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荣茹
(西华大学 法学与社会学学院,成都 610039)
王小波(1)王小波(1952—1997):男,中国当代学者、作家。代表作品有《黄金时代》《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等。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独特的存在,他的作品常以性作为切入点对女性身体进行描写,更为重要的是,他在身体描写中隐藏着关于女性身体权力的思考。王小波在《革命爱情故事》一书前写了一个自序,他说这是一本关于身体与性的书[1]1。身体与性受到了自身力量的推动,但自发地做一件事在有的时候是不许可的,这样就会使事情变得复杂。人们的确可以牵强附会地解释一切,包括身体与性在内[1]1。这是他自己对身体与性的体会和解释,也是对社会压抑性、禁忌性现象的深刻解释[2]。
他以小说的形式探索革命爱情多变复杂的组合关系,批判性地在“虐恋”“权力关系”等视角下探讨女性身体权力,在文中以黑色幽默式的话语展示出自己对身体与性的态度,并在文中塑造了多个不同于传统文学中的女性人物形象,并且他笔下的女性人物是“诗与思”相结合的“美”之投射,这都来自他内心浑然天成平等的女性观[3]。
他在《我是哪一种女性主义者》一文中就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立场。他说:“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有一种接近某种女性主义的立场。我总觉得,一个人不尊重女权,就不能叫作一个知识分子。”[4]216他的内心总是存在这种朴素的想法,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不市侩”。他认为中西对于男女平等的看法差异是存在的,之所以存在差异就是因为二者总是将两个问题混淆为一个问题。他在文章中表达了自己对于中国男女平等的看法,首先男女平等意味着是否把男性与女性作为同等的主体去看待,其次意味着在国家范围内女性的实际地位是怎样的,女性是否有权利决定自身的事情,这是实现男女平等的理论路径与现实路径[5]。
王小波在《我是哪一种女性主义者》一文中,分别对女性主义的不同流派给出了自己的评论与看法。
首先,他基于中国的国情,表达了自己对于社会主义女性主义理论的看法。王小波没有从阶级的角度去评价社会主义女性主义,他是设身处地从女性自身的尊严出发去讨论女性如何更好地获取自己的权利,赢得自己的尊严。他从国企女职工下岗的经历中得出一个结论,一个人的生活不能单纯地依赖社会保障,还要靠自身的努力;而且一个人得到的社会保障越多,自身的努力往往就越少。
其次,他对激进女性主义也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对于激进女性主义的观点,他没有多加评论,但他表达了自己对于性别差异的观点,他认为性别差异是从出生的时候就确定了的,这种差异的存在本身就是美好的,不美好的是人存有市侩心理,总想着某一种性别可以占便宜,就像大多数人总想着要生男孩,是因为他们觉得生男孩可以占到便宜,但这样一来,最后世界上就只会有一种性别了(很典型的王小波式的黑色幽默)。王小波直接把这种心理叫做“市侩心理”,初看他的观点,会以为他是简单地从生理角度看待男女差异,但他用“市侩心理”形象地表达了社会建构论的观点。
最后,他说出了自己的夙愿,作为一个男人,他从心底里同意自由女性主义的观点,并且觉得从男性的角度来看,自由女性主义要求尊重女性的权利,而男女平等首先就是要做到尊重女性,如果真的是这样觉得并能这样做就够了。他吐露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从这种认同里,能获得一点平常心,并向其他男人推荐这种想法。男人和女人很不同,但这种差异并不意味着别的,既不意味着某个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优越,也不意味着某种性别的人比另一种性别的人高明。一个女孩子来到人世间,应该像男孩一样,有权利寻求她所要的一切。假如她所得到的正是她所要的,那就是最好的——假如我是她的父亲,我也别无所求了[4]218-219。王小波这样朴素的性别价值观也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他的文章中,他笔下的女性永远自信昂扬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一书中,王小波共提到四个女性人物,按时间顺序来说分别是姓颜色的女大学生、X海鹰、王二的老婆、老鲁(老鲁的人物形象某种程度来说是作为线索追忆到X海鹰,因此不是文中重点描写的女性人物)。前三位女性人物与男主人公王二有着紧密的联系,并且书中是以三位女性与王二之间的感情作为主要内容进行描述的,这也呼应了文章题目革命时期的爱情。三位女性对待爱情的不同态度也正如他们对待性的态度一样,王小波通过描写性来展现革命时期的爱情特征,其中也描写了三位女性的身体想象与性想象,构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故事思路,同时也展现了文中王小波关于女性对身体和性看法的进步之路的描写。书中塑造了三个不同时期与王二有深入交流的女性角色:姓颜色的女大学生,X海鹰,王二自己的老婆。三个时期对应着三种对待性的态度,也对应着不同的爱情,也暗喻了女性的身体权力的流变路径。
在大学时代,王二与姓颜色的女大学生之间的感情,体现的是王二对感情的探索,同样也是女性成长之路的探索。王二与她之间的感情就像普通的恋人一般,纯真而又美好,他们之间甚至算不上是完全的身体与性关系。王二与她最亲近的时候,也只是“抱着她,在黑暗里嗅她的气味”[1]144。如同大多数初恋一样,虽然最后没有走到一起,却在王二的心中深深地埋下了一颗向往美好的种子,从此之后,王二期待美好,向往自由。这样的女性形象是典型的少女形象,这样的女性是女性奋斗之路开始所展示出来的形象,同时也是探索主体性的开始。她身上存在一定的独立性,但又让人觉得她也有一种依赖感,相对于之后的女性形象来说,她的形象较为传统。所以,姓颜色的女大学生不仅是王二爱情的开始,身体与性的开始,更是女性身体权力流变的开始。
文革时代与X海鹰之间的身体与性,体现的是反抗。X海鹰的出现,把王二的心气给彻底挖掘出来,如同一段虽然失败却使彼此都得到成长的虐恋,这一点可以从两个人前后施虐狂与被虐狂身份的转换中看出来。王二与X海鹰之间的“虐恋”关系是凸现女性人物形象的特殊的故事情节,这段爱情,始终服从革命的逻辑并被去除“性”的成分,成为革命浪漫主义的点缀[6]。过往的文章在解释这一块内容时会引用“性政治”这个概念,认为王小波通过描写“虐恋”关系反映出人们在权力关系下畸形的心理与人际关系。换个角度,我们可以发现在王小波的笔下,X海鹰是个不一般的女性存在。在与王二交往的过程中,X海鹰一直都是以领导的身份出现(王小波小说中的女性大多是以这样的面貌出现的,处于两性关系中的强势),强迫王二做他不愿做的事情,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王二逐渐喜欢上了X海鹰,并甘愿写交代材料,对她又爱又恨,“是痛苦的源泉,让我魂牵梦萦之”[1]71。正是在这样的描写中,无论是X海鹰还是王二,在这样矛盾的关系中总是有着独立的主体性,两个人之间的交谈是有来有往的,这段关系并不是由其中某一个人主导的,而是相互独立却又相互联系的存在,这样的关系正是我们人与人之间的理想关系。X海鹰身上体现的正是处于反抗状态的女性,在这样的反抗中,她独立且英勇,但却不自由,她处处受到权力的掣肘,她的行为处处体现着权力的再生产,她已然被权力埋没了,反抗看似有效实则是无效的,因为她的自我存在没有根基。
成家之后王二与自己老婆的身体与性,体现的是自由,是生活。书中没有很大篇幅描写王二与他老婆的认识,只是简短地介绍了一下其性格。他老婆是个很可爱的人,有趣活泼,充满活力。书中对婚后生活也只有这么一段描写:她热情奔放,随时随地都想坏一坏,跟王二在美国游玩时候,走进黄石公园的大森林要坏,走进大草原的公路要坏,为此经常引来警察敲窗户[1]166。看起来确实荒诞不经,但如果了解到他们曾经那么疯狂,那么低落,那么歇斯底里,如今终于得到解脱。要知道,那个年代人们最为压抑的东西便是性,而性也恰恰就是人的本能,连本能都受到压制,自由可想而知。当他们得到自由之后第一件想做的事情自然是挥手作别,奔向幸福自由。
白烨曾说:“王小波的小说一出来,就把别的写性的小说全给‘毙’了。”[7]这个“毙”字就形象地说明了王小波在描写“性”方面的过人之处,因为他描写的“性”不是赤裸裸的色情,而是鲜明地呈现了生活中的种种缺憾以及暴露了生活中的最卑微的欲望[8]。因为作者在写它的时候内心是真诚的,他的真正目的是想向你讲述那个年代的爱情故事,不是粗俗不堪的黄色小说。他只是想证明,在最愚昧的岁月里,人不仅可以活着,还可以活得很好,而且还能活得这么清醒。王二的老婆在文中没有名字,但给人感觉却很独特,她思想天马行空,行为潇洒率性,性格古灵精怪。没有名字的王二老婆是文中最自由的女性,而她是王二的老婆,这条反抗之路似乎是以王二作为参照物进行的,而王二的老婆就是反抗之路的重点,理想的女性,她拥有自由的身体、自由的灵魂、独立的人格,这是女性反抗的目标,是想象之路的终点。
身体(性)与权力是王小波小说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性”具有日常而边缘的特点[9]。如果涉及身体与权力之间关系的解读,那么后现代思想家福柯的理论无疑是打开王小波小说的一把钥匙。福柯通过对“性话语”的谱系学式的梳理,揭示出了性在不同历史时期与社会文化中是如何被历史性的构建出来的。性是历史的产物。不同的时代、不同的社会文化中有不同的性话语,这些性话语会影响我们对性的观念,顺其自然的这些观念就会规训控制我们的身体,进而影响到具体的性实践。福柯将以往社会学的关注点拉回到身体,并且通过论述话语与权力之间的关系,说明了权力是一种话语实践,权力具有生产性,权力一方面在压抑主体行为,另一方面也在生产反抗行为。总之,权力的关键就在于身体,权力直指的对象就是身体。话语是权力的表达和实践方式,在社会中发挥着塑造和规训身体的作用,权力通过话语构建和强化特定的认知框架,将某些身体特征和行为规范为正常或异常。权力通过话语作为一种重要工具,通过规定身体的运转方式和边界,对身体进行规训和控制。在《革命时期的爱情》中最突出的身体(性)与权力的关系存在于X海鹰与王二之间,二人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总是让人神魂颠倒,但正是由于错综复杂,X海鹰的女性形象才会显得更加立体,其关系表示如下图所示。
从女权主义运动第一次、第二次浪潮乃至到现在,女性主义者关于“身体与权力”的讨论仍在继续。其中最重要的讨论要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性战”,这场讨论对后来女性主义的发展以及关于身体的论述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女性主义认为“身体与性”同男女两性的不平等与权力结构之间的关系是紧密相关的,因此探讨两性之间的权力关系必然会涉及身体与性,而对于男女“性”的双重标准的问题始终且普遍存在。后现代女性主义(2)后现代女性主义(Postmodern Feminism):在女性主义三大主要派别长达百年的论争之后,随着西方国家进入后工业化社会的进程,出现了一个崭新的理论流派,这就是后现代女性主义流派。后现代女性主义无论在理论上、思想上和方法上,都是后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受到福柯的影响,学者们特别关注身体、话语、权力之间的关系,在社会文化发展过程中性话语一直以菲勒斯中心主义(3)菲勒斯中心主义:这是一种将男性置于万物之上的观念,认为男性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存在。为核心,不断重复男性中心主义的观点,对女性进行压制和规训,在这样的话语规训中,塑造女性的性身体和性实践。正是这样,身体与性成为了社会文化中最直观的表征和载体。福柯曾自称为一个尼采主义者[10],他质疑启蒙理性,重视现实肉体,关注权力的来源与去向,通过身体,将“话语—权力”的讨论就转移到“身体—主体”论之中[11]。正如上图所示,王二与X海鹰处在一个流变的权力结构中,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注定是一段流动的权力关系,特殊时期下的特殊权力关系中,女性在其中占据主导地位,但在性爱关系中其地位又被颠覆了。
王小波将这段“虐恋”关系放置于特殊的革命时期,特殊的革命时期给人一种颠覆感与失真感。在这样的关系下,身体是权力支配下的身体,女性在关系中的客体地位使得女性身体逐渐成为符号,身体权力也在不断流变,女性的主体性地位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流动当中逐渐凸显。从大学生传统女性形象到X海鹰的强势形象,其身体权力逐渐回归自我,但很明显X海鹰的主体性并不完全,她的实际主体性在与王二的一次次交流中已经交付出去了;而王二的老婆逐渐摆脱了影响,拥有了独立的人格,这也说明了王小波在对女性追求自己主体地位时的思考。如何能够保持自己的主体性且达到自由,摆脱权力关系对个人的影响,是女性在反抗之路上始终要思考的问题。
权力的关键就在于身体,权力直指的对象就是身体。王小波在《革命爱情故事》中以女性身体作为切口,以身体权力场景作为切换,描写了三位女性身体权力的摸索、反抗、自由的流变路径。只有真正做到了自己尊重自己,才能够摆脱别人对自己的束缚,成为更加真诚的自己,找到真正的自我。王小波通过描写性来展现革命时期的爱情特征,其中也描写了三位女性的身体想象与性想象。这也是王小波小说中女性所展现出来的不同于以往女性的独立的人物形象。从女大学生的勇于探索到X海鹰的形式主动实质被动,再到王二自己的老婆的身体自由,三位女性关于身体的展示与态度展现了对自己身体权力的争夺与反抗,最终体现了女性身体权力的流变路径,从而最后达到王小波理想中的女性独立的自我意识与身体自由[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