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麓郦
(辽宁大学 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136)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创作了大量诗词,其中以男女主人公所作的葬花诗词最为经典。文中有关葬花的诗词出现了三次,分别是二十七回林黛玉所作的《葬花吟》、七十六回林史两人的联句、七十八回贾宝玉所作的《芙蓉女儿诔》,三首诗歌构成一个整体,从赞花、伤花,到最后的悼花,三者互相转化、层层递进,人与花交织映衬,合而为一,曹雪芹在花与人的交互中表达对黑暗社会的批判,赞美美与生命,以及纯真与自由。
作为最能体现曹雪芹思想感情与艺术成就的诗歌之一,《葬花吟》在《红楼梦》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诗歌以黛玉葬花为中心,将花拟人,以花喻人,初步建立起花与人的对照关系。明写花,实写人,将人物的遭遇、命运、思想、感情融汇于景与物的描绘之中,创造出内涵丰富、形象鲜明生动的意境。整首诗将黛玉甚至是曹雪芹本人对现实和命运的思考充分凸显了出来。
正如梁竞西所言,《葬花吟》是林黛玉内心的真实写照,也是黛玉感情一次强有力的迸发。作为理解黛玉这一核心人物的关键所在,《葬花吟》中的悲戚是我们无法否认的,因为“悲”是黛玉的人生底色,也是“闭门羹”事件后黛玉“人生幻灭”的生命感受,但是如果仅从这一点来诠释这一诗词乃至理解这一人物,将其简单地归结为“凄凄惨惨戚戚”的自怜自伤,未免失于片面。
从表面上看,葬花是敏感脆弱的黛玉多愁善感的举动,但诗作却并未止步于对未来的迷茫忧闷和对生命无常的恐惧忧虑,而是进一步表达了生命被严重压抑的悲愤和对造成生命消亡行径的愤恨,是面对摧残和压抑时生命力一次井喷式的强劲爆发,显示出孤标撼人的风骨。
黛玉对生命有着深深的敬畏与眷恋之情,因此她才会做出葬花的举动,才会发出“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的郁郁之语[1],但在这大观园里,她的生命不仅得不到重视,反而无时无刻不在被磋磨着压抑着,这使得她的生命充满了痛苦与恐惧。在省亲不过数月,贾家正处于元春入选所带来的“烈火烹油和鲜花着锦”当中时,黛玉所见所感,不是欣欣向荣的热闹景象,而是“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残酷现实和“鲜艳明媚能几时”的预感。在这种犹如陷入沟渠般的生存困境中,黛玉对花、对美、对青春、对生命的浓烈挚爱,对自由、美好生活的无尽向往,尽数化作满腔的悲愤——纵然“花”终会凋零,但若没有“风刀霜剑”终日相逼,花又怎会在正值明媚鲜妍时迅速消亡?
由此可见,《葬花吟》并不是一曲哭哭啼啼自怨自伤的哀歌,而是黛玉高亢激昂的呐喊疾呼,是她字字泣血的《天问》。她俯身葬花,灵魂却在仰面呼号,对穹宇发出“天尽头,何处有香丘?”的质问与控诉。曹雪芹借她之口所悲泣的,不仅是黛玉一人的命运,而是园内群芳共同的悲剧,是这世道对女儿们的不公——天地如此之大,却没有一处可供她们生存的净土?黛玉以一连串问句反诘这个世界,坦露出自己的生命理念和价值取向——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她无法以一己之力与这污浊黑暗的世界相抗衡,但更不愿与他人同流合污来换取苟活于世的机会,即使她对生命如此珍视和留恋。面对生命衰亡这一普世恐惧,诗歌在表达了对生命的留恋的同时,又显示出了坦然面对生命消亡的傲然无畏,可以说,《葬花吟》是一首大气磅礴的生命咏叹调,是曹公借花之艳骨“为天下女儿一大哭”。
鲁迅先生曾形容整部红楼如“悲凉之雾,遍被华林”,而七十六回的中秋夜联句当属穿破迷雾的一声悲鸣,其中的颓丧之意,即使曹雪芹不借湘云之口点破,读者也能感受到那深入骨髓的凄清悲切与至纯至美之物破灭时的悲音带来的痛楚。
作为整篇联句的核心,黛玉的收尾之句是“冷月葬诗魂”还是“冷月葬花魂”,一直以来都是红学研究中一个极具争议的问题。依笔者之见,此处作“冷月葬花魂”更为恰当也更符合原意,故而将其归入葬花诗词中进行分析。
作为最早预知到“红消香残”的悲剧的人,黛玉既是终将“零落成泥碾作尘”的花,又是最先看破“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的葬花人,曹雪芹通过黛玉的生存境遇,折射出女儿们共同的悲剧命运,又借黛玉之口,抒发对时世的静观、内省与盘诘,可以说,她就是“曹公之喉舌、群芳之缩影”。因而黛玉在这样一个衰颓之意尽显的中秋夜,于凹晶馆这等凄清之地所作的诗句,可谓是曹雪芹为所有“有命无运”的红楼女儿唱的一曲悲歌。其中,“冷月葬花魂”一句,起于即景,最终巧妙地归结于人,被脂砚斋称赞为“是何等大笔”。
如果说“寒塘渡鹤影”只是湘云对自身命运无意中作的谶语,那“冷月葬花魂”就是黛玉对大观园中所有女子结局的预言。
在《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故事处于序幕的时候,黛玉葬花;当故事演变到第七十六回,故事接近尾声,悲剧即将变为现实的时候,黛玉葬花魂。葬花,更多的是对美好事物的珍爱不舍和对世间污浊的怨愤,寓意于物,借物抒情,哀而不伤,怨而不怒,葬花魂则直抒胸臆,既哀且伤,此时贾家的颓败气象已现端倪,其衰败的局势更是积重难返,悲剧也即将来临,黛玉的不幸,女儿们的不幸至此基本已成定局,红楼一梦也即将破灭,因而比起《葬花吟》的委婉含蓄,中秋夜联句几乎是直白了当地将瘗玉埋香之景和盘托出,可谓泠然玉碎之声——黛玉葬的不再是花骨,而是花的魂魄,女儿们面对的也不再是生存的困境,而是夭亡的绝境。上下两句不仅是由“以我观物”的“有我之境”到“物我交融”的“无我之境”的转变,更是由个人“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命运悲剧,扩展到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社会悲剧[2]。
而“冷月葬诗魂”一说不仅在对仗上不如“鹤”对“花”这般具体对具体来的工整和谐,更有悖于书中以花喻人、人花对应的手法,显得突兀而生硬。
“花”这一意象在小说中曾多次出现,曹雪芹更是常以“花魂”一词来比拟一众薄命红颜,因而“花魂”不仅指的是黛玉,也是大观园中所有女儿们的芳魂,它既是对黛玉悲剧命运的谶语,也是对红颜多舛命途的预言。若依“花魂”一说,前有葬花骨(铺垫),后有葬花魂作(归结),从花已谢到人将亡,既应了《葬花吟》的“花落人亡两不知”,又为后文宝玉祭花悼花埋下了伏笔,前后衔接紧密,相互呼应。而“诗魂”一说不但在上下文中毫无呼应,而且将目光囿于黛玉的个人悲剧,既破坏了全文为诸艳悲泣的意境,同时也破坏了黛玉形象的完整性,显出一副恃才自傲又顾影自怜的姿态,不仅与黛玉的傲骨和悲悯完全背道而驰,更是与她“为作者言、为群芳语”的身份大相径庭,看似是不落窠臼的奇巧,实则牵强附会,落入下乘。
《芙蓉女儿诔》是《红楼梦》中篇幅最长、最能体现曹雪芹思想倾向和价值判断的一篇作品。作为大观园最具反抗性格的一位女子,晴雯在面对不公与压迫时所表现出的刚烈和决绝,不亚于须眉男儿。作为凭吊这一奇女子的祭文,《芙蓉女儿诔》不仅控诉了那个时代对人情人性的压抑,更歌颂了女性身上“真善美”的美好品质。曹雪芹将骈、骚、诗、赋融于一体,于委婉曲折和铺排延宕中将炽热郁积的情怀淋漓酣畅地抒发出来,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和深厚的精神意蕴。
在第七十八回,随着“葬花”这一行为的终结,《红楼梦》进入到了“悼花”的阶段。晴雯的离世拉开了红楼女性悲剧的序幕,此时黛玉作为“落花”和“葬花人”的使命已经宣告完结,而贾宝玉也从群芳凋零的见证者和葬花的参与者转为“吊唁者”。从饯花神到悼花神,从《葬花吟》到《芙蓉女儿诔》,二人主次地位的变化间巧妙地完成了视角的过渡,也将悲壮的旋律推向了最高峰。
同《葬花吟》一样,《芙蓉女儿诔》中也涌动着一股郁愤之气。如果说《葬花吟》是黛玉对上苍的诘问,那《芙蓉女儿诔》就是宝玉对浊世的怒吼——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作为男性,贾宝玉是那个年代难得的能共情女性命运的人,即使放眼今日,他对女性那份发自内心的理解与尊重都属少见,因而他能够敏锐地感知到她们锦衣玉食的风光景象下身不由己的悲苦,但作为一个在脂粉乡里长大又备受宠爱的富家公子哥,他身上的优柔软弱和任性乖僻都使得他不可能成为一个推翻“风刀霜剑”的革命者,他只能成为在姐妹们的坟茔前长歌当哭的吊唁者。所以在面对晴雯不幸的遭际时,他只能将一腔激愤之情诉诸笔端,以一篇《芙蓉女儿诔》一浇胸中块垒。
作为对《葬花吟》的应和,《芙蓉女儿诔》是挽歌,更是赞歌。可以说,它是后八十回贾宝玉心路历程的缩影——大悲与大悟。
在后八十回这样一个花落时节里,作为全书中唯一能与群芳感同身受之人,宝玉所感受到的,是不曾断绝、层层叠加的锥心刺骨之痛。从晴雯抱屈离世,到迎春所嫁非人,再到香菱饱受磋磨,其间不过百日,这种顷刻间鲜花变槁木,红颜为白骨的惨景,使得他不禁发出“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的惊世之语。不同于以香草美人喻士大夫的传统,他以窃息壤治洪的鲧与因谗被贬的贾谊反衬女儿们的遭际,写闺阁遭遇之惨甚于为苍生为君王蒙冤而死的男子,是对那个“男儿忠烈天下闻,女子血泪无人知”的社会最有力的蔑视与反击。
面对这个“委金钿于草莽,拾翠盒于尘埃”的世界,在如疯魔般奔走哭号后,宝玉自死亡中看见了生的涅槃——浊世固然绞杀了这些纯净美好的灵魂,但这也意味着她们永远脱离了尘世的污淖,得以自由和解脱。在经历了大观园的荒芜与众女儿的“谢幕”后,他领悟了这种“由人到神”的超越,故而在招魂歌中发出了“余犹桎梏而悬附兮”“忍捐弃于尘埃耶”的感叹,这与黛玉那句“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遥相呼应,是那些备受摧残却依然至纯至真的生命玉碎时的回响。
实际上,曹雪芹借宝玉之口,一方面表达了对女儿们身上超越性、抗拒性、独立性、唯美性这些“神性”的赞美,另一方面则暗含着对美的毁灭的极度痛心,对黑暗人间的诅咒,对短暂生命的惋惜。这种对当时社会的憎恶和美好事物破灭的深切痛楚在贾宝玉身上转变为“活着不如死了好”的悲观厌世思想,将叛逆英雄的悲剧色彩发挥到顶点。
《红楼梦》是一出凄美的悲剧,“它的悲剧美在艺术上表现出朦胧美、意境美和诗意美”[3]。书中的葬花诗词以细腻委婉的辞藻,唯美灵动的意象和诚挚哀婉的感情共同谱写了一曲崇高而悲壮的哀歌,生活的凄苦、青春的易逝、知音的难觅、命运的坎坷,尽数融入优美独秀的诗词中,将“悲”和“美”的精神气质展现得淋漓尽致[4],为后人赏析人物形象和研究《红楼梦》真实结局提供了丰富和有益的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