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建飞
肝病诊室门口的叫号器暂时停止了叫号。之前,叫号器接连三遍叫了张大妈的姓名。张大妈应声走进诊室,坐在一张空余的凳子上。
张大妈之前来看过一次病,认识坐诊的卢医生,尽管口罩遮住了他的大半张面孔。坐在卢医生左侧的,是趁暑假来医院实习的实习生,多数时间笔尖落在本子上沙沙作响,仿佛有记不完的实习笔记;另一位,与卢医生间隔一张桌子,面对面而坐的,是专事抄方儿的助理。
张大妈顺手把检验报告单递到卢医生的面前。卢医生稍作浏览后,说:“几个指标降下来了。”“嗯,谢谢卢医生!”张大妈边说边将随带的双肩包放在诊疗桌上,拉开拉链,露出一个老南瓜。张大妈的这个举动,一时间让卢医生及同处一室的实习生和抄方儿助理都目瞪口呆。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继而把所有的目光投到那个黄澄澄的老南瓜上。
“这是我家自己种的,送给你。”张大妈轻轻地将老南瓜移向卢医生,沧桑的脸上写满真诚的笑容。“不用这么客气!”卢医生心里想着拒收,又觉得盛情难却,便憨憨一笑,捧起朴素的张大妈送给的朴拙的老南瓜,放到靠窗的柜子上。
卢医生的视线移向窗外时,一阵哗啦啦的响声传来,那是梧桐树叶相互交谈的言语,是秋风的习作。南瓜身上的金黄色,也是秋风的习作—在张大妈的心里,南瓜是秋日最好的馈赠。回过头来,卢医生右手的三个指头搭在了张大妈的左手手腕的寸关尺之上。卢医生言辞恳切:“治疗这个病,平时营养要跟上,这样会好得更快一些。上次你说你是吃素的,恐怕营养摄入有些不足。”张大妈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忧虑,有点儿尴尬地笑了笑。
医者仁心,医生们始终秉持着“有时去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的理念。按照惯例,接下来卢医生会列举几个“营养充足,疾病就恢复得快”的例子,说服张大妈。可卢医生转念一想,张大妈是吃素的,再具支撑力的邏辑原理恐怕也撼动不了她的意志,也就打消了刚萌生的念头。
卢医生给张大妈递上一张营养食谱,让她自我对照,试图“纠正”她的饮食习惯。张大妈的目光随着一根食指一行行地在纸上移动。食谱里“跳”出来的这个肉那个肉,立时在她脑海里构成一幅幅鸡、鸭、猪、羊被宰杀时鲜血淋淋的场景,不禁眉头紧锁,全然没有了再看下去的兴致。
“那我吃些鸡蛋好了。”在张大妈的潜意识里,鸡蛋没孵化成鸡前可算作素食,吃了不算杀生,也不违背“清规戒律”。“那行!”卢医生说,“这次先给你开七天的药,等下月再来开七天,巩固一下效果。”张大妈先是微笑,然后点了点头,下一秒却迅速收起了笑容:“农历九月出门,于我不利的,下个月的药我让我女儿找你来开好了。”卢医生懂得张大妈所言的“不利”两字的含义,想问个究竟,却不知话题从何切入,况且不合时宜地探询有失尊重,会超越医生与病人之间应保持的界限。他只好说:“那行。”
卢医生很好奇,都说“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世上这么多充满诱惑的荤腥美食不吃,张大妈是如何做到的?这是怎样一种沉迷?这得有多强大的自控力呀!张大妈吃素,那么,她的女儿是否也跟着吃素?是否在身体需要补充营养时却不吃肉类食品?卢医生还想,张大妈一个月不出门,那么这三十天宅家的日子怎么过呢?
一连串的问号“悬”在卢医生的脑海,难以找到答案。最后他想,人类的喜好各不相同,张大妈喜欢吃素,那一定有她喜欢的理由。
张大妈通过手机支付了费用,一只手拎起了双肩包。拎起双肩包的时候她感到分量变轻了,她下意识地掂了掂,立刻明白过来自己从包里拿出了什么。张大妈双手合十,拜谢卢医生,又拜谢实习生和抄方儿助理,然后起身挪开凳子,缓慢地移动着步子。
门口的叫号器重新响起,那播报声回环往复又富有节奏,呼喊下一位患者进室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