大嫂给你做了一上午,一片心意,换上吧。”大哥劝着,庆宝才接过新衣。
大姐走过来,问:“庆宝,给你买鞭炮,放不?”
庆宝摇摇头。
“为啥不放,不敢吗?”
“憨巴子放炮,聪明人听响儿。有人放,咱听着就行了呗。”
一家人都被逗笑了。
有一天,二姐逗庆宝:“庆宝,王老道的芝麻糖球好不好?”
庆宝说:“好!”
“你要不要?”
“不要。”
“真的不要吗?”说着,二姐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串糖球。
庆宝咽一下口水,说:“吃嘴的孩子没出息。”
母亲曾给庆宝讲过这道理。这时候,母亲赶忙说:“二姐给的,拿着吧。”
庆宝接过糖球,先送到母亲嘴边,又给父亲。父母乐得合不拢嘴。
哥哥姐姐下了班,总是不顾劳累,把庆宝揽在身边,掏出糖果、花生、核桃给他吃。庆宝舍不得吃,就放在身边,搂着它们睡觉。第二天,见到邻家小伙伴,与他们分享,一起吃。
庆宝四岁时,父亲数了数,学会的汉字有三十包,三千个字了!
千家诗
晨曦里,先醒来的是运河的桨声,哗啦哗啦,带动起一片水上浮城,那是货船。无数的桨,无数的船,摇啊摇,摇醒了济宁城。声远楼上,悠扬沉郁的晨钟敲响了。
庆宝醒来,揉了揉眼睛,说:“娘,昨晚的故事真好听,再讲一个吧。”
“等你爹讲诗吧,我还要轧碾子呢!”母亲说。
“我帮您!”庆宝一骨碌爬起来。
轧碾子就是磨面。水泥砌成基座,托住一块圆盘状巨石,这是碾盘。碾盘孔中插入木桩,连接一个硕大的圆柱体石滚,曰“碾砣”。碾砣上有把手,推动碾砣,用它的重量把米粒、豆子碾碎,就成了面粉。碾砣很沉,乔家没有毛驴,母亲每次推都累得满头大汗。
庆宝握住把手,咬牙瞪眼,猛勁儿地推。可他太小了,起不了什么实际作用。母亲心里却暖烘烘的,生出了无穷的力气。豆子越碾越碎,庆宝美滋滋的,觉得都是自己的功劳。
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父亲回来了。庆宝扑过去,见父亲脸色阴郁。
“听说,红枪会要打济宁了。”父亲皱着眉头,“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整天打仗,我们百姓啊……”
“只怕是传言吧。”母亲安慰他。
父亲摇摇头,进屋取来《千家诗》,坐在丁香树下给庆宝讲诗。庆宝的心思全在红枪会上了,老走神儿。
“他们的枪都是红色的吗?”
“红枪会和守城的兵,谁厉害呀?”
庆宝好奇地问这问那,父亲也不作答,还是专心讲诗。渐渐地,诗句收拢了庆宝的心思,那一个个由汉字组成的句子,让他看到另一番迷人的景象。
这天后半夜,外面响起神秘的钟声。南城外的枪声如暴雨般袭来,伴着厮杀声、呐喊声,一家人惶恐不安。拂晓前,几发炮弹爆炸之后,声响便渐渐平息了。红枪会是乡勇组织,战斗时迷信,念咒语,据说刀枪不入。这次攻城,由于武器装备落后,伤亡惨重,从此便销声匿迹了。
孩提时代,庆宝似懂非懂地经历着这一切,在父亲的教导下,诗文是他的精神乐园。竹帘悬在房门上,帘外春光,屋内祥和。父亲教他学诗,声音慈爱温和,每教一首,总要讲得绘声绘色,直到他真懂了,才教下一首。大哥从运河里捞来几条小鲫鱼,放进大玻璃瓶,装饰几根水草。那活泼的鱼儿在草间穿行,可爱极了。父亲见了,随口吟出和鱼有关的诗句:“桃花流水鳜鱼肥”“鱼龙潜跃水成文”“庭栽栖凤竹,池养化龙鱼”。古诗和眼前的生活融合了,平凡苦涩的日子就生出许多诗意。
初春,父亲带庆宝去郊游。一片山坡,远看绿茵茵的,父亲牵着庆宝的小手向山坡走去。走近细看,却是满坡枯草,诱人的绿躲哪儿去了呢?向远处望去,还是绿茵茵的,走近,又没了。
绿色在玩儿捉迷藏吗?庆宝疑惑不解。
父亲说:“远看时,草色连成一片,嫩芽就显得很绿。近了呢,嫩芽一株一株的,稀稀疏疏,绿色就显得少了。古人也有过这样的发现,还留下一首诗呢。”
“哪一首啊?”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庆宝回味着诗句,问:“这是哪位诗人写的?”
“韩愈。”
“哦,我记得。他是唐宋八大家之首!”
“是啊,聪明的孩子!”
荷塘里,新荷刚刚露出水面,小野鸭游来游去,唧唧地叫着。
父亲说:“这情景,诗圣杜甫也观赏过。”
“写诗了吗?”
“《千家诗》里就有,点溪荷叶叠青钱……”
“对啊!”庆宝抢着吟诵起来,“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
“能讲出诗意吗?”
“飘落在小路上的杨花碎片,就像铺开的白毡子。点缀在水上的嫩荷,像青铜钱似的一个叠着一个。一只只小山鸡躲在竹笋根旁,没人看得见。沙滩上,刚出生的小野鸭,依在母亲身旁安然入睡。”庆宝望着眼前的美景,讲述诗意,仿佛欣赏着一幅早春图。
庆宝跟着父亲边玩边学,不知不觉,已经将《千家诗》谙熟于胸了。一个民族的精华,在她的诗和文学里头。庆宝早早地明白了,这看似平凡的世界,充斥了无数诗篇。
那时候,庆宝养了一只大公鸡,羽毛金灿灿的,弯弯的大尾巴,高高的冠子,红得发亮,他给公鸡取名“金凤”。七岁时,他作了一首咏鸡诗:“金凤高坡立,潇洒迎旭日。嘹亮歌一曲,彩霞满天飞。”
父亲看后,惊喜地问:“真是你写的?”
庆宝认真地说:“骆宾王四岁咏鹅,杜甫七岁咏凤凰,我咏一只公鸡,也不知咏得当不当?”
“小小年纪,就要跟古人一比高下了。”父亲捋着胡子,“记得朱元璋皇帝是怎样咏鸡的吗?”
“鸡叫一声撅一撅,鸡叫二声撅二撅。三声四声天下白,扫尽残星与晓月。”
“你这首诗生动文雅,超过了朱皇帝!”父亲鼓励他,“好好学,你是未来的大诗人呢!”
五月榴花
五月又称“榴月”,是石榴花盛开的时节。韩愈有一首榴花诗:“五月榴花照眼明,枝间时见子初成。可怜此地无车马,颠倒青苔落绛英。”五月里,如火的榴花映入眼帘,鲜明耀眼,枝叶间偶尔可见小小的石榴。可惜啊,这里缺少王孙公子的车水马龙,榴花纷纷散落苍苔之上。
那天清晨,庆宝还在被窝儿里酣睡,忽然,脑瓜儿顶上有一抹凉意。他被惊醒了,眨眨眼,想看个究竟。忽然,耳朵眼儿里又被抹进了凉凉的东西,浓烈的酒气冲进鼻孔。原来,是母亲用毛笔蘸着白酒浸泡过的雄黄,来为他驱邪避灾了。
“端午节到了,快起床!”母亲催促着,“用院子里那盆清水洗洗眼睛。”
庆宝连忙起床,来到院子里。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这天他起得格外早。石磨上有一盆清水,清清凉凉的,泡着白绒绒的艾叶,飘着几朵盛开的石榴花。
这水真凉啊,庆宝洗了两下就缩回手来。
母亲说:“这是头天晚上泡的,经一宿露水才灵验,一年都不生眼病。”
这清凉的水是神水呀!庆宝忍着凉,好好洗眼睛。洗完了,睁眼一瞧,周围亮堂堂的,太阳已经露出来了。
许多年后,庆宝才知道,这是一种古老的风俗。年近古稀了,他还清楚地记得过端午节的往事,感慨地说:“大概是母亲有些守旧吧,这些古老的习俗在她的心中是神圣的。或许她并不知道这些习俗的来历,也不曾在这些习俗中得到过什么启发。她不识字,当然也没有读过书,但她的认真和虔诚使我感到,她认为这样做会使她的孩子避免邪恶与病痛的侵袭,得到平安,获得幸福。她大概更不会想到她给予我的一抹清凉,使我记忆终生。儿时的五月,对我来说就是那杯雄黄酒,就是那盆清凉的水,就是那些青青的艾叶,那些盛开的石榴花。”
旧时代,老百姓朝不保夕,烧香敬神,无非是祈求平安,得到心靈的安慰。一入腊月,大街小巷就响起小贩的吆喝声:“请财神啦!请门神啦!请天地啦!请灶君啦!”神像是用油光纸七色套版加工,多道工序彩印而成的,颜色很艳,人物形象虽有几分笨拙,但庆宝喜欢看。母亲花几个钱,请来神像,庆宝高兴得蹦蹦跳跳的,抢着帮母亲往墙上贴。
母亲停住手,提醒他:“要恭恭敬敬的,不然,神就不高兴了。”
庆宝立刻安静了,静悄悄地贴,生怕惹恼各路神仙。
乔家供奉的是天地、灶君、福神、贵神、财神、喜神、门神,这是百姓家里不可缺少的。买卖店铺供奉的有观音、火神、龙王、老君、文昌、关公、药王、牛马王、南斗北斗、月神。木匠铺供鲁班,梨园供唐明皇。运河上的船家,居无定所,最怕遇到风险,也就更迷信,船上要供奉十几位神:玉皇、财神、龙王、张爷、九爷、肖公、宴公、耿七公……一幅幅神像,映得蓬筚生辉,满是喜庆气氛,好像这样做,就能换来天下太平了。
灶神是每家每户的监护神。腊月二十三晚上,家家都要将灶台、桌案、锅碗瓢盆、罐子、坛子,擦洗得干干净净。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在灶神像前摆上灶糖,放好水果,把旧神像揭下,在香炉前焚化,跪祷灶神“上天言好事,下界报吉祥”,庆宝也跟着跪拜。起身后,再供上新的灶神,这就叫作祭灶。
春节之前,满城飘散着香喷喷的味道,那是油炸美食的香味。人们挤满了大小店铺,争买年货。有人打着梆子高喊:“小心扒手!小心扒手!”热闹中的紧张气氛,让庆宝隐隐激动。他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想看看哪个是扒手。
过年了,乔家供着神像,两边点着红蜡烛,中间燃香,一派庄严神秘的气氛。天不亮,拜年活动就开始了。庆宝醒来,先给列祖列宗磕头,再给父母磕头,又给哥哥姐姐拜年。
穿上新衣要出去玩儿了,庆宝发现衣兜里有一块银圆,赶忙举起来,说:“娘,我捡了钱!”
母亲笑了:“这是压岁钱,祖上传下来的习俗,收着吧。”
父亲嘱咐庆宝,小孩儿不准乱说话,带有“少”“穷”“病”的坏字眼儿更是避讳。彼此见面,最好都要恭喜一番。
春节期间,富人家里肉山酒海。穷人呢,过年就是过关,要躲债或借贷,无异于鬼门关。乔家不富裕,日子过得紧巴巴,多亏母亲持家有方,总算过得去。母亲常说:“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一般人家能做到的,乔家也都置办了,只是没法儿和富贵人家相提并论。
晚上,孩子们围坐父母身边,听母亲讲牛郎织女、青蛇白蛇、哪吒闹海……故事很多,如夜空的繁星,听得庆宝意犹未尽。邻居家的大人领孩子来拜年,央求道:“乔伯伯,唱支曲子吧!”父亲并不推却,开口就来上一段京剧清唱。他唱得声情并茂,那孩子要跟着学,父亲便一句句地教,总要闹腾到很晚。
古老的风俗,记在庆宝幼小的心里。多年后,他回忆说:“当时的我是一片混沌、一片天真,想不到什么更多的事情。现在看来,那时受到的那种切肤的触动,能让一颗幼小的心灵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一个生机蓬勃的季节就要来临了。正是在这种感受中,我领会了‘五月榴花照眼明这样的诗句。也是在这种感受中,后来的后来,我又唱起了‘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这首深沉不屈的革命者的歌。”
打“虎”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军队炸毁自己修建的南满铁路,栽赃嫁祸于中国军队,炮轰了沈阳北大营,揭开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东方战场的序幕。“九一八事变”后,东北地区相继沦陷。
这一年,山东郯城大地震,波及济宁,人心惶惶。到了冬天,连下了几场大雪,到处堆银砌玉,运河的货船也被夜雪银装素裹起来。路上结了厚厚的坚冰,车辆难行,路人稀少,北风嗷嗷直叫。
一天,庆宝见父母满面愁云,便问:“爹,出什么事了?”
“咱们乔家又要乔迁喽!”父亲自嘲,“孟母三迁,乔家六迁、九迁也有了。”
乔家居无定所,不知租住过多少地方。自古以来,搬家也叫“乔迁之喜”,可乔家却没有一点儿喜气。梅家大院的租金上涨,不得已,父亲打听到文家街有便宜房子,只好搬了。在庆宝的记忆里,这是最早的一次搬家,哥哥姐姐抬箱子、搬床铺,他觉得好玩儿,跟着一起忙活。
父亲说:“庆宝,去院子里堆雪人,留作纪念吧。”
庆宝跑出去,用小铲堆雪人,不一会儿,就满头冒汗了。他摘掉帽子,刚堆了第二个,东西就已搬完。母亲招呼庆宝可以走了。庆宝回头瞅瞅雪人,真舍不得走。
庆宝问:“两个雪人怎么办?”
大哥把庆宝抱上车:“到了新家,我给你堆个更大的。”
鞭子一摇,驴车启程了。积雪嘎吱嘎吱响,车子摇摇晃晃地走出了熟悉的小巷。再见了,梅家大院!再见了,丁香树、小雪人!
文家街房子简陋,门板黑乎乎的,没有木器雕花,院子里也没树。父亲把字画挂在墙上,自得其乐,端详着说:“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
一个傍晚,文家街来了两个叫花子。长者年近七旬,是个盲人,孙子八九岁,给爷爷引路。爷爷拉得一手好二胡,唱的是苍凉的《百忍歌》,一群孩子跟在后面,一直跟到喬家隔壁的大门口。
这户人家的大门黑漆漆的,算是富户了。主人绰号“懒三”,游手好闲,坐吃祖上遗留的家产。他家有只恶犬,叫花子都知道这狗的厉害,从不到他家讨饭。爷孙俩初来乍到,不知道情况。老人正拉着二胡,唱着曲儿,突然从门里窜出一道黑影,狂吠起来,小孙子吓得躲到爷爷身后。
庆宝跑回屋里,打开自己的百宝盒,抓出几颗糖果,要送给祖孙俩。恶犬还在耍威风,吼个不停。
黑漆的大门里,四虎嗤嗤地笑,阴阳怪气地说:“咬死你们!谁叫你们穷,我喂狗它还会给我摇尾巴呢。”
庆宝大怒,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在狗腿上。恶犬欺软怕硬,夹着尾巴钻进门去了。
四虎是懒三儿的四儿子,仗着家族大,人口多,经常惹是生非。这下子,四虎记了仇。
那天,庆宝和小伙伴儿在院外堆雪人,他们还给雪人起了好听的名字。
伙伴说:“庆宝,我把雪人当作朋友,夜里梦见雪人都活了,把雪变成了面粉!”
“好梦啊,瑞雪兆丰年,今年农民会打很多粮食,磨很多面粉。”
“太好了!”伙伴激动地说。
望着雪景,庆宝念念有词:“春雪满空来,触处似花开。不知园里树,若个是真梅。”
伙伴皱着眉头,听不懂了。
“我说的是唐人的咏雪诗。”
忽然,身后有人怪笑:“哟,听说你是小才子,会作诗。给我来一首吧,臭小子!”
回头一看,是四虎。小伙伴害怕了,拽拽庆宝的衣角,劝他走。
庆宝不怕,理直气壮地说:“你家狗咬人,我可不给你作诗。”
四虎瞪起眼睛,扑到雪人跟前,三脚两脚一顿乱踢。刚堆好的雪人,全毁了。
“叫你破坏!”庆宝冲上去,一下子把四虎推倒在雪堆里。
四虎刚要爬起来,腚上又挨了一脚。没想到,比自己小一岁的庆宝,竟然这么猛。四虎抱着头,不敢动了。庆宝瞅他那副可怜相,心软了,要扶他起来。四虎也来了倔劲,不用他扶。
小伙伴低声催促:“庆宝,快跑吧!”
“没事,他不敢怎么样。”
四虎起来后,果然没敢还手,灰溜溜地回家了。
不多时,懒三儿领着哭唧唧的四虎来到乔家,告状来了。
父亲说:“庆宝动手是不对的。都是小伙伴,讲道理就不会打架了。”
庆宝道歉,四虎还不肯走。
母亲左赔不是右赔不是,这爷俩儿才算罢休。
事后,父亲告诫庆宝:“孩子啊,动武不好,以刚克刚,两败俱伤。汉代的张良有拾履之羞,韩信受过胯下之辱。有智慧者,忍为上,走为高,鸡毛蒜皮的小事,不值得打架。”
这是庆宝第一次打架。
春节过去了,正月十五是花灯节,春天即将来临。文家街的雪人已经融化,不知梅家大院的雪人还在吗?两条街离得不远,庆宝踏着泥泞走进那条小巷,贴近门缝往里瞧,早已没有什么痕迹了,院里住进了另一户人家。
南池藕,北塘莲
初夏,浓浓的绿叶之中,燃起一片火红。开在碧绿枝头的石榴花,就像一团纸包不住的火,“噗”的一声绽开了。
“庆宝,这本书念好了,你就会作对联了。”父亲递来一本书页发黄的老书,“你从前作诗,全凭感觉,不讲什么对偶押韵。读了这本书,对联诗词都不在话下了。”
庆宝接过来一看,是《声律启蒙》。他曾经翻看过,书上写着“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一句一句,像药店伙计背诵的药性赋,没什么意思,就撂下了。经父亲这么一提醒,他认真地读起来。这是一本学习声韵格律的启蒙读物,按韵分编,给词语分了类,天文、地理、花木、鸟兽、器物,包罗万象,是一座词语宝库,他越读越有滋味。父亲又建议他背诵《幼学琼林》《龙文鞭影》,几乎句句有典故,更有意思。
庆宝记性好,理解快,不久就把这些书读得滚瓜烂熟。
雨过天晴,青蛙在草丛里蹦跳,蝉于高柳枝头嘶鸣。
“庆宝,”父亲说,“咱们一块儿作对子吧。”
“好啊!”庆宝满怀信心。
“我出上联,你对下联。先来简单的,我说红花,你对绿叶。”
庆宝眨着明亮的眼睛,跃跃欲试。
“上联是,枝头玄蝉。”
“岸边青蛙。”庆宝对答如流。
“好,我把上联加长——枝头玄蝉长鸣。”
“岸边青蛙唱歌。”
“‘唱歌可以,但是呢,不如改为‘短唱,长对短嘛。”父亲继续考庆宝,“枝头玄蝉长鸣,声声入耳。”
庆宝想了想:“岸边青蛙短唱,句句动心。”
父亲点点头,拉着庆宝的小手,沿河散步。
悠悠运河,向远处流去。流经一片湖泊,叫作微山湖,是北方最大的淡水湖。湖上最大的岛屿叫作微山岛,岛上有座“殷微子墓”。微子是古时候的王子,葬在了这座岛上。父亲这样想着,脑海里又冒出一副上联:“我出个难度大的:微山湖,微山岛,微山岛有殷微子。”
对联的规则是地名对地名,人名对人名。庆宝年纪小,识字不少,知识毕竟有限,找不到有关联的词语。他皱着眉头想啊想,被难住了。一路上,庆宝反复思索,终于想起母亲讲过大禹的故事,便脱口而出:“大禹山,大禹陵,大禹陵中大禹王。”
父亲笑了:“想象很好,可世上没有大禹山这个地方啊。大禹陵倒是有,在浙江绍兴。”
是的,大禹山是庆宝急中生智编出来的,竟然被父亲识破了。庆宝愁眉苦脸,绞尽脑汁地思考。
回到家,庆宝把那几本书都搬出来,查找着、琢磨着。哥哥姐姐下班了,用好吃的东西逗他,他也无动于衷,还在苦思冥想。
母亲着急了:“庆宝,别折磨自己了,不就是一副对联吗?”
父亲也劝:“这对联有难度,你还小,算了。”
“这个对不出,我睡不着觉。”庆宝说,“爹,能提示我一下吗?”
“对联这东西,不懂者认为是雕虫小技。实则不然,它能表现一个人的胸怀、情操、知识和机智,比诗词更精练,是诗中之诗。”说着,父亲提醒他,“济宁出过状元。我不再细说了,你想一想。”
济宁是孔孟之乡,人才辈出。从唐至清,出了许多状元郎,最有名的是两位孙状元,他们住同一条街,同姓不同宗。这条街离乔家不远,父亲讲过他们的故事。
经提醒,庆宝灵机一动,对出了下联:“状元桥,状元街,状元街出孙状元。”
第二天,庆宝准备了一个小本子,央求父亲领着,去抄古建筑上的对联。济宁城内外的三塔、六寺、十五楼、十八阁、七十二牌坊上都有精妙的对联,几天工夫,那些联语都记在了庆宝的本子上。有一副对联知名度很高:“铁塔挂慈灯,普照玉露;王母摇响铃,声远金山。”联中嵌了济宁城八个著名古迹:铁塔寺、慈灯寺、普照寺、玉露庵、王母阁、响铃阁、声远楼、金山庵。庆宝把它们牢记在心里。渐渐地,他成了对联迷。
庆宝主动挑战,让父亲再出上联,而且要带地名的。
父亲说:“城南有个南池,济宁八景之一,就以南池为题作对吧。这回要反应快些。”
庆宝有备而来,自信地期待着。
“南池藕,玉节低埋通地理。”父亲说了上联。
“北塘荷,金茎高耸写天文。”庆宝略加思索,就对出下联。
父亲抓起毛笔,赶快把这副对联写下来,贴在墙上,说:“这副对联很难得,意境不俗。”
庆宝瞅瞅,问:“怎么把‘荷字改成了‘莲?”
“莲藕嘛,莲对藕,更工整好听。”
父亲字斟句酌,丝毫不马虎,令庆宝佩服。
一天傍晚,庆宝和伙伴到杨家坝钓鱼。这里河水清甜,方圆十里做豆腐的都来汲水。用这里的水做出的豆腐白嫩,熬粥也香甜。杨家坝与大运河相连,是活水,生有鱼虾、河贝,是垂钓的好地方。落霞映在水上,如一条锦缎,庆宝垂钓时,也陶醉于此刻的美景。
一位垂钓的叔叔撂下钓竿,走过来,摇头晃脑地问:“彼何人哉,河邊垂钓?”
庆宝明白,这是在考他,便柔中含刚地答道:“吾乔某也,桥畔弄钩。”
叔叔笑了:“听说乔熙民先生的小儿子是个神童,是你吗?”
“我叫乔庆宝,不懂事的顽童。”
叔叔上下打量着庆宝,念念有词:“子小为孙,非车为辈,孙辈焉能为天才?”
这是一副拆字联,内含贬意。庆宝生了气,真想冲上去一头把他撞倒。但转念一想,既然你斯文,我也以斯文相对……算了吧,不理他。于是,庆宝继续低头垂钓。
叔叔嗤笑着说:“不行了吧,小家伙!”
“一人称大,敢心称憨,大憨怎敢称英雄!”庆宝的下联一出口,那叔叔便愣住了,没有言语,拎起钓具,消失在暮色里了。
有位老伯凑过来问庆宝:“刘司令的秘书跟你谈什么了?”
“谁是刘司令的秘书?”
“他呀——”老伯指着那人远去的方向,“他是济宁城防刘司令的秘书。”
一块银圆
一九三六年,庆宝九岁,早过了上学的年龄。
那几年,洪水、干旱、蝗灾,轮番作祟,民不聊生,很多百姓都开始逃荒要饭。庆宝该上学了,可家里缺钱,进学校简直是奢望。父母商定,无论如何也要送庆宝去念书,就进公立的一天门小学吧,不收学费。进入学校,翻开课本一看,“小小猫,跳跳跳,小孩子,哈哈笑”。庆宝的知识早已超出这个水平。父亲决定转学,相中的是私立学校明德小学。这所学校是中外联合办学,都是有钱人家的子女。
听说弟弟要转学,大哥反对:“那不行啊,一天门小学多好,不要钱。”
“大哥,我得去。”庆宝央求。
“我们家没有那么多钱啊。”
家里靠大哥做店员维持生活,他的话很有分量。
这时候,父亲说:“明德小学有个规定,期末成绩第一名的,可以免学费,还有助学金。庆宝,你能考第一吗?”
“爹,我一定努力!只要给我缴了初次的学费,以后我绝不叫你们再花钱。”
庆宝能否拿第一,谁都没把握,但父亲还是决定试试看。这次转学,大哥只凑够了初次的學费——一块银圆。庆宝暗下决心,一定要学好功课,考第一名。要不,下学期的学费就没有了。
明德小学的大门是座精致的石牌坊,上面镌刻了四个大字“克明俊德”,石柱上有副对联“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坊里右侧是小钟楼,里面不时传出悦耳的奏鸣声,庆宝好奇地扒窗往里看。大门的正对面,是一座高耸的希腊式大教堂,门楼正中悬一竖匾,上刻“敕建天主堂”五个金字。教堂的墙壁上,满是绿绿的爬山虎,给人一种神秘感。学校的中央是一座四层教学楼,青砖红瓦,谓之“红楼”。楼内的地板刷着红油漆,拱形长廊,彰显着岁月的痕迹。校园绿树成阴,多是杨槐,也有木槿、冬青、刺梅、丁香,它们合围着宽阔的操场。这里还有军乐队、实验室、标本室、小天文台、保龄球场,图书室藏书万余册。庆宝大开眼界,一下子爱上了这所学校。
学生一律穿浅绿色校服,洋溢着现代、青春的气息。庆宝入校三个多月了,因家里没钱订校服,还穿着藏青色的粗布衣服。终于,大哥带回一块青紫色的布料,是给人家帮忙的报酬。母亲喜滋滋地从邻居家借来校服,照样子连夜缝制,庆宝总算有了第一套校服。可惜,这校服太特殊了,款式相同,颜色却不一样。每次迎接检查时,庆宝都不能和同学们一起列队。老师无奈地说:“再回避一下吧。”没办法,庆宝只得一个人躲进教学楼的门洞里,睁着明亮的眼睛,从门缝往外看。操场上的队伍齐刷刷的,真壮观。同学们或在欢迎贵宾,或在齐声高歌……孤独感弥漫开来,庆宝心如刀绞,眼泪悄悄流下。
回到家,庆宝不吭声,他坐在桌前,默默地写作业。
父母走近了瞧瞧,看他眼圈红肿,以为挨了欺负。再三询问,他才支支吾吾说了实情。
大哥听到耳中,疼在心里:“三弟啊,太委屈你了。再难,咱也得买身像样的校服。说吧,多少钱?”
庆宝低声说:“一块银圆。”
当时,一块银圆能买两袋面粉,对别人家来说也许不算什么,可是对乔家来说,这是个大数目。大哥东拼西凑,弄足了一块银圆。从此,庆宝穿上了正规的校服,可以参加集体活动了。到大街上列队欢迎贵宾,庆宝也站在队伍里,挥舞小彩旗,使劲欢呼口号,真过瘾!
为了稳拿第一,庆宝全力以赴,心思都用在学习上。上学前,父母教育得好,因此庆宝的基础扎实,加之勤奋刻苦,果然成为班级第一名。他这个第一名与第二名的分数差距很大,冠亚军之间,天壤之别,为的是加大保险系数。他想:万一我失去第一名,就要找一块银圆。我没地方找,必须各门功课遥遥领先。那时是百分制,以总平均分确定名次,一门功课落后,名次就有可能被拉下来了。他个子矮,体育不太好。体育老师是个善良的人,看庆宝家境清寒,却刻苦用功,很喜爱他,于是偷偷给他高分,助他一臂之力。
天有不测风云。有一天,班主任领来个陌生的学生:“这是靳世芳同学,家在济南,转学到我们班。他成绩很好,大家互相学习!”
同学们热烈鼓掌。
庆宝鼓着掌,心怦怦乱跳。济南是个大城市,藏龙卧虎。靳世芳白白净净的,眼睛小却很亮、很有神。他腼腆地微笑着,向大家深鞠一躬。庆宝紧张极了,他会不会成为我的对手呢?
有一次小测试,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在低头答题。忽然,最后一道题难住了庆宝,冥思苦想老半天,仍然毫无头绪。数学是他的弱项,他有些冒汗了。抬头瞅一眼靳世芳,发现他也对着这道题发愁呢——眉头紧锁,手指在题目上逐字逐句地移动着,嘴唇一张一合,嘟囔着什么。
庆宝焦急起来,这道题可是“一条大鱼”,分值很高,决不能丢分。他赶忙集中精力,在草纸上反复演算。
忽然,靳世芳站起身,走向讲台,交卷了。
“还剩五分钟。”老师提醒。
时间不等人,庆宝忙提起笔,抓紧解答。
交卷时,庆宝向老师请教了这道题。他答对了,靳世芳也答对了,但他还是落后了,落后在速度上。羡慕和嫉妒在他心中交织。
放学路上,他想:不管这次分数如何,在勤于思考这一点上,靳世芳比我强,我要加把劲儿了。一匹马,如果没有另一匹马紧紧追赶,就不会超常地疾驰。要在竞争中求生存,便要奋斗。奋斗这件事,是自有人类以来即生生不息的。为了减轻家庭负担,庆宝愈加刻苦——他必须考第一,他不能食言!
这一学期,你猜是什么结局?乔庆宝、靳世芳并列第一!小数点后面的两位数都一样。这样的结局,出人意料。班里一下子诞生两个冠军,学校要多免一份学费。也许为了避免损失吧,新学期一开学,靳世芳便转到了别的班级。
有人说,庆宝是神童。可庆宝自己却不喜欢“神童”这个词儿。晚年,他回忆说:“我功课好,不是我的天资多么好,是贫穷把我逼成这样的。我这一生,至关重要的几步,都是因为穷,被逼迫出来的。虽然这样不太好,但是当时我学得还真是扎实,为了每次考试万无一失,功课要做得门门到家才行。”
庆宝的书包,是大姐用碎布缝制的,练习本也是大哥用过的破账本。一个学期,六支铅笔就够了,他用得很仔细,生怕碰断了笔芯。庆宝手巧,自制一种蘸水笔,笔尖用一根小竹竿夹住,很牢靠。许多同学都请他做,配一瓶墨水,能用好长时间。
住校的外地學生,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吃得并不好,家长隔些日子就送来些煎饼、窝头、咸菜之类的吃食。他们所谓的富有,都是精打细算而来的。同学们吃煎饼,没什么菜,常用开水泡着吃,也有泡盐水或酱油的。讲究些的,偶尔夹上牛肉、大葱,闻着就香。家庭更富裕些的学生,早上到校门口打碗粥喝。门口的周家粥铺很有名,三升豆子三升米,细细地磨成粉,熬至散发糊香。校门口不远处,还有水煎包子铺,价格更贵些,学生们是不光顾的。
智 斗
体育老师个子高高的,心肠很软。庆宝望着他,老觉得惭愧。老师关照他,给他好成绩,自己却不争气。虽有满腹诗书,运动场却不是吟诗的地方。
“嘟——”一声哨响,同学们集合了。
这节课练习打篮球。老师给同学们分组,大小个儿搭配。又一声哨响,开战了,大个子的学生一起研究战术,互相传球,不时递个眼色,配合默契。小个子的学生就惨了,跟着篮球东跑西颠,满头大汗也摸不到球,渐渐地都变成了泄气的“皮球”,哭丧着脸。
庆宝不愿做那些大个子同学的跟屁虫,干脆退场,坐在椅子上喘粗气。
“嘟——”哨声尖利刺耳,体育老师瞪着庆宝,挥手示意他上场。
上还是不上?庆宝犹豫着,心里真不是滋味。
老师走过来,厉声说:“乔庆宝,不能临阵脱逃!”
庆宝眼泪汪汪的,噘着嘴,不吭声。
“人最出色的表现,都是在逆境中做出来的。火能把铁炼成钢,却不能把铁烧成灰烬。”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庆宝抬起头,眨眨眼,忽然说:“老师,这么打个子小的太吃亏,组织一支小个子篮球队吧!”
“想战胜那些大个子的学生吗?”
“试试看吧!”
老师点点头,把小个子的学生召集在一起,单独训练。没有了碍手碍脚的小个子,个子高大的学生们欢呼雀跃,打得更欢了。
半个月后,一场特殊的篮球赛开场了——小个子对决大个子。
刚开始,个子高大的学生们得意洋洋,他们想:小个子们想赢,白日做梦!他们高高在上,占尽优势,没想到,篮球一旦落入小个子的同学手里,他们就吃亏了。
个子小的学生没有身高优势,动作却灵活。他们猫着腰,贴地传球,像一群调皮的猴子,弄得长颈鹿脚下大乱,无计可施。庆宝带领小个子的同学们扭转了乾坤,让个子高大的同学们成了他们的跟屁虫,追着抢球,却怎么也得不到。同学们都来围观,大声喝彩。就这样,首战告捷,小个子的同学们扬眉吐气了。
体育老师眉开眼笑,鼓励个子高大的同学们:“没有永远的冠军,有时候,受点刺激不是坏事。你们要是化解得好,会让内心更强大。”
庆宝喜滋滋的。如何摆脱困境,他悟出个道理:智慧是最有力量的。一场比赛带给他的不仅仅是成功或失败,更重要的是一种历练,让他拥有了勇气、胆魄和智慧。
小个子的同学们初尝胜利的果实,挤眉弄眼,乐不可支。这么厉害的队伍,应该有个好名字。在中国神话中,天马是奔腾的骏马,能腾云驾雾,拥有不畏强敌、不怕牺牲、拼搏进取的勇气。大家七嘴八舌,一番讨论,决定队名就叫“天马队”。明德小学的石牌坊上刻着四个字“克明俊德”,是把伟大崇高的美德发扬光大的意思,他们借篮球弘扬校训,体育老师笑容满面。
那时候,庆宝心里还有个困扰。
邻家有个女孩儿,年龄比他大,辈分却小,要管庆宝叫叔叔。女孩儿又高又壮,像黑铁塔,怎么甘心叫一个小孩儿叔叔呢。有一天,女孩儿与庆宝在小巷里相遇。女孩儿冷不丁抓住庆宝的臂膀,用力一举,给他来了一个过肩摔。庆宝倒在地上,屁股生疼。但他不讨饶,也不哭,拍拍裤子走了。女孩儿尝到甜头,一见庆宝就扑过来,拿他取乐。三十六计走为上,只要见到“黑铁塔”,庆宝就绕路走。可是,那女孩儿盯上了他,穷追不舍。庆宝跑不过女孩儿,被逮住后,又是一个过肩摔。看来,一走了之并非上策。
冤家路窄,一天,两个人又相逢了。
高墙遮住了阳光,小巷阴森森的,庆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次,他没逃,而是向女孩儿迎了上去,越走越近。
女孩儿盯着庆宝,疑惑不解,这小子怎么不怕我了?不管那么多了,她伸手就要抓庆宝。不料,庆宝突然躺在地上。女孩儿扑了空,打了个大趔趄,险些摔倒。她恼羞成怒,踢了庆宝一脚,气哼哼地走了。
以后,只要狭路相逢,庆宝便立刻躺下。连躺几回,女孩儿的力气无处施展,渐渐地,她欺负人的念头被“躺平”行为熄灭了。这段往事,让庆宝懂得了,有时候,退让比战斗更有力量。以退为进,这是智慧,比什么力量都强大。
庆宝的脑袋瓜里充满了智慧。他只读了半年的一年级,就破格跳到三年级。在三年级读了四个月,又跳入五年级。六年的小学课程,他只用三年就完成了。课余时间,庆宝拼命阅读图书馆的藏书。那里的书可真多,当代的有鲁迅、巴金、郁达夫、闻一多的作品,古代的有《史记》《楚辞》《庄子》等名著,外国的有《圣经》《希腊神话故事》《天方夜谭》等,也有孙中山、李大钊、陈独秀等人宣扬革命思想的文集。各种书籍,应有尽有。在阅读中,庆宝的知识更丰富了。
春节前夕,街口有人卖春联。
回到家,庆宝跟父母说:“我也要卖春联。”
父亲摇摇头:“老先生卖的是字。你一个小孩子写的字,谁买呀?”
“我练字好几年了,如果卖出去,能挣几个小钱。春节也能吃上一顿好饭菜。”
父亲看庆宝这么自信,就在街口摆张桌子,铺上红纸,备好墨汁,陪他玩一玩。
卖春联的都是白胡子老先生,唯独庆宝又矮又小,像刚上学的小娃娃。这么小便挥毫落纸写春联,人们觉得有趣,都来围观。
庆宝写字时,脚尖撑地,脖子直挺。握笔的那只手高悬空中,龙飞凤舞,字体规整洒脱,自成街头一景。
有人问:“一副春联多少钱?”
父亲说:“小孩子写的,给钱就卖。”
“小神童的字,給我来一副!”有人掏钱了。
神童卖字的消息遍传了大街小巷,庆宝的“生意”火爆起来。
今宵别梦寒
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爆发了震惊中外的“七七事变”,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共产党发出紧急呼吁:“全中国的同胞们!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在党的号召下,济宁爱国人士纷纷投入抗日宣传。
这时,庆宝即将小学毕业。他也跟着学生队伍走上大街,唱起“国破家倾,苟活何用,快醒酣梦,四万万同胞都从戎……”歌声响彻运河岸边。
九月,平津流亡学生来到济宁,宣传抗日。他们成立了歌咏队,演唱《松花江上》《义勇军进行曲》《五月的鲜花》,在中西中学召开济宁各校学生大会,控诉日军侵华暴行。庆宝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看到那些充满激情的诗朗诵、小话剧,晚上就写了一首诗,第二天送给流亡演出队。
一位大姐姐问:“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诗写得这么好,跟我们走吧!”
“好啊!”庆宝眼睛亮了,“我都十一岁了。”
“还小呢,我们队伍里最小的十四岁。”
庆宝心里不是滋味。
大姐姐安慰他:“好好学知识,锻炼好身体。下次经过这里,我们会来看你的。”
庆宝低头走出来,忽然听见一阵吆喝声“有钱出钱,有物捐物,有力出力,支援前线,抗击日寇!”原来,抗日后援会在街口设置了募捐箱,号召市民捐款。庆宝停住了,他想为抗日尽一份力,可是衣袋里没钱。他去找母亲:“娘,我想向后援会捐几角钱,老师让这样做……”母亲听后没迟疑,打开抽屉,从仅有的积蓄里抽出一张钞票:“拿去吧。”
一九三八年一月,日军连连攻陷山东泰安、肥城、兖州、曲阜、邹县、泗水、汶上。很快,侵略者的铁蹄踏上济宁,国民党部队与敌寇相持两天,弃城撤退。日军的轰炸机在天空盘旋,在城西炸开了两处缺口。
“快出来欢迎皇军!皇军不杀老百姓。”可恶的汉奸在街上不停地喊话。他们被老百姓称为“二鬼子”。有人信以为真,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却被日寇当场捅死。济宁大屠杀开始了,日军射杀数百名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血洗了西大寺、清真寺。两百多男女老幼藏在金山庵后的山洞里,被日寇用毒气熏死,惨案骇人听闻,大运河成了一条血红的河。
在战乱中,庆宝考入私立中西中学。日本侵略者千方百计进行奴化教育,要求学校开设日语课,强迫学生参加庆祝日军占领徐州活动。日本当局让学校教学生唱美化侵略者的歌曲,如《大东亚进行曲》。主持学校教务工作的赵守真老师无言地抵抗着。他假装生病,躲避推行。被迫工作后,他亲自教唱《大路歌》。当时,电影《大路》很火,这是我国电影史上第一部工人题材的影片。主题歌《大路歌》由聂耳谱曲,导演孙瑜填词。歌中唱道:“我们大家同心干,力量如天,拉起铁滚齐向前。铁滚压碎旧世界,修筑大路,创造工农新人间。工农弟兄一齐奋战,推倒三座大山,填平苦难的深渊,跟着中国共产党,团结战斗到明天。工农弟兄联合起来,披荆斩棘朝前走,革命大路宽又宽!”
歌声嘹亮,鼓舞人心。放学路上,三五个同学手拉手低声哼唱起来。忽然,日本兵拦住他们,问唱的什么歌。他们支支吾吾,如实说了,遭到一顿劈头盖脸的毒打。
赵老师看到孩子们的伤痕,痛心地低下头。之后,他改教古典名曲《燕双飞》《汉宫春》。庆宝印象最深的歌曲是《送别》,这首歌是李叔同填词:“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曲调温馨舒缓,唱词忧郁。
学唱时,正是傍晚,金黄金黄的夕阳映进教室,一片橙红。秋风吹啊吹,吹散一地落叶。庆宝看见老师眼里闪着泪花。
歌声停歇了,教室里静悄悄的。
“初一年级的陈际秀同学,家离鬼子的哨所不远,她爹被抓去给日军挑水砍柴。她以为,爹给鬼子做苦力,自己就安全了。万没想到,一天下午,她抱着弟弟坐在家门口玩儿,突然,飞来的子弹击中了她。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枪又响了。第一枪打到她的右腿,第二枪打到她的脚后跟,因失血太多,她休克了。等爹娘用热水把她灌醒,她又疼得昏了过去。没有药,娘上山采金钱草、车前草、鱼腥草给伤口消炎,用盐水洗。伤口长蛆,就用竹扦刮掉。几个月了,伤口还没好,不能上学,也许要留下终身残疾了。”赵老师声音哽咽,“子弹是从侵略者的哨所射来的,他们把一个毫无威胁的女孩儿当活靶子,真是丧心病狂、泯灭人性!他们是世界上最野蛮的畜牲!”
赵老师声色俱厉,痛斥日寇的暴行,把学生们的抗日情绪掀到了高潮。
一天早上,几辆军车开进校园。日本宪兵冲进教学楼,逮捕了赵守真等四位老师。宪兵队是人间地狱,进去后极少生还。学校多方营救,总算救出了三位老师,唯有赵老师不予释放。赵老师铁骨铮铮,不肯屈服,一定是惹恼了鬼子,不知他在魔窟里遭受了怎样的折磨。那些天,校园气氛凝重,没有了往日的歌声。同学们言行谨慎,生怕遇上汉奸。
三个月过去了。一个午后,校园一阵欢腾——赵老师回来了!
在众人的簇拥下,赵守真老师蹒跚着走近校园。他脸色惨白,衰老了,瘦弱了,但目光依然刚毅,闪着不屈的光。庆宝跑到赵老师身边,想说些什么,但看到赵老师虚弱的样子,就忍住了。可庆宝没想到,这是他与赵老师的最后一面。
没过多久,赵老师含恨辞世。消息传遍校园,学生们一片唏嘘。庆宝哭得最伤心。平常,赵老师格外喜爱他,不仅将他的作文当作范文在课堂上朗读,还常用红笔在他的文章上圈圈点点,写上长长的批语,都是鼓励的话。
一次,赵老师举起庆宝的作文簿,说:“乔庆宝的文章内容有骨气,但不露骨,柔中寓刚。他知识面宽博,文学潜力很大。”课后,赵老师还私下找到庆宝,赞赏地说:“孔子有个学生叫颜回,家里很穷。孔子称赞他,一箪食,一瓢饮,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庆宝啊,你就是这种贫而有志者,我敢预言,将来你定会赢得人们的尊敬的!”恩师的音容笑貌仍在眼前,点点滴滴的教诲,终生难忘。追悼大会上,庆宝含泪朗读了祭文《赵老师,我们永远想念您》,师生无不为之哀泣。
这一年,二哥庆瑞结婚了。这桩婚事是八年前由母亲包办定下的,二哥一直不答应,最后实在拖不过去了,只得匆匆举办了婚礼。乔家有了难得的喜气,新郎官却闷闷不乐。
三天后的早晨,庆宝被吵醒了。家里人都在找二哥。
大哥挠挠头:“怪了,昨晚他还和庆宝一起给大槐树北面的瞎老头儿抬满一缸水呢。”
庆宝坐起来,说:“二哥和我约定,天亮前去河边捕鱼。”
他们赶忙去河边找人,杳无踪影。
“我看见了!”一个邻居说,“天蒙蒙亮,庆瑞穿戴整齐站在队伍里,出南门,走了。”
乔家附近驻扎着一支军阀部队。有一次,二哥患了怪病,忽冷忽热,好心的军医给他治好了。之后,他和军医常有往来。准是军医鼓动了他,说走就走了。没人知道部队的番号,二哥也没跟谁商量,就参军了。
庆宝闻讯,奔向城南。出了门,一直跑出十余里。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摔倒了。他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两腿软塌塌的,泪水和泥土沾满胸前。紧跟而来的大哥扶他起来。望着茫茫荒野,庆宝耳边响起哀婉的歌声:“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父亲的泪
一九四一年,庆宝十四岁。日军公然违反国际法,大肆使用化学武器,遍及中国十八个省,有准确记载的战例就达两千多次,造成数万军民伤亡。侵占济宁的日军散播鼠疫病菌,惨无人道。
那段日子,乔家人在教堂避难。这里曾是清代武进士的私家园林,德国传教士买下后,改建为天主教活动中心,地处城北戴庄,人称“戴庄教堂”。那里树很多,花也密,还种植了瓜果蔬菜,有些种子是从国外带来的。大胡子传教士的园子里结满了红彤彤的果实,庆宝好奇地看着他采摘。大胡子抬头看见他,招呼他到园子里玩儿。那天,庆宝第一次吃到酸甜多汁的西红柿,味道真好。戴庄教堂像个世外桃源。
庆宝带回几个西红柿,给父母吃。他们把柿子切开,只吃了一小块。
“不知道你大哥怎么样了?”母亲念叨着。
大哥被迫给日军修筑工事,多日未歸了。
屋子里沉默着,仿佛空气已经凝固。
好半天,父亲说:“我一把老骨头,不怕死,你们要把庆宝照顾好。”
“怎么又提到死呢?”母亲说,“咱们还要看着庆瑞、庆宝有出息呢!”
二哥庆瑞走后,杳无音信,一家人都很牵挂。
父亲七十八岁了,整日忧心忡忡,身体一天天衰弱下去。战势缓和后,庆宝和父母搬回家时,父亲体力不支,卧床不起。母亲赶紧请来医生诊治。父亲服了几服药,也不见好。
那天早晨,母亲和哥哥姐姐陪父亲熬过一夜,去歇息了,庆宝陪护父亲。阳光斜射,幽暗的屋里显出一丝明媚。庆宝望着父亲苍白消瘦的脸颊,想起诵读古诗文的美好往事,心里仿佛堵了一团东西。父亲一生节俭,吃饭、穿衣都很简单。他一肚子学问,看上去就是个和蔼的老头儿。他贫穷,却不羡慕富人。他曾讲过:“三代看贫,三代看富,贫富是没有根苗的,不是永恒的。那些贫贱的人,大都心地善良,他们不偷盗、不骗人。”父亲从不打骂孩子,也不与人争论是非,他是个平凡的人,坚韧的人,也是个伟大的人。
忽然,父亲睁开眼睛,颤巍巍地伸出手来,庆宝赶忙拉住。父亲的手冷冰冰的。
“庆宝,孩子啊……人生在世,应当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父亲的声音渐渐含混不清。
庆宝含泪点头。
父亲喘了几口气,又说:“你太小了……”两行浊泪滚过父亲枯槁的面庞。
“爹!爹……”庆宝大声呼喊。
父亲微睁的两眼,渐渐失了神。
听见呼喊,母亲扑过来了,一家人也跑过来,哭得撕心裂肺。
庆宝不相信父亲就这样离他而去了。这是庆宝第一次经历亲人离世,他失声呼唤,多么希望父亲会醒来,微笑着答应他啊!可一切都是徒劳的,父亲没有一丝回应。刹那之间,庆宝痛不欲生,默念着:“爹啊,您为何走得这样早,我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啊……”
出殡那天,除了几十位亲眷,还有父亲的几百个文朋诗友。他们都送来幛子、贡品、花圈,悼念这位一生不求闻达的贤哲,送来的挽联挂满了街巷。有副挽联写“梁木能擎成大器,乔松不老自长春”,这是一位姓梁的挚友撰写的。另有一副这样写“文华在兹,德音长存”,赫然署着刘枕青、李寿民等六位济宁城知名人士的大名。文友的挽联是“追往昔仙君与吾结笔砚之好,抚此刻挚友向汝表手足之情”。整条小街,水泄不通,父亲的去世惊动了半座济宁城,吊唁场面在百姓中当属空前。父亲只是个平民,却有着非凡的人格力量。
庆宝望着来来往往吊唁的人,泪眼模糊,更加思念父亲了。
失去父亲,庆宝变得沉默寡言。他常痴痴地望着遗像,回忆父亲教他背诗的日子,回忆父亲与朋友谈论《红楼梦》《西厢记》时的神情……院子里,父亲种的花正在盛开,走近细看,有几朵枯萎了,庆宝忍不住落泪。看到父亲用过的笔,读过的书,庆宝也伤心。
庆宝独自一人走到东门外,看到一株枯柳,忽然记起父亲教的《枯树赋》:“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和父亲在一起的往事,如运河的水流向远方,成了永恒的过去。他坐在岸边,看云、看帆。船帆钻进天边的云里,云里又飘来点点白帆。曾经,父亲领他到船上玩儿,船儿摇啊摇,风儿轻轻吹,父子俩和渔家老伯谈天说地……天渐渐暗了,庆宝往家走。在小巷里,听见叫卖声、渔鼓声、梆子声,甚至虫鸣鸟啾之声,都勾起他绵绵的思念。
这思念层层堆积,他写了一篇近千字的《哭父诔》:“心海涛兮卷巨风,星辰昏兮天将倾,我父高仪众钦敬。晚清秀才称遗老,学贯中西谁与同。彼苍天兮何有极,我父虽去神永存……”
多难之秋,庆宝开始思考这世道。家里为什么这样贫穷,从没过上富裕的生活?哥哥姐姐为了这个家,不能安心读书,早早扛起生活的重担。古人说“国破家亡,亲友雕残”,只有国家强大,百姓才有好日子。
庆宝想帮家里多干些活。家人爱怜他,不让他插手,可他非干不可。那时候,饮水要到水铺里买,他放了学,就偷偷横上扁担,挑起水桶去买水。庆宝个子矮,要把扁担上的链钩挽两圈,才挑得起来。力气不够,就买半桶水,一前一后,摇摇晃晃地往回挑,多跑几趟。半路上,他要歇歇气,才能担到家。大哥发现扁担、水桶没了,就赶忙来接他。
渐渐地,家里人发现庆宝失去了童稚,说话办事像大人了。多年后,乔羽爷爷回忆说:“我的童年是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度过的,民族的危亡感像低气压一样沉重地压在一代中国人的心头。危难使人早熟。正是在这种心态中,我充满感情地阅读了自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历史。看到那么多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在一个少年心中,一面是怒不可遏,一面是憋气郁闷,实在抬不起头来。我们这古老的国家什么时候才能扬眉吐气啊?”
羽化成蝶
日落了,庆宝走进家门。昏暗的屋子里飘着饭香,大嫂做好了饭菜。母亲招呼庆宝吃饭。坐到桌前,抬眼就看见父亲写的对联:“春山展画卷,秋水映诗篇。”这是父亲向往的美好生活,可却是美梦而已,如今是“春山露愁颜,秋水映凄惨”。想到这里,庆宝猛然一惊。在学校,他写了一首诗,遗落在了书桌上。
那是诅咒日寇的藏头诗:“日子难又难,本该早晴天。恶人难得道,魔怪妄作仙。必然学子胜,亡日看西山。”每句的首字连起来,就是“日本恶魔必亡”。这首诗是在同学间偷偷传阅的,如果被驻校的日本教官“田眼镜”发现了,凶多吉少。“田眼镜”名叫成田敏卫,戴着一副圆圆的黑框眼镜。
第二日,庆宝早早赶到了学校。诗不见了,他暗暗祈祷能逃过一劫。可不一会儿,田眼镜走进教室,笑嘻嘻地朝他招手。
慶宝硬着头皮走过去。
“你写的这首诗?”田眼镜掏出那张纸。
“嗯。”庆宝不得不承认。
田眼镜示意庆宝跟他到办公室。
“请坐。”田眼镜用生硬的中国话说,“我的,久闻你的文采好。中日亲善,你的明白?我们是好朋友,你的,歌颂皇军有赏。不然,是坏了良心的。”
庆宝没吭声,惊出一身冷汗。
田眼镜没提藏头诗的事,又跟庆宝闲扯了些别的,就放他回去了。按常规,田眼镜每周要向宪兵队汇报情况,举报学校的反日言行。那些天,庆宝为自己的粗心捏了一把汗。两三周过去了,平安无事。也许鬼子没发现那是藏头诗,认为那是歌颂皇军的诗吧。
一九四五年初,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节节胜利,德国在欧洲败局已定。八月六日和九日,美国先后向日本广岛、长崎投下两枚原子弹,苏联对日宣战,派遣苏联红军进攻占领我国东北的日军。在中国人民和世界反法西斯力量的沉重打击下,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抗日战争的伟大胜利,济宁百姓欢呼雀跃。
然而,他们高兴得太早了。汉奸摇身一变,成了国民党山东保安师师长兼济宁城防司令。他满城搜刮,强取豪夺,社会秩序大乱。很快,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连克郓城、巨野、汶上,兵临济宁城下。这支晋冀鲁豫军区第七纵队,骁勇善战,连夜攻城,一举夺下济宁城,国民党守军被歼。一九四六年一月九日凌晨,济宁解放了!这是解放战争初期的巨大胜利,数万军民隆重庆祝,盛况空前。
一天课间,一个陌生人找到乔庆宝。这人是共产党的地下工作者,知道庆宝成绩优异,劝他报考北方大学。这所共产党开办的大学在晋冀鲁豫边区,位于太行山,办学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培养人才,免费读书。庆宝一听,兴奋起来。
晚上,趁大哥心情舒畅,庆宝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大哥一听,直摇头:“你这么小,外边还很乱,不能随便出去。”
“我都快十九了。”庆宝不服气。
“你这孩子,越大越不懂事了。”大哥板起脸。
“我喜欢走自己的路,我能照顾好自己,你们放心吧。”
母亲终于说话了:“让他试试吧,不行再回来。”
大哥拗不过,叹息一声:“你呀……”
二弟庆瑞一去不归,吉凶未卜,庆宝又要远走高飞,思来想去,大哥又改了主意。第二天,庆宝要去报名,被拦住了。这次,大哥态度坚决,庆宝据理力争,兄弟俩吵得很凶。在母亲的劝说下,两个人才偃旗息鼓。趁大哥不在家,庆宝溜了出去,和几名同学一起报了名。考试结果出来,他名列榜首,被录取了。
入学报到要有介绍信,填上学生姓名。一个人的名字总是寄托着长辈的期望,庆宝想到自己的名字,暗暗苦笑。命运真会捉弄人,庆宝,庆宝,庆了十八年,也没看见宝在哪里。就要踏上革命道路了,为了保密,他想换个名字,也换一下自己的命。想了半个多小时,好字眼儿一个接一个地在脑海里蹦跳,可他都不满意。
忽然,下雨了。遇到雨水,灵感像春芽一样冒出来,就叫“乔雨”吧!他比画着,把新名字写在手心里。“雨”字有点别扭,写起来不够对称。他联想到同音的“羽”字,在书法运笔时,比“雨”字顺手,一笔连下来,真潇洒。字意呢,也很有寓意,想往外飞,没有羽毛怎么行呢!古代的项羽、关羽,都是他钦佩的人物。“羽”又是古代的音阶符号之一。成语有“羽化成蝶”,是指蝴蝶幼虫经过蜕变,由蛹变为成虫的过程,就像人生经历成长,蜕去丑陋与幼稚,变得智慧而美丽。他越想越喜欢这个新名字,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浸润了他的心。
“就这样!就这样!”庆宝如释重负,兴奋地告诉负责办理介绍信的共产党地下工作者,“以后,我就叫乔羽了!”
考取大学的事,庆宝没敢告诉大哥,也没跟母亲说,怕走不成。离家前一日,天阴沉沉的,飘起小雪,又转成雪夹雨,最后下了一场冬季罕见的大雨。庆宝在屋里转来转去,忽而凭窗远眺,忽而卧床冥想。
母亲问:“庆宝,有心事吗?”
终于憋不住了,他向母亲倾吐了心声。
母亲沉默着,看看已经长大的宝儿,嘴角颤了颤,轻声说:“去吧,别让大哥知道。”
庆宝涌出眼泪,握住了母亲的手……
离家的事,唯独瞒着大哥。大哥说过,庆宝敢走,要是叫他知道了地方,非抓回来不可。大哥是担心弟弟在外受苦。
庆宝匆匆捆好行李,一张草席,两床薄被,几件替换的衣服,让侄女悄悄送到中学的储藏室。这天晚上,他睡在了同学家里。启程那天,母亲托孙女送来些零用钱,还有亲手赶制的一双布鞋。他们搭乘运货的马车,从济宁奔向遥远的太行山,踏上了新征程。马车赶出济宁西门,庆宝回望古城,城垣在阳光下渐渐远去,消失了……
途中,除了起伏的荒丘,便是稀稀落落的村庄,满目凄凉。风尘弥漫的土路上,往来的农民,衣衫褴褛,面容憔悴。庆宝唏嘘:这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何时才能富庶起来呢?我这一去,何时才能重归故土呢?
这不亚于西天取经,他想要求取的,是个人成长之经,救国救民之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