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晓燕
父亲生前酷爱写信。寄同学,寄朋友,寄亲人。其中写给最多的是我的哥哥。
那是2000年之前,哥哥考入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每个月写一封信便成了父亲雷打不动的习惯。写信,对父亲来说是一件大事。忙完一天的农活,抽完一根旱烟,端坐书桌前,正襟危坐,轻蹙眉头,神情专注。时而奋笔疾书,时而沉思良久,哪怕一个标点,父亲都会斟酌再三。信写好后,总会让母亲过目,母亲表示极好,他才肯罢休。再把内容誊写在新的信纸上。
父亲的字极棒。笔画刚劲,铿锵有力,抑扬顿挫,如他噔噔的走路声。当时他谋到一份抄写文件的差使,人们看到他的字大为惊叹,纷纷竖起大拇指。他听后涨红了脸哈哈大笑,黝黑的脸庞泛着激动的亮光,嘴角几根稀疏的胡须快活地颤动着……
信的内容远没有字那么艺术,都是些家长里短。诸如家里的麦子丰收了,他的鸽子下了几个蛋,母亲打工挣了多少钱之类。信的最后总是再三叮嘱哥哥吃饱穿暖,不要舍不得花钱。兴致高时,他会要求母亲和我也写几句。待我们写好后,父亲会小心翼翼地把信叠好装信封。粗糙的大手与信纸摩擦发出咔咔的脆响,好听极了。那时的邮票只要一沾水就自带黏性,但父亲认为那样粘不牢,每次都會用黏合剂,为此我总在心里偷笑他的迂腐。
信寄出去,父亲会抽着旱烟掐指算。待过六七日,他喃喃自语:“刚应该收到信了。”接下来,父亲会翘首以盼,哥哥的回信到了镇上的邮局,邮差过好几日才来一次。父亲盼到信后会像个孩子一样欢天喜地,如获至宝。信要翻来覆去看好几遍,直到开始写下一封信才肯收起来。
有一回,父亲寄信后久久没有回信。他一下子慌了神,整日惴惴不安。母亲宽慰说:“儿子快毕业了,事多顾不上,再等等吧。”但他仍不放心,每天都去小卖部看。又过了两天,他愈加担心,说新闻里有报道大学生被害的事。他满脸忧愁,甚至寝食难安了。终于,他掐灭抽了一半的旱烟,坚定地对母亲说:“我去北京找找刚去。”母亲担心地说:“你很多年没有出过远门了,北京那么大,去哪里找啊?”父亲下了决心,执意要去。就在他要动身时,有邻居匆匆赶来,高声喊:“三儿,你儿子来信了。”父亲一把夺过信,眉开眼笑道:“这儿子,真是欠揍!哈哈哈……”
父亲不给我写信,只因我当时在本市上学,经常回家。其实我内心总有丝丝期盼,渴望也能收到父亲的信,但每次都希望落空。有一次新年,我给父亲寄了一张明信片,写了几句祝福语。待我回家,父亲像中了大奖一样拿出我的信,开心地说:“这是俺妮给我写的信,哈哈哈……”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知足与幸福。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长大了很多。
有人说:“父母亲存在的意义,不是给予孩子舒服和富裕的生活,而是当你想到父母时,内心会充满力量,会感到温暖,从而拥有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父亲去世21年了,我曾试图在旧物中找到他的哪怕一封信,终究只是徒劳。但父亲用文字承载的对远方儿女无限的爱,却让我铭记一生,治愈一生!
(编辑 雪彤/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