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熠星:当“小说男主”开始写小说

2023-11-27 16:47肖瑶
南风窗 2023年24期
关键词:海德格尔小说

肖瑶

和蒲熠星的采访,约在晚上11时。20分钟前,他刚结束连续12个小时的节目录制。这种作息是这些天的常态,但这个10月他更忙碌些,去了五六个城市,开新书分享会。

《有人自林中坠落》(简称《有人》,下同),是蒲熠星刚出版的悬疑小说处女作。此前,他已有不少身份:综艺嘉宾、演员、游戏主播、影评人;还有一些标签,将他塑造成小说男主般的存在:名校毕业生、校草、学霸、高智商,等等。

出生于1994年的蒲熠星,初中就拿过全国数学奥赛一等奖,高中时获得过全国中学生物理竞赛省二等奖,本科毕业于南京大学,研究生毕业于美国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商学院。

2014年,还在念大二的蒲熠星参加CETV-1的全国大学生益智节目《天才知道》南大专场赛,拿下全国第四名。2016年,蒲熠星参加江苏卫视答题闯关类电视节目《一站到底》,成为当年首位擂主。节目播出当晚,“南大校草”窜上微博热搜榜上第一,蒲熠星的微博粉丝一夜之间涨粉四万多。

从20岁到30岁,蒲熠星学金融,做风投,写影评,录综艺,做游戏主播,客串过几部剧,导过小片子……成为作家还是头一回。

但开场不错。《有人》开售后,5小时内销量突破10万册。上线半个月后,销量达到30万册,《有人》的豆瓣评分达到了7.5,已经超出了蒲熠星的预期不少。

采访前,我翻来2014年那期《天才知道》看。当年的蒲熠星,从外形到言谈举止都符合传统印象里的“高冷学霸”:高瘦,皮肤偏黑,戴黑框眼镜,穿衬衫,目光坚定,不苟言笑。面对主持人的提问,他惜字如金,被善意戏问是否遇到很多女孩子示好,他老老实实道:“没有”,眉头紧锁,有点社恐。

反而是在答题的时候,他意气风发,表情漫不经心,动作不急不躁,遇到自己熟悉的领域甚至还要卖个关子,在倒计时结束前,掐点吐出答案。

这种松弛感,与此时此刻坐在我对面,换上一身宽松的纯白色T恤,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吃夜宵,一边眉飞色舞谈起电影和小说的蒲熠星,才更像是同一个人。

从小说到电影,从“30岁危机”到“存在主义危机”,他谈起自己喜欢的悬疑大师和硬汉派推理,从温子仁聊到小说家劳伦斯·布洛克,从最近上映的余华小说改编电影,谈到尝试在读的海德格尔著作,一个自由表达、坦诚且生动的年轻人,从“爽文小说男主”的标签里脱离出来,成为蒲熠星他自己。

2016年,蒲熠星参加江苏卫视答题闯关类电视节目《一站到底》,成为当年首位擂主。节目播出当晚,“南大校草”窜上微博热搜榜上第一。

经历过所事与所爱之间的迷茫、撕扯后,他重新认识了自己,将目光和重心从“改变世界”的雄志,转移到了这个年龄应当承载的、更近处的责任。

一场始于“海德格尔”的冒险

“本来准备去夜店蹦迪,结果进了夜店发现在放佛经。”

这是一位给《有人》打三星的读者留下的短评,也是蒲熠星最近看过的最有意思的评价。“太贴切了,”他忍俊不禁,“怎么能这么贴切?”

他从心里明白,在大多数认识自己的人眼里,“蒲熠星”这三个字还是属于娱乐界。过去这几年,他参加了四五部推理侦探综艺,玩剧本杀,做游戏主播……他似乎是应当为人们提供趣意的角色。

但《有人》显然不是一本轻松好读的小说。形式上,它并非传统的本格或社会派推理悬疑,而是更接近于源于日本新星一等小说家的“设定系推理”:设定一个游戏规则,让主人公在这个类真空的异世界里寻找出口和真相,更像是一场由作者脑洞展开的奇幻白日梦漫游。

“一个人被‘抛入一系列异世界,穿过它们,抵达一个终点,然后发现自己其实刚刚经历了另一个人的一生。”《有人》的整个故事,都是围绕这一设定展开的。

小说里的主人公是一个人类学青年学者,一天,“我”忽然收到失踪多年的父亲发来的信息,并根据父亲的指使前往一处神秘之地,接着误打误撞地被“抛入”一连串异世界,穿过重重考验和惊险后,发现自己在表层世界里的经历,其实就是“我”父亲的一生。

蒲熠星原本也想把《有人》写成一个剧本,他先搞了个大纲出来,拿去给合作的剧方看。对方草草翻了一遍,抛回一个反问:“你知道做这个多贵吗?”

为了“降低成本”,蒲熠星试想过把故事发生的空间限定在一个房间里,不同世界只用更换布景就可以了。但后来想想,“这不就是换一种方式写剧本杀吗?”

不能在以前的路上打转,他想跳出来。

敲下最后一个字时,蒲熠星就知道,这本书不会好读。作为处女作,这很可能会被骂,“看一遍可能不会看得那么明白”。他觉得这种心态很欠揍,好像有点“装”,因为自觉“作者不该让读者去承担阅读理解的重任”。

同样感觉有点“装”的,是《有人》最开始的创作灵感—源自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提出的“抛入”概念。那位存在主义大师认为,人是被抛入世界,进而与世界产生种种牵连。“抛”一字,强调了人的境遇的偶然性,因而,人需要找回自己的主体性。

“有时我会很装地说,这本书的灵感来源是海德格尔,里面用了很多他的相关意向,但其实我自己也没有完全读明白。”蒲熠星坦承,但当时看到“被抛入”这个概念,他确实感到醍醐灌顶,觉得自己“找到了这个小说,找到了如何解释主角穿越去不同世界的原因和方法”。

一个学霸的存在主义危机

故事里,主人公穿越精神迷宫寻找自我的漫游旅途,根本上源自蒲熠星經历的一场自我确认的危机。两年前正式提笔之前,他在一段“可怖的情绪迷宫”里困顿了许久。临近30岁,他想,自己得找到“我是谁”。

“我快到30岁了,但我一事无成。”这句话出自2021年一部音乐传记片《倒数时刻》的主题曲。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蒲熠星感觉脑袋“嗡”一下,被击中了。

他想:“我也快30岁了,我也一事无成,那个人(主角)还是一个音乐剧的天才,都死得那么早,我却天天在这混吃等死。”

电影里,安德鲁·加菲尔德饰演的主角乔纳森,是个雄心勃勃的年轻作曲家,一面在纽约东区咖啡店做服务生,一面创作自己的音乐剧。为了这部心血之作,乔纳森已经投入了10年,眼见30岁将至,他陷入了对生命和光阴的极大焦虑。

直到一天,乔纳森的好友、同样30岁的迈克忽然被疾病夺走生命。在真正的死亡面前,电影里的加菲尔德,以及看电影的蒲熠星,都开始重新思考“30岁”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生命”又意味着什么。

这听上去似乎有些抽象,但那段时间,蒲熠星的确被一股不具名的焦虑和苦闷钳持着。他刚从金融公司辞职,看起来洒脱,其实转头就陷入了一种陌生的迷茫。

蒲熠星属于那种从小循规蹈矩的“乖学生”,几乎从未真正违背过父母的意愿。童年时代最大的叛逆,大概只有偷偷打电子游戏。

“熠星”,熠熠发光的星星,这个仿佛是艺名的名字,小时候的蒲熠星不是很喜欢,觉得拗口。而且,他曾被班上一些调皮的男孩子取过外号,叫“狐狸精”。用四川话念,“蒲熠星”读快了就像“狐狸精”。

蒲熠星很苦恼,但也从没试着反抗,和童年大多数时候一样,他畏惧冲突和暴力。

18岁那年,蒲熠星考上南京大学,依然遵循父母的建议,填报了金融保险专业。但当他真正进入大学学习金融后,“我才发现,这个选择可能是错误的”。

“有时我会很装地说,这本书的灵感来源是海德格尔,里面用了很多他的相关意向,但其实我自己也没有完全读明白。”蒲熠星坦承。

每年暑假,蒲熠星回老家,都有叔叔阿姨的孩子考上大学,请升学宴,“而且他们每个人想学的都是金融和会计”。他哭笑不得,心想,“这不就饱和了吗?”

但在美国念完研究生回来后,蒲熠星还是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对口行业,做风险投资。又因为自己喜欢电影,于是,靠近爱好的唯一方法是—做文娱产业的投资。

“虽然我喜欢电影,但我又觉得我是学商科的,所以我不应该去做电影相关的职业,我应该去做我的老本行。这应该是最好的选择了吧?”他想。

也是在刚参加工作的时候,2018年,蒲熠星开始录制真人秀。有挺长一段时间,他的常态是:周五下班后坐飞机去长沙,錄两天节目,周一早上又赶回北京开周会,在飞机上完善PPT,下了飞机就直奔公司,给老板汇报项目报告。

“刚开始觉得自己特别牛,年纪轻轻就过上了如此充实的生活。”但时间长了,“爱好”与“本行工作”之间的冲突与撕裂,让蒲熠星开始感受到一种价值的缺乏。

他发现,自己在本职工作上获得的价值感和正向反馈几乎为零,“反而是在综艺上讲的一些内容,好像能帮助一些观众和年轻人”。而且,风险投资追求收益最大化,而优秀内容是不可被公式计算和批量复制的。

于是,他离职了。

离职后,一股巨大的虚无和自我质疑立刻淹没了他。“我做的事情定义了我是什么,但我现在算什么?我是不是前十多年的人生白过了?”

这个时候,他开始重新捡起哲学。蒲熠星小时候看过日本漫画《伦理课堂》,那是他第一次接触伦理学,长大后才发现,作为学科的“伦理学(Ethnic)”在我国属于哲学的二级学科,这意味着,“要想读懂伦理学,就必须先学习西方哲学”。

他于是无数次翻开罗素那本《西方哲学史》,但每一次都在读到存在主义出现之前就放弃了。大多数时候,他卡在自然哲学家泰勒斯那一节。“你知道四级英语词典里的‘abandon(放弃)吗?”蒲熠星用一个流行的梗来打比方,“‘泰勒斯就是我读《西方哲学史》时的‘abandon。”

或许苦闷的时候更适合读书。那段时间,蒲熠星重新翻开古希腊哲学,蹚过经院哲学,终于来到了存在主义之父克尔凯郭尔面前;接着又过渡到海德格尔、萨特、加缪。他渐渐发现,自己正在经历的,似乎就是当下年轻人常说的“存在危机”。

“我突然意识到,为什么我会对于我之前的人的一些选择那么困惑,因为其实很多选择不是我自己做。”

不过,哲学只能提供一种对世界的解释方法与描述方式,一种便于锚定理性与自我认知的坐标。

“我”的故事,还是得我自己去经历。“我不断地询问自己,我应该走上哪一条道路,我应该去往哪一个方向,这个问题我现在仍没有准确答案,但好在我没有停止尝试,至少我学会了如何发问。”

不管怎么想,先去做

其实蒲熠星小时候胆子很小。他喜欢看一部90年代出品的好莱坞合家欢电影《勇敢者的游戏》。电影里有一种桌游,“扔个骰子,会有狮子冲出来,然后在电影里面就真的有一头狮子冲出来了”,蒲熠星会被这个场面吓得睡不着觉。

念中学时,班上一些同学开始看恐怖片,蒲熠星也跟着看了一些,虽然还是怕,但他渐渐发现一个问题:“很多经典的、优秀的悬疑电影都是恐怖片,或者有恐怖元素。”蒲熠星想,“因为悬疑代表未知,未知就会带来恐惧。”

喜欢“悬疑”,却害怕“恐怖”,怎么办呢?

只能硬着头皮看。“因为如果你不去看这种让人害怕的东西,你会错过很多很好的东西。”慢慢地,蒲熠星在萨姆雷米、温子仁等悬疑大师那里习惯了“被吓”,也爱上了《招魂》《恐怖游轮》《电锯惊魂》等经典惊悚悬疑片。

周五下班后坐飞机去长沙,录两天节目,周一早上又赶回北京开周会,在飞机上完善PPT,下了飞机就直奔公司。时间长了,蒲熠星开始感受到一种价值的缺乏。

“我觉得恐怖片不是一个类型化很强的东西,恐怖元素是一块宝地,它会有很多很有意思的创意的东西在里面。”蒲熠星想,娱乐性与艺术性是否一定矛盾?也许重点并不在于形式,而在于一个创作者有没有真正的表达,在社会身份之下,是否能找到安放“自我”的位置。

作为受访者的蒲熠星,口语表达流畅且自带书面意识。他习惯使用“长难句”,因为他想在一句结构完整的句子里包含尽可能多的信息元素,避免被误读和曲解。

但他又确实是具备极高浓度生活气息的,就像他写小说擅用的句子,想象力从生活的文本里长出触角。这种生活气,甚至不必看书,看看他的社交账号即能感受到。直播的时候,蒲熠星习惯用带着严肃的喜剧性语气,绘声绘色地模仿自家三只猫咪对峙的神态,揣摩它们的心情和台词。

如今的他,会让人在与之对话中被一股恰到好处的自洽感染,或者用流行一些的词语来说,叫“松弛感”。他不会对那些外界带着光环的打量和称赞感到压力,也不再刻意用谦逊的姿态撕下自己身上那些“学霸”“小说男主”等标签,反正是夸赞,为什么不呢?

最近,蒲熠星在录制一档名叫《超机智青年大会》推理类节目。这次,蒲熠星不再是玩家,而是作为旁观者,看别人玩游戏。这让他在心态上轻松不少,“不用再去证明什么了”。

他回想,成长中似乎有蛮长一段时间,自己好像都在试图不断证明,证明自己是聪明的,是有用的。这未必是一种理性,也可能只是一个在东亚家庭里长大的孩子下意识的思维惯性。

在跟他差不多的年龄、相似外形条件的艺人里,蒲熠星的确显得独特。一个在综艺和粉丝超话里看见的明星,在采访中聊海德格尔和加缪,聊推理小说和恐怖片的历史,总会在一些瞬间,拨动艺术性与思想性的共鸣。

迫近30岁这年,蒲熠星越来越开始感觉,“自己需要更多地承担起对周围环境的责任,可能是通过内容创作的方式,可能是通过其他的一些方式,但这种觉知,和年轻时一心想改变世界是不一样的”。

不变的是,想到什么就去做,仍然是蒲熠星的信条,一如过去几年一样,喜欢打游戏,就去做游戏主播,喜欢看电影就去写影评,喜欢推理,就去做剧本杀、参加侦探真人秀。

最近,蒲熠星在读特纳和马林诺斯基的书,为第二本小说做准备。至少,“存在主义”的坎可以暂时放下了,几年前还梦想的“改变世界”,现在听起来有点中二,但毋庸置疑也属于成长的一部分。走过的路,正在做的事,都决定了“我是谁”。

猜你喜欢
海德格尔小说
海德格尔的荷尔德林阐释进路
实践哲学视域下海德格尔的“存在”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死亡是一种事件吗?——海德格尔与马里翁的死亡观比较
施特劳斯论海德格尔与现代哲学
从海德格尔的“形式指引”看《诗》《书》中的“帝”与“天”
海德格尔的《建筑·居住·思想》
明代围棋与小说
我是怎样开始写小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