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丽泰
【摘要】《福》是库切的经典文本之一。在《福》中,库切以传统的、男性中心叙事中缺乏的女性作为叙述主体,将性别的二元对立引入种族、殖民的多元对抗格局中,从而揭露了历史叙事中的权力关系,并最终以微小的力度撬开了帝国文化霸权的一角。库切早已认识到福柯所言的话语的权力结构,并巧妙地运用了此点,对殖民语言下的霸权进行了颠覆,赋予了沉默的他者以书写对抗失语的可能。
关键词:库切;后殖民;福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編号】2096-8264(2023)42-005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42.019
J·M·库切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一直以“后殖民作家”蜚声文坛。反观其三十年创作生涯,他一共创作了虚构类小说二十部,多半是以后现代的解构叙事书写时代创伤。《福》作为库切的第五部长篇小说,其以对英国现代小说之父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的重写为线索,探寻了关于历史、历史真相与历史话语等问题。作为一部与《鲁滨逊漂流记》跨时空对话的文本,《福》的成书时间晚了两个半世纪,但这部作品却不仅仅是对《鲁滨逊漂流记》的简单模仿,亦不是致力于情节、人物和时代上的改编,而是对西方现代叙事中“西方中心”“强权话语”的颠覆和重构。库切将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看作是大英帝国集体意识的产物,是象征着现代文明视野下“先进”“落后”“文明”“野蛮”二元对立的集大成者,而他那本鼎鼎大名的书,也不过是“那编造的历史”。笛·福创作的《鲁滨逊漂流记》令其享有“英国现代小说之父”之荣,而其中的关键,则在于他作品中透露的那时间观念的乐观信念。现代启蒙理性依赖于线性时间的发展,而其借助科学与技术的扩张制造出本雅明所说的“一种均质而空洞的时间”[1]。人类的现代性计划依靠进步的史观逐渐开展,这种进步的历史观使得人们不断抛弃历史、远离历史,同时孕育出怀有“未来会更好”“进步”的线性时间观念。现代线性时间将世界划分为“文明”与“野蛮”“进步”与“落后”的二元对立体系,随着英国16世纪成为世界贸易中心、17世纪击败西班牙无敌舰队夺取海上霸权、18世纪在世界多地建立殖民帝国,其以一种强势的姿态称霸世界,而作为语言、文化的集成,《鲁滨逊漂流记》正是在这样的背景应运而生,在文本中处处彰显着大英帝国的话语霸权。作为对殖民文学经典的互文,库切认为:“对于一种权力神话的回应不一定是反抗,因为如果这种神话预言了反抗,那么反抗只能加强这种神话……一种巧妙的反抗是颠覆和改写这种神话。”[2]在文本中,库切有意推陈出新,将笛福(Defoe)这一具有浓厚进步时间观念的名字改写成Foe(反抗者),并改变了故事的主角,以历史语境下失语的女性群体的强势插入,为笛福在强权话语下塑造的荒岛神话祛魅。对于库切来说,历史的叙事并不在于“说了什么”,而在于“谁在说”。正是在这种后殖民观念的驱使下,他以边缘他者的角度来观看中心父权的叙事,举重若轻地撬动了强权叙事的权威性。本文将试从叙事角度、叙事者和中心人物三个角度来分析库切是如何从后殖民的角度出发,解构这一经典殖民文本。
《福》采用了时间乱序排列的后现代叙事美学形式。全书分为四章,第一章讲述了苏珊·巴顿流落荒岛的经历。第二章以笛·福最具代表性的日记/书信体为形式叙事,记录了苏珊·巴顿逃离后向一位富有影响力的作家福讲述自己的荒岛求生,并请求后者将其写成小说。这些信件均写于她所居住的“时钟巷”内——这一富有象征意义的名字既是其居所的指称,亦是现代西方文明的表征。小说中,库切曾借苏珊之口说到:“岛上真正的危险,也是克鲁索从未说过的,是长时间的睡眠。我们不经意就会延长睡眠的时间。”[3]69,对于现代文明来说,时间不仅仅代表着秩序、进步,同时也代表着自律。马克思·韦伯认为“入世禁欲主义”下的理性自律为资本积累和帝国创造提供了基本东西。[4]的确,正是自律为西方文明带来了强大与繁荣,而如那荒岛般百年孤独式的、充满野性与原欲的堕落景观则无疑是野蛮的再现。小说的第三章以苏珊·巴顿与星期五终于找到福先生为线索,将曾处于历史边缘、身为他者的女性并置在同一舞台上与男性话语争夺权力,为福先生即将写下的荒岛传说的内容辩论。福先生执意要将其写成一部母女失散、再续前缘的亲情小说,而荒岛求生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插曲,“不足以成为一个故事”。而苏珊则认为应该如实记录,她指责对方编造故事、编造历史、编造一切,作为故事的纂写者,他“比最强的力量还厉害,决定着最后的定论。”,然而,却掩埋了那些无助的沉默,那些在历史上存在实体的、生动的人 ——也就是那些在帝国侵略和父权制度下被迫失语的女性和黑人。第四章更改了叙述主体,以客观、全知全能的第三者切入,沉入那神秘的小岛海域中寻找历史的残骸,而真相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发出声音:“但是,这里不是一个依赖文字的地方,每一个音节一说出来就被水侵蚀和消融了。在这里,身体本身就是符号,这里是星期五的家。”的确,文字早已变成了统治的武器、关押奴役者的囚笼。笛福笔下的星期五虽然保留完整的发声器官,但说出来的语言却变成了一种奴役,那是扭曲、变形的声音。而真正属于失语者的表达,是那原始的、与生俱来的语言——舞蹈。
《福》对《鲁滨逊漂流记》的再写和重构主要集中在叙述主体与人物形象上。笛福的鲁滨逊作为海上第一代殖民者,几次出海的目的几乎都出于一个英国人对海上航行掠夺财富的渴望以及对权力的向往。甚至鲁滨逊在贩卖奴隶梦想破灭、流落荒岛以后,他发现当地人活在同类相食的食人社会,而自己本计划将其杀死,却发现自己无权这么做,因为他们并没有受到文明的教养。于是,带着一种教化者的傲慢,他通过解救俘虏获得了一个仆人——星期五,并在荒岛以“总督”自居,成了荒岛的统治者,建立了一个乌托邦式的虚拟帝国而这种“以文明来帮助野蛮”“以先进来领导落后”“对落后者的历史进行重构”的逻辑,正是西方中心、父权帝国下的殖民逻辑。在《福》中,库切以父权社会下失语的他者——女性苏珊·巴顿作为切入,将她流放至克鲁索统治的小岛,以外来者的视角观察一切。显然,苏珊·巴顿眼中的无人岛黯然失色,那小说、游记中的光怪陆离已然消解,食人族的故事不过是一出虚构的神话,取而代之的只有干燥与贫瘠。苏珊·巴顿与克鲁索的相遇同样让人大跌眼镜,克鲁索不仅不再是一个雄心勃勃、建立虚构的加勒比乐园的帝国英雄、启蒙主体,反而是一个“穿得像泰晤士河的船夫”的原始人。同时,鲁滨逊那乐观的时间信念、那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时间逻辑也被消解,他“已经不再知道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想象”,他的回忆充满着残缺、破败和混乱,更缺乏现代理性与乐观态度,他不但没有家园意识,更“从没想过造一艘船逃出小岛”“没有被解救的意愿”,比起教化人类、造福社会,他像是一个被“野蛮”同化、无节制地释放自己原欲的“文明人”。
在笛福的小说中,星期五是一个重要的角色。他既是克鲁索的第一个被殖民者,又与克鲁索在女性恩泽缺席的情况下享受田园牧歌式生活。然而,库切的文本修改这一设计,将之从一个被掠夺了美洲文明、被强行教化的奴仆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语者,一个任人肆意塑造的“他者”。在小说中,克鲁索关于星期五失去舌头一事总显得混沌暧昧、含糊不清,但答案总是呼之欲出:殖民主总是假借传播文明、教化野蛮之名,行使强权统治、掠夺文明成果之实。在白人殖民的统治下,黑人不但身体力行地沦为奴隶,更丧失了自己成为叙事主体的机会。失去了舌头的星期五不仅是“沉默之子,未出世的孩子,等待出世又无法诞生的孩子”,更是彻底沦为了一个奴隶、一个玩偶。当苏珊·巴顿询问克鲁索“如果星期五掌握了英文,难道不能帮你减轻一些孤独感吗?几年下来,你就可以享受聊天的欢愉。”[3]17克鲁索沉默,却把星期五叫来面前表演唱歌。对于克鲁索来说,星期五只是一个“掌握一些日常单词、能够听懂命令的”的工具,只是他施展征服与控制的欲望对象。库切认为“历史不是现实,历史只是一种话语”而以这种话语表述为媒介的历史叙事也是一种虚构。的确,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统治往往是通过话语霸权实现的,被殖民者无法作为“对话”的对象,而仅是“听话”的受体。而那些长期的精神和肉体折磨带给被殖民者的,不是殖民者所希冀的“进步”,而是人性中那顽强、乐观面的泯灭。失去了话语权的星期五成了一枚飘落的浮萍,一个无历史、无意义的动物。既无法融入西方文明,也无法追寻自己的根。唯一陪伴着他的,只有忘情的舞蹈带领他穿越时空隧道,感受到的片刻欢愉。这正是殖民文化下黑人处境的悲剧,法农曾在《黑面孔,白面具》中说道:“黑人具有两重维度,一是他与黑人同伴的关系,另一个是与白人的关系”“他们没有历史、没有过去、没有历史的过去”“她们从来没想过保存黑人人种的独特性,而是梦想着通过变白拯救这一种族。”[5]被殖民者在殖民者的殖民下面临着严重自我丧失和文化自卑的病症,自身文明的摧毁也使他们无法追溯自身的民族性与家园,不断地消解着主体和身份。
将星期五聚焦于故事中心的,除了他背后那令人震颤的血腥历史、残缺的身体外,还有苏珊的好奇心。她越是好奇,星期五的沉默就越是引人注目;而她越是想追寻真相,读者的焦灼在目光在星期五的身上。在小说的第一章、第三章中,苏珊·巴顿与克鲁索以及福形成的喧哗的多声部加剧了星期五的沉默,同时也突出了他作为凝视中心的位置和他者身份。然而,苏珊·巴顿与星期五之间也不构成一种平等的对话关系,在作品中,苏珊有意识地选择了白人的身份认同,她察觉到:
“很多时候没如果撇开善意不说,我使用文字是为了寻找一条捷径,好让他听从我的命令。”[4]81
苏珊·巴顿书写的焦虑将星期五的沉默放置在凝视中心,而凝视却无法带来主体性,只存在无尽的客体。比起克鲁索赤裸裸地残暴统治,苏珊·巴顿望向客体的目光更加温和、富有同理心,也更有成长性。她一开始拒绝对克鲁索的倾听,一心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与窥私欲。她教星期五不同的英文单词,渴望他能用书写来阐述真相,却逐渐意识到在西方帝国叙事时空体中,他注定失去舌头。然而,印第安人并非不会表达,在文本中,星期五常常“早上他就在厨房里跳舞。如果有光线,他就在光线下起舞,高举着手臂,闭着眼睛转圈圈,他就这么转啊转……到了下午太阳西斜时,他就在那里跳舞。”[4]78 “他像某个野蛮部落的人,掌握了某种奇怪的乐器——即使没有舌头也能吹出调子,就算只能吹出一个调子,他也会高兴。”[4]79在话语与权力密不可分的世界里,被殖民者唯有依靠原始的身体语言表达自我,这种表达是跳跃的、感性的、富有想象力的,是被排斥在西方现代文明语言体系之外的,也是她,苏珊·巴顿所不可能理解的。这也就意味着,她对星期五的关怀永远只能是新式的奴役,怪不得“为什么星期五總是渴望片刻的宁静”。
通过引入女性角色作为叙事主体介入,库切将苏珊·巴顿放置在同一舞台上与福、克鲁索等人代表的男性话语争夺权力。她一进入笛福的荒岛,就如同狂风一般将覆于其上的神秘色彩弥散殆尽。在库切的“鲁滨逊漂流记”中,克鲁索不再是建立父权帝国的文化超人,而只是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帝国文明所赋予的文化自豪感在他的身上荡然无存,他记不清关于自己的历史,也缺乏“被解救的意愿”。与《鲁滨逊漂流记》中的克鲁索不同,他不再将一种殖民狂想转化为历史的现实,不再建立一个仿照欧洲大陆的美洲“新文明”。然而,狂欢的消解、华服的褪下却令克鲁索与星期五这对主奴的宗法关系,以及将被殖民者所遭受的苦痛血淋淋地呈现。作品中曾多次提及星期五被割掉的舌头,不断地提醒读者那被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用语言和技巧所建构的历史真实感是一种虚构,而历史的真相,就掩埋在被压迫者无尽的沉默中。
的确,这种以弱者边缘对抗强者中心的叙事方式起到了颠覆性的效果,解构了历史书写的权力关系。然而,苏珊·巴顿对话语权威的颠覆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作为小说前三章的叙述主体,苏珊·巴顿在第一章时沦为了克鲁索的第二个奴隶,他对她发号施令:“只要你生活杂我的屋檐下,你就要听从我的命令!”[4]15甚至在她身上尽情释放原欲。大英帝国的意识塑造了白人男性的话语霸权,父权语境下的男性永远是绝对,是主体,而女性,则是他者。克鲁索的死亡将苏珊从这种奴役关系中解救出来,小说的第二章她在这一极具内涵的“时钟巷”居住,却日复一日地向作家福先生写着永远不会得到回复的信。“时钟巷”为苏珊·巴顿的处境提供了新的符号编码,在“时钟巷”内,她拥有了“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在小房间内,她诉说、呼喊、倾泻,她按照线性时间排列一封封信件;而在“时钟巷”外,她的声音被湮灭,她的诉说被忽视、她的存在被抹去。在第二章的末尾,出现了一个同样叫苏珊·巴顿的女孩,她自称为她的女儿,却与她失散在巴伊叶的女儿有着截然相反的经历。双重苏珊·巴顿的出现是库切设置在小说中的另一谜团,它代表着父权制下模糊的女性面孔和缺失的女性历史,女性被视为群体的幽魂,而非自主的、独立的实体。苏珊·巴顿对女孩说:“你对你父母的了解来自故事的形式,而这个故事只有一个来源。”[3]77“你是你父亲所生,你没有母亲。”[3]77女性的历史是接受和覆写的历史,而失语的女性,就如同被割去舌头的星期五那般,丧失了讲述真实的可能,也因为共同命运拥抱在一起。在小说的第三章中,苏珊终于找到了福,与福置于同一个舞台上争论。此时,小说终于从女性的独白变成了针锋相对的对话关系。然而,苏珊与福的争执,并非一种“二元”的反抗,而是在对历史、对对立方的理解和一定程度的妥协中建立的对“二元”的消解,“多元”的建立。这意味着,边缘族群对中心族群的反抗,是建立“多元化”的话语体系,而非以“东方中心主义”来取代“西方中心主义”。
在库切的笔下,政治和历史的力量就如阴风苦雨般无孔不入,吹入个人的生活。翻云覆雨间,历史已焕然一变。他小说的主题都是从血与泪的历史事实中得到提炼,因此更具批判西方文明内在虚伪的力度。在《福》中,库切以传统的、男性中心叙事中缺乏的女性作为叙述主体,将性别的二元对立引入至种族、殖民的多元对抗格局中,从而揭露了历史叙事中的权力关系,并最终以微小的力度撬开了帝国文化霸权的一角。库切早已认识到福柯所言的话语的权力结构,并巧妙地运用了此点,对殖民语言下的霸权进行了颠覆,赋予了沉默的他者以书写对抗失语的可能。
参考文献:
[1]Benjamin,W.On the concept of history.Auschiwiz:
Classic House Books.
[2]Walcott,D.What the Twilight Says.New York: Farrar Straus Giroux.
[3]库切.福[M].王敬慧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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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阎克文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5]法农.黑面具、白皮肤[M].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6]蹇昌槐.《鲁滨逊漂流记》与父权帝国[J].外国文学研究,2003,(06):46-51+165-166.
[7]周青.“二元”与“多元”:库切的女性书写——以《福》中的“女性书写”为例[J].今古文创,2020,(32):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