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有德
父亲临走前半年左右的时间吵闹得厉害,一天比一天厉害。
那时候,父亲已经行走不便,还坐上了极不愿坐的轮椅。在我家老屋、老屋前宽敞的地坪、地坪延伸出去的四通八达的水泥路上,大哥或二姐夫,有时候是我,小心地推着他。父亲很少说话,目光在青山绿水间游移。
我们姊妹五人敬畏父亲,我们都知道父亲是心里不好受,难免发脾气,那就随他老人家去。白天大哥和二姐夫一起服侍他,晚上五姊妹轮流陪伴他。
但没想到他吵得这么厉害。
最后两三个月,我几乎两天回老家一次。也许因为我是家里的满崽,或因为我每次回家带书回来给他,也或者是因我不在他身边,父亲喜欢和我说话。他说的话我听,我说的话他也听,我们在一起聊得来。
每次接到大哥打来电话,说父亲“又闹起来了,赶快回来”,我不敢怠慢,放下手头工作,心急火燎往家里赶。回到家,父亲看到我,和我拉家常,也说笑话——这时候,父亲是不吵的。
和父亲聊天,父亲会诉说大哥与二姐夫的种种不是,我心里自然明白是父亲糊涂。然后,我与大哥和二姐夫聊天,听他们诉说父亲老是发脾气,谁的话也不听。我就说,父亲老了,又有轻度老年痴呆,我们能做的、该做的,就是忍让、孝顺他老人家……
有一次,我赶回老家,坐在父亲床前说话。忽然,父亲缓缓转过身子,从床头摸出一个小塑料包,哆哆嗦嗦打开,露出几根鸡骨头,气愤地说:“他们吃鸡肉,我吃鸡骨头!”我说:“爹爹,这不可能啊。”还要劝说,父亲满脸怒容,我赶紧改口:“当真是这样,我去骂他们一顿。”父亲马上收敛怒容看着我。
我来到外面,和哥嫂、二姐夫聊天,哥嫂笑了,道出了事情的真相。大姐捉了一只两三斤的土鸡回来,炖了给老爷子吃。老爷子胃口好,一餐吃得只剩下一双鸡翅。可他却把鸡骨头收好,一口咬定鸡肉是“他们吃了”,自己只有骨头吃……我有点哭笑不得,只能安慰他们:“老人家了,莫多想也莫计较——我们也都老了……”然后进屋,我又安慰父亲。父亲以为我“骂他们”了。不多久,父亲说:“你走吧,回城里。”然后,坐着轮椅,在地坪里,看着我上车离开。
老人在生命旅程的最后一公里,身体好才是真的好,身体不好大家都不好。无论如何,最后关头,孝顺不能打折,哪怕父亲越闹越厉害。
父亲吵得厉害,大哥的电话却少了很多,迫不得已才来电话。父亲这样吵,或是身体不舒服,心里烦;或是老年痴呆,反复无常——心里有时清楚有时糊涂,甚至糊涂得一塌糊涂。
有一次,大哥又来电话:“爷老子老糊涂了,吵得不得安宁,你赶快回来看看!”
听大哥电话里的口气,我知道事态有点严重,风风火火赶回家。一进家门,便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闷的气息。走进父亲卧室,虽然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仍然闻到了一股怪味。
原来,父亲又犯糊涂,发脾气,这次竟然把床底下的尿壶拉出来,把大半壶尿泼洒得满屋子都是……大家只得把父亲卧室收拾一遍,再洒上花露水……
一如既往,我耐心安慰哥嫂和二姐夫,父亲一辈子吃过多少苦遭过多少罪?父母把我们养大,我们为父母养老,天经地义。何况,我们也都老了,将心比心,把心放宽……父亲那里,别说生气,说话也不能太大声——不大声听不清,太大声不高兴。
我尽量让父亲安神,少吵,便推着他老人家出门散心,尽量拣我们父子几十年来最有趣最开心的事说,甚至不惜吹一吹牛皮,直到父亲满心自豪,紧绷的脸上露出少见的笑来——哪怕是微笑也好。
村子里大多是老人,老人守家,照看孙辈们。村子里的水泥马路上,总有七老八十的老倌老母低着头慢慢行走。每天有乡邻来我家进进出出。父亲是乡邻们眼里最幸福的老伙计了,最后的日子却是这样子,乡邻们很感慨。
大约半年之后,年关在即,一个凌晨,父亲走了,走得很平静,仿佛是睡着了……
父亲走了,吵闹随之走了,一切归于平静,整个世界都平静了,空了。
父亲走了之后,每有同事、朋友诉说父母晚年故事,我便一次又一次讲述父亲最后的吵闹……
編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