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炫耀自己的泪水

鲍尔吉·原野

人们越来越爱惜自己的身体，往脸上抹神秘的化学化妆品，抹手霜，给眼睛外边架一副玻璃镜片，按摩四肢，吃对肠道有益的粗粮。说起来这一类名堂成百上千，主题是爱惜身体，让它美，让它年轻，让它放缓变老的速度。我觉得还应该加上一条：爱惜我们的眼泪。

我们不知泪水藏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只知道它离眼睛很近。我们也不知道一个人泪水的储量到底有多少。最主要的，我们感动、悲伤、痛苦，也就是心在滴血的时候，眼睛里流出了水，我们叫它泪水。最纯真的人，如儿童，眼睛里有最多的水。随着年纪增加——实际是随着心灵的麻木——泪水越来越少。

一位朋友对我说，“羡慕你啊，你还流泪，我好多年没泪水了。”除了干眼症患者，我认为一个人不会缺失眼泪，缺少的只是感动。

头些天到哈尔滨一位作家朋友家里做客，墙上挂着五六幅她画的水粉画，多是大兴安岭的风景。有一幅抽象作品非常触目，如同在黑夜里闪光的白桦，又像从地里长出的白银。我问，这画的是什么？主人说，这是一个秘密。

既然是秘密，我就不问了。这幅画还是吸引着我。我感觉它像森林里的冰凌化了，又像雨打在玻璃上——屋外是沉黑的夜。朋友说，告诉你们吧，我画的是我的泪水，泪水流成了河。我闻此言，再看这画，很震惊。我们知道她的丈夫去世了，但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用画筆画自己的泪水。那是无法计算的悲伤，滔滔不绝的河流。屋里沉默了很久。

人身上到底有多少泪水？这件事谁也说不清，每人都不一样。假如把眼泪比作榨汁机榨出的汁的话，榨的是人的心，眼里流出了泪。榨汁机的马达是悲悯，是感同身受，是藏在心里像星星那么密集的爱。

从医学角度观察，人哭泣实如一场疾病发作，浑身颤抖，瘫软。人大哭之后会头痛，休息几天也缓不过来。但人的泪水证明他的良心还在工作。泪水实在是人最珍贵的分泌物之一，它在身体里积蓄，流出来却无法遮掩。除了演员，没人表演流泪。人们炫耀车、炫耀表，没人炫耀自己的泪水。事实上，人流泪的时候，都抱有羞惭之心，人心阻挡自己珍贵的泪水流出来。这来自古老的基因暗示——不可流露自己的软弱。

流泪的人软弱吗？我见过许多流泪的成年人性格刚强。我们在感动或悲伤的时候，会觉得流动的血液停下来，观念中有关矜持的旗帜都被拔掉，泪水如一股洪流从心底涌向头部，冲破万千束缚从眼里挣脱出来。有时候，我们还会觉得眼泪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我们从未去过的地方，来自我们不熟悉的一些事和不认识的一些人。故此，眼泪特别值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