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天晓
等女孩们当了妈妈,她们会按照自己的意愿变成她们想要的样子,比如天鹅、熊猫、老虎、孔雀……这件神奇的事情叫作“妈妈变”。
1
“等你当了妈妈,你会变成什么?”我们女孩之间总会相互打探这个秘密,虽然距离我们当妈妈还有很长很长时间。
女孩们还喜欢打探另一个秘密,那就是:“你妈妈变成什么了?”
每当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会小心地把话题岔开,因为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妈妈,仅仅变成了一只普通的母鸡。
我总是想尽办法不讓我家那只“咕咕哒”有任何机会出现在同学们面前,这次的亲子露营活动也不例外。在通知单上,我填上了“妈妈生病不能外出”的理由,又模仿她的笔迹签上名字。虽然老师说亲子露营活动可以密切亲子关系,但我觉得我和咕咕哒的关系真的不需要密切,我只想让她离我远一点,越远越好。
出发这天,大家都以家庭为单位、两两一组坐在大巴车上,没有家长陪同的只有我和小豆芽。于是,我们坐在最后一排,一个人占两个座位。小桃子和她的狐狸妈妈就坐在我前面。我看不到狐狸妈妈的脸,但她那条毛茸茸的火红色大尾巴就在我眼前优雅地晃啊晃啊,简直比最美的阳光还要耀眼。
小豆芽也在盯着狐狸妈妈的尾巴,我猜他心里想的一定和我一样:这要是我妈妈,该有多好!
小豆芽见我在看他,竟然瞪了我一眼,一扭头,把脸转向了窗外。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把脸转向了窗外。
伴随着一阵马达声,座位下面开始微微颤动,大巴车就要启动了。
我在心里呼喊:“大自然,我来了!”
这时,就听小豆芽叫道:“快看!一只鸡!”
我没敢看,使劲地低下头安慰自己:没什么,没什么,也许小豆芽说的那只鸡并不是我想的那只鸡。
“她上车了,在和班主任说话。她应该是谁的家长,但肯定不是我的家长。”小豆芽向前探着脑袋,一边解说,一边偷瞄着我。
大家听小豆芽这么一说,都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我。而我妈妈咕咕哒也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向我走来。
“停下!停下!停下!”我在心里狠命地念叨,就好像自己是一个会念咒语的魔法师。
咦?咕咕哒真的停了下来。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背包,从里面拿出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热情地递给大家。
“我自己做的酸菜馅大包子,大家尝尝!”
狐狸妈妈刚才在车上发给大家的三明治的味道还在车厢里弥漫着,如今硬生生地混进酸菜馅大包子的味道,让我忍不住想哭。不!是想死!
大巴车一路驶进景色怡人的山区,窗外的颜色有蓝的、白的、绿的、红的,可在我的眼睛里,它们混成了一锅糨糊。
“咕咕哒,小叶子,露营的事怎么不告诉妈妈呢?我的感冒早就好了。
“咕咕哒,小叶子,幸亏我一早发现了你写废的一张通知单,要不就赶不上了。
“咕咕哒,小叶子,吃个酸菜馅包子?”
我发誓我绝对听到了小豆芽的窃笑声。
我闭上眼睛:“不想吃,我困了……”
2
野外露营的第一项任务是搭帐篷。人家老虎妈妈一爪子拍下去,固定帐篷的钉子便被牢牢地钉进了土里;人家长颈鹿妈妈咬着营旗一低头,就把营旗插在了帐篷顶上;人家狐狸妈妈更带劲,只一按按钮,一个非常拉风的墨绿色帐篷便自动撑开了。
而我家这个帐篷搭得简直惨不忍睹。咕咕哒扑棱着翅膀忙活着找位置,四处借锤子钉钉子,还劳驾别的妈妈帮着扯帐篷,最后,我家这个廉价的帐篷硬是被咕咕哒搭在了整个营地的最高处,就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我家帐篷最难看似的。营旗也被她直接绑在了一旁的大树上,成了整个营地最显眼的营旗。
“为什么要搭在这么高的地方?”我一边气呼呼地往帐篷里搬东西,一边问咕咕哒。
咕咕哒一边清理帐篷周围的枯枝和石子一边回答:“下雨的时候,洼地容易积水。”
“不会下雨的,我看天气预报了。”
咕咕哒自信地说:“天气预报可没有母鸡的感觉准。天呐,狗熊妈妈的那个锅灶搭得不太对,我赶紧过去帮她,你先收拾着。”
“别去,别去,别去。”我又成了会念咒语的魔法师,不过这回咒语没管用。
不管我有多不情愿,咕咕哒就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似的,一会帮狗熊妈妈搭锅灶,一会帮鳄鱼妈妈串烤肠,一会又去帮狐狸妈妈摘菜叶。
妈妈们准备晚饭的时候,老师就教我们用柳枝给妈妈编帽子。大家都编得很认真,小桃子还把野花插在帽子上当装饰,似乎只有这么漂亮的帽子才能配得上漂亮的狐狸妈妈。咕咕哒的脑袋比较小,我编的帽子看起来特别像一个杯盖,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小豆芽的帽子编得也不好,就像一个筐。
同学们都给妈妈戴上了帽子,我却悄悄地把那个难看的帽子塞进了口袋。我看咕咕哒一直在忙着,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只有她没有帽子。
开饭之前,老师让我们自由活动,但是不许我们跑远。
“听说这山上有妖怪!万一你们跑丢了,妖怪可就把你们抓走了!”老师一本正经地吓唬我们。
我们嘻嘻哈哈地回应着老师:老师可真天真,我们都多大了,还用妖怪来吓唬我们。
我见同学们开始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聊天,心里便不太安稳,担心他们会拿我妈妈取乐。
远远的,我看见小豆芽站在一块高高的石头上,正手舞足蹈地说着什么,下面围着小桃子、小石头、小栏杆、小凳子、小邋遢、小卷毛……
他们不时被小豆芽逗得哈哈大笑,而小豆芽说的话也模模糊糊地传到了我的耳朵里,我听到了“咕咕哒”这三个字,而且不止一次。不用说了,小豆芽一定是在嘲笑我妈妈,难怪搭帐篷的时候他就在附近晃来晃去。
我回头看了一眼咕咕哒,她正忙活着给大家烤串呢!身上的毛都被浓烟给熏黑了。我气得真想冲过去问她:“他们在这边笑话你,你却在那边给他们烤串,你傻不傻啊?”
“哈哈哈哈——”小豆芽那边又爆发出一阵大笑。
哼!小豆芽,既然你敢嘲笑我妈妈,那也休怪我抖出你的秘密了!
我冲过去,把小豆芽从石头上推了下来:“你们知道小豆芽的妈妈是谁吗?”
大家全都惊愕地看着我,小豆芽更是吓得脸色惨白,我甚至听到了他内心的祈祷:别说,别说,别说……
但我就是要说出来:“邻班的小萝卜说,小豆芽的妈妈是一只非常难看的老鼠!”
“你胡说,我妈妈才不是老鼠!”小豆芽声嘶力竭地喊道。
“那你妈妈是什么?”
“我……我妈妈……”小豆芽的脸由白变成了红,就像脑袋里憋住了一团子热气,怎么冲也冲不出来。
“说不出来了吧!如果你妈妈不是难看的老鼠,那她为什么不敢来参加露营?”
“我身体弱,妈妈每周都要上山给我采药。她今天去采药了,通知单上都写明了理由,还有我妈妈的签名呢!”小豆芽的身体和声音一起颤抖着。
“理由可以瞎编,签名也可以伪造!”我脱口而出,但随即感觉一阵心虚。
似乎大家的目光全都从小豆芽身上转移到了我身上,把我的里里外外看得一清二楚,看清了瞎编理由、伪造签名的不是小豆芽,而是我。
我克制住抖动的双腿,故作镇静地继续质问小豆芽——
“先不管你妈妈为什么不来露营!如果你妈妈不是老鼠,那她是什么?你敢说吗?你说呀!说呀!”
小豆芽越不敢说,我就越得意。哼!你敢嘲笑我妈妈,我就把你的秘密逼问出来,让大家也嘲笑你。
小豆芽开始后退,后退……
我当然不能让他就这么跑掉,我像侠女一样,从石头上飞身一跃,大喝:“别跑!”
我相信以我此时的动作和气势,足以压垮小豆芽。只是没想到,我刚落地,身后便一阵冷风袭来,没等我回头,就被咕咕哒的大翅膀给扇了一个趔趄。
“咕咕哒,小叶子,你在干什么?”咕咕哒生气了,翅膀微颤,全身的毛都随风抖动着。
此时,在咕咕哒看来,我在欺负小豆芽,可是她根本就不知道这背后发生了什么!
该生气的人不应该是她,而是我!
我大喊着:“刚才小豆芽在带头嘲笑你,他嘲笑你是一只母鸡!我压根就不想让你来,你为什么非要来,为什么?”
我的喊声让整个营地都安静了下来,就好像我投放了一颗安静炸弹,炸毁了所有的声音。
好半天,小桃子才小声说道:“小豆芽刚才和我们说的是,他把露营服穿反了,是咕咕哒阿姨帮他重新穿的。就是这件事而已,他没有嘲笑任何人。”
小豆芽狠狠地瞪着我,似乎脑袋里的热气已经在他的眼睛里化作了可以灼人的火焰。
這个时候我还能说什么?我几乎什么都说不出来,因为此时此刻,最丢人的就是我了。
“咕咕哒,小叶子,你……”咕咕哒上前想说什么。
我一把推开她,跑掉了。
我不知道我要跑到哪里去,我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人的眼睛,也不想任何人的眼睛看到我。
我拼命地跑着,把营地、落日全都狠狠地甩在身后,我希望在太阳掉下深渊后,可以永远地藏在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3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我的心声,不一会儿,一大片厚重的乌云就遮住了太阳,毫不客气地截断了所有落向地面的阳光,肆意地占据了整片天空。也许是为了宣告它的主权,它开始抖落身上的雨滴,而且还叫上了狂风闪电,越抖越烈。
我在瓢泼大雨中守着我心里那点可怜的自尊。风雨摇晃着山林,也摇晃着我心中的壁垒,但我依然咬牙坚守着,坚守着……
突然,“咔嚓”一声惊雷在我头顶炸响,银色闪电下,随风狂摆的树林中出现了一个硕大的黑影。那黑影带着犄角,长着尾巴——分明就是一个大妖怪呀!
“妈妈——”我叫着,跑着。
恐惧彻底摧毁了我那脆弱的、不堪一击的壁垒。我再也不想顾忌那虚荣的自尊了,我只想跑回营地,冲进帐篷,钻到妈妈的怀里。
可是回营地的那座木桥被突然上涨的河水冲毁了,河水奔腾翻滚着,在闪电的照射下化作了一道飞驰的寒光。
“妈妈——”我向着河对岸喊着。
“咔嚓”,又是一声响雷,雷声吞噬了我的声音,就像我之前希望的那样,我被藏进了这无尽的黑暗之中,而身后那个妖怪似乎还在向我靠近。
“咕咕哒——小叶子!”突然,一个熟悉的叫声穿过重重风雨,从河对岸传来。
那叫声唤出了我所有的委屈,我泪流满面地响应着:“妈妈——救我……”
妈妈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身后逐渐靠近的那个妖怪。她焦急地找寻着可以赶到我这里的路,可是桥已经毁了,她根本过不来。
我边哭边想,要是我妈妈是一只雄鹰就好了,只要一展双翅……
啊!我的天哪!妈妈竟然跳上岸边的一块大石头,接着向河面用力一蹬……
那个胖乎乎的身影,拼了命一般笨拙而有力地扇动着翅膀。每扇动一下,身体就向前方窜动一下,然后便急速地坠向下面湍急的河水。翅膀赶紧用尽力气再次扇起,再窜动,再下坠,再扇起……
她不是雄鹰,她只是一只飞起来又难看又笨拙的母鸡。平时她连一条小沟都飞不过去,现在却在风雨雷电中试图挑战一条大河。
“妈妈——你笨死了!蠢死了!你不怕淹死吗?”我冲着河面哭喊着。
妈妈没有回答,她身体下坠的速度已经超过每次扇动翅膀时向前窜的速度,到最后几乎是双脚踩踏着水面,抓着岸边的枯枝才狼狈地爬上了岸。
“别怕,妈妈来了……”她气喘吁吁地挡在我和妖怪面前。
和体型硕大的妖怪相比,她显得那样渺小和柔弱。可是当妖怪再次靠近时,她却突然张开翅膀,亮出爪子,猛扑过去,又抓又啄。
妖怪吓得一边后退,一边说着什么。风雨声太大,我们听不清妖怪的话,只看见她在妈妈的节节进攻中步步后退,最后逃进了森林。
然后,妈妈张开湿漉漉的翅膀,罩在我的头上。尽管耳边雷声阵阵,但有了妈妈的翅膀,我忽然觉得很安心。
雨渐渐小了,我想和妈妈说点什么,只是那个卑微的自尊又来作祟,我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咕咕哒,小叶子,我们回营地吧!你趴在我的背上,我带你飞过去。”
“能行吗?”我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妈妈坚定地说:“有我在,能行!”
我趴在了妈妈的背上,能够感觉她的身体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起伏间,刚才被大雨浇得冰凉的身体,竟被她的后背焐热了。
妈妈调整好角度,准备飞了。
“咕咕哒,小叶子,一定抓住我。”
“嗯!”
“咕咕哒,小叶子,千万别害怕。”
“嗯!”
“咕咕哒,小叶子,一会回到营地,和小豆芽道个歉。”
我迟疑了。妈妈没有等到我的答案,便没有再等,找了一个高处当起飞点,直接飞向了河面。
我趴在她的背上,牢牢地抓着她翅膀的根部,起起落落之间,感受着一股股从她身体迸发出来的力量。那力量似乎是从她的胸膛燃起,瞬间传遍每一处肌肉、每一根羽毛。她刚才飞过来的时候已经非常勉强,而大雨过后,河面比之前又宽了些许,所以她并没有打算一口气飞过去,而是瞄准了河中间的那块石头。
踉跄着,妈妈终于落在了那块湿滑的石头上。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抬头瞄着那又近了一些的对岸。
我有些擔心,想说些什么。
“妈妈……”
“飞了!”妈妈翅膀一震,再次起飞。
这次没有上次那么顺利,咕咕哒的体力已经透支,再加上多了我的重量,刚飞出几米,便被卷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妈妈用力拍打着翅膀,想重新飞起来,可是水流太急,几次努力都失败了。
可妈妈并没有放弃,她硬是带着我连游带飞地一点点接近了对岸。她看准一根探到河里的树枝,猛地抓住,然后后背一拱,用尽所有力气把我甩到了对岸。我浑身是泥,从地上爬起,转身去拉咕咕哒,可是那根树枝又软又脆,我根本就不敢用力。
妈妈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去营地找人帮忙。”
我一边向营地飞奔,一边在心里默念着:“挺住!挺住!挺住!”
我比任何时候都希望自己真的是一个会念咒语的魔法师。
4
水性超好的水獭妈妈来了,熟悉地形的鳄鱼妈妈来了,会急救的兔子妈妈来了,可是我的妈妈却不见了。被折断的那半根树枝随风晃动,似乎在一下下用它锋利的尖端,扎着我的心。
“妈妈——”我叫着,仿佛天塌了下来,不,不是仿佛,我的“天”就是塌了下来。
我不会再做“如果我妈妈是什么什么就好了”的假设,我不会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求,现在我只想要我妈妈,只是我妈妈而已。
“咕咕哒,小叶子……”一旁的草地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我望着妈妈,妈妈也望着我,那一刻真的比什么都美好。
然而,美好的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
“不好了,山上有泥石流,营地很危险。”麻雀妈妈火急火燎飞过来通知妈妈们。
同学们和其他的妈妈们都还留在营地。如果泥石流真的吞没了营地,那后果不堪设想。
远远的,泥石流那轰隆隆的流动声,正由远及近地传过来。虽然不知道是否来得及,但所有人都拼尽全力,向营地方向赶去。
“挺住,妈妈来了。”
“坚持,坚持……”
我听到妈妈们在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既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给不在身边的孩子打气。
当营地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时候,泥石流也从山上滚滚而至。就在那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影突然飞身过来,躺在了营地上方,用不断膨胀变大的身体挡住了泥石流。夹杂着石块、树枝的泥石流“扑通”“扑通”地砸在她身上,可她硬是一动不动。泥石流改变了流向,而她肚皮附近的营地,被保护得完好无损。
雨停了,风静了,云散了,夕阳斜斜地照在山林中间,也让我看清了那个黑影的样子,不就是刚才追着我的那个大妖怪吗?
妈妈们向妖怪表示着感谢,但是同学们却远远地望着那妖怪,不敢靠近。妖怪的身体恢复成了正常大小,她向我们这边小心地扫了一眼,便要转头离开。
这时,就听小豆芽喊了一声:“等一下——”
妖怪停住了脚步。
小豆芽拿出他编的那个像筐一样的帽子,戴在了妖怪的头上,然后朗声对我们说道:“正式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她会采草药,会变身,很勇敢,很了不起,很……很爱我……”
小豆芽脆脆的声音敲打着湿漉漉的空气,似乎奏响了林间最动听的音乐。
那个一直让我很纠结的问题,我终于在这一天找到了答案:等我到了“妈妈变”那一天,变成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哪怕不漂亮,哪怕爱唠叨,哪怕爱逞强,只要心中有爱,那就是好妈妈。
就像我的妈妈。
就像小豆芽的妈妈。
就像所有人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