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天启 宋立民
(清华大学美术学院,北京 100240)
色彩作为人居空间中最重要的非构筑性要素之一,其作用正日益受到关注,色彩对空间使用者情绪与健康的影响作用机制也开始被探讨[1]。回溯中国室内装饰发展的历程,可以看到其中色彩意识演进的大致脉络,即从“朴素的色彩直觉”到“等级与艺术色彩的交融”再到“科学的色彩意识”。作为一种高效的空间干预手段,室内设计中色彩的重要性正在逐渐被强调[2]。因此,追本溯源,探寻现代室内装饰色彩观念在中国室内装饰设计中的缘起,对未来室内色彩设计必然走向的“色彩科学与艺术的融合”就显得意义重大(图1)。在这一色彩观念转变的过程中,西方现代装饰色彩观念在上海的传播具有重要的触发意义,为中国室内装饰色彩观念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变拉开了序幕。
图1 色彩观念在室内装饰发展中的演进脉络。
作为东西方交流的最前沿,民国时期的上海是深入剖析这一问题的优质样本。文章通过对历史文献与人物的考察,并结合对设计案例的分析,以民国时期上海的西方现代室内装饰色彩观念为主要研究对象,对其传播与影响进行探查,进而揭示推动这一传播的不同主体与方式,同时讨论这一传播对中国传统室内装饰色彩观念的影响。
西方装饰色彩知识在上海室内装饰中的传播是一个点状的微小进程,但这一过程如一滴水珠,折射出的是其背后的社会历史转型以及由此引发的室内装饰行业现代性转变的大图景。
中国历史在大的时序上发生过4 次重大的历史转型:第一次是商周之变,自此开始有了“中国”的概念;第二次是周秦之变,中原从分封割据转入大一统;第三次是唐宋之变,中国的社会结构从豪族社会转入平民社会;第四次便是清末民初的古今之变,标志着中国从古代社会向现代社会进行艰难转型(图2)[3]。
图2 宏观历史转折。
这场古今之变对当代社会的影响深刻而久远,在此过程中,作为与西方文化及文明形态交汇的桥头堡,上海在建筑设计、家庭婚姻观念、服装、文学以及职业女性的形成与发展等诸多方面均产生了鲜明的现代性转变。作为与建筑设计紧密相关的室内装饰行业,其现代性的发端也几乎与此同步。
民国时期的上海在中国室内装饰发展历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上海开埠后,随着西方生活方式的涌入,家装设计日趋时尚化、现代化,尤其在城市精英阶层的居住空间中,传统的居住环境与模式受到了冲击[4]。在外国人的复制、本国人的模仿以及国内改良派的推动等多股力量的促进下,同时在媒介建构、观念引导、实践推广以及技术和材料的保障等方面的共同作用下,上海的家庭迅速拥抱现代工业文明。家居空间中的电话、金属家具、简约现代的装饰风格以及对空间实用功能的重视等皆体现出这一时期现代性装饰理念在家装设计中的传播与推广(图3)。民国才女吕碧城当时在上海的寓所就曾被描述为“陈设俱为欧式,钢琴油画,点缀其间,备极富丽”[5]。
图3 民国时期上海室内装饰中的现代性特征。
在民众心态上,一方面由于强大的文化惯性,大众并不愿刻意地反对传统,但另一方面又对西方科技带来的舒适性与便利性存在很大兴趣。这种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留恋与对西方物质文明的向往也部分地反映在此时上海中西合璧的室内装饰中[6]。但无论心态上如何矛盾,总体上这一时期对身体舒适性的本能追求还是打败了对外在形式的考究。
在实际的工程运营层面,这种现代性的转变体现得更为明显。在具体的营建过程、产品相关手册以及装修所应用到的产品等方面,已经出现了明显的现代化倾向。甚至在很多大型的工程建设项目中,已经出现将室内装饰作为独立子工程进行分包的现象,相应地出现了专业的分包公司。例如1936 年“元丰公司建筑装璜部”就在《中国建筑》中刊登广告,并将承接过的项目业绩附在广告页面中(图4)。通过考察民国史料,笔者发现这类承接室内装潢、壁纸油漆、木器玻璃以及制作灯光等业务的专业公司此时已广泛出现(图5)。
图4 1936 年元丰公司建筑装璜部刊登的广告图。
图5 1935 年时代家居公司刊登在the China Journal 上的广告。
此外,这一时期北伐战争结束,也使国内民族工业获得了短暂且宝贵的恢复期,而国外的经济萧条也让国内更容易获得国外滞销的家居商品。这些因素均在客观上促进了民国上海室内装饰的现代性转变。宏观社会的历史转型引发微观室内装饰现代性转变,为西方现代装饰色彩观念与装饰知识在上海的传播奠定了重要基础。
1895 年,被誉为“美国室内设计之母”的惠勒(Wheeler C)[7]就曾指出:女性本能地熟知家庭生活、纺织品和艺术,这些都使得室内装饰作为女性职业是再自然和合适不过的了。但女性却是室内设计史中长期被忽视的群体,过往的室内设计历史研究多基于男性视角,探讨中西方男性设计师进行的设计实践。然而民国时期在消费与实践两个层面,女性都已经成为了上海室内装饰的重要主体[8]。这一主体又可进一步分为精英阶层的家庭主妇、名媛影星以及寓居上海以家装设计为职业的西方女性装饰师(图6)。
图6 民国上海室内装饰设计女性参与的三大主体。
精英阶层的家庭主妇是自下而上的实践者,她们虽缺乏专业知识,但却是数量最为庞大和日常化的实践者,工作核心是家庭美化;名媛影星的居住审美品位经由新兴传播媒介的报道得到广泛传播,并对普通家庭产生影响,成为自上而下的影响者;寓居上海的西方女性职业家装设计师在上海参与了大量的家装设计活动,这一群体也成为了西方装饰色彩知识在上海传播的主力军。她们对上海室内装饰的影响主要通过开展设计实践与举办知识讲座两个途径产生。其中,在当时一些工会和俱乐部的资助下开展的数量多、内容丰富的装饰知识讲座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西方现代装饰知识在上海的传播,这种讲座后来甚至被固定为一种常态化的行为。这些职业装饰师普遍具有丰富的室内装饰经验,在室内装饰色彩方面的知识尤其丰富,其中甚至蕴含着鲜明的科学色彩意识,代表人物如吉尔曼夫人(Mrs. L. Gilman)、戴维斯太太(J.V.C.Davis)等。
路易斯·吉尔曼夫人是上海大篷车工作室(Caravan Studio)的创办人,其在设计方案的配色方面尤其出众,常能给参观者留下深刻印象。因其对色彩问题系统思考,而多次受上海美国女子俱乐部(The American Women"s Club)邀请做关于色彩的讲座。据1932 年上海《大陆报》记载,吉尔曼夫人曾举办过一场专门针对家庭装饰色彩的讲座。在讲座中她谈及自己对室内色彩环境重要性的认识,在当时就提出应从心理学的角度对室内空间的色彩进行研究,认为色彩对于生病的患者以及儿童均会产生影响,从中不难看出其思想中浓厚的科学色彩意识。其中针对色彩与病患之间关系的阐述已与半个世纪后“循证设计”(Evidence-Based Design)思想的内核有很强的相似性了(1984 年德克萨斯A&M 大学建筑学院Roger Ulrich 教授发表题为《窗外景观可影响病人的术后恢复》一文被认为标志着“循证设计”思想的诞生)。
吉尔曼夫人对家庭内部空间的色彩运用也有系统的总结,且同样体现出较强的科学意识。她谈到空间中的色彩搭配要讲究平衡,主色调与辅助色调要合理搭配,并进一步谈到不同颜色对空间使用者产生的不同心理作用。例如:慎用红色,紫色可能对情绪产生消极影响等[9]。
在另一场题为“How to Use and Where to Buy Chinese Furniture”的讲座中,她还介绍了包括色彩与空间关系在内的室内装饰基本原则(图7)以及如何选择和运用中国艺术品,并从细节入手介绍了各种具体的操作,具有较强的指导价值[10]。
图7 吉尔曼夫人关于室内色彩与空间以及色彩与人的情绪间关系的观点。
虽然这些关于室内装饰色彩的结论是从大量实践中提炼总结而来,并没有通过科学定量的实验进行验证,但依然展现出了鲜明的科学色彩意识,这对当时正处在现代性转变中的上海室内装饰而言无疑是全新的。
卡罗尔小姐是一位专业的顾问设计师,她拥有室内装饰与服装设计的双文凭,并曾在菲律宾进行过设计工作。丰富的学习与工作经历极大地丰富了卡罗尔的室内装饰知识。在上海执业期间,她曾结合具体的设计案例分析了中国家具与工艺品在现代家居空间中的运用方法。卡罗尔深入挖掘了中国传统室内空间中对强烈色彩装饰的处理经验,并进一步提出颜色与颜色的组合是现代室内空间中引发激动、兴奋情绪的重要因素。
她在上海的居所集中地展示了自己对现代家居空间的理解,空间内部在色彩方面的表现尤其亮眼。据1934 年6 月《大陆报》题为《Designers Has New Ideas on Use of Color》的文章记载,她将红、黄、蓝确定为室内空间的3 个主题色,并通过不同的颜色标定空间:健身游乐区为蓝色、起居室兼卧室为黄色、书房兼餐厅为红色。色彩选择丰富、大胆,且在众多设计细节中都十分注重色彩搭配,连室内暖气片的色彩都经过重新粉刷,以保证与室内整体色彩氛围协调一致。此外,衣柜的桃红色以及餐椅的黑色等也显示出强烈的以色彩标定空间功能的用意(图8)[11]。这一居所室内色彩环境展现出的灵活搭配是传统上海室内空间所不具备的。
图8 卡罗尔小姐上海公寓室内色彩分析。
戴维斯太太是百老汇大厦(现为上海大厦)海鸥装饰工作室(Studio Seagull)的领衔设计师,在民国时期的上海参与了大量室内装饰设计。因为参与的项目太多,以至于1935 年她参加上海首届Better Homes Exhibition(改良家庭展览会)时需要租借多个展位才能相对完整地展现自己的设计项目[12]。
支撑戴维斯太太在上海进行广泛设计实践的是她丰富的室内装饰知识,她曾广泛游历于世界各地并在欧洲学习多年,这些经历都极大地扩展了她的视野,提高了自身的艺术审美品位。她除了对材料、样式以及装修风格有丰富的认识外,在色彩、光线等方面也有很专业的知识背景。据1937 年《大陆报》记载,戴维斯在讲座中就对色彩的搭配以及灯具、镜子等的使用给出具体建议,并指出间接光源与直接光源对空间氛围营造的区别。
根据这一时期相关报道的记载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些职业装饰师大多具有丰富的装饰知识,其中闪现出的诸多科学色彩意识更是对彼时的上海室内装饰意义重大。这些讲座内容以及优秀的装饰实践经由报纸、杂志等传播媒介的报道、宣传,直接促进了西方装饰色彩知识在上海精英阶层家庭中的传播。
现代意义的职业室内设计师应经过专业训练并获得相关资质认证。以此为标准衡量,民国室内装饰行业还未能像建筑设计一样形成完备的教育与职业体系,但在知识经验的初步整理与实践项目的深度参与层面已有多股力量汇入室内装饰中。除了前文谈及的女性参与,民国上海室内装饰的从业人员还包括建筑师以及装饰艺术家(即当时的工艺美术家群体)。建筑设计师主要由男性构成,他们大多有建筑学的教育背景,在实践上以建筑设计为主业,同时兼顾室内装饰,但室内通常不是他们的业务重点。
相较而言,留洋归国的本土工艺美术家群体的室内装饰实践成为了展示西方装饰色彩风貌的重要窗口。一方面与建筑师群体类似,他们也大多具有海外留学背景,深受西方室内装饰设计的影响;另一方面,当时上海报纸、杂志对西方室内装饰大量的报道也有助于他们持续把握最新的设计动向。他们中的很多人在高等院校就职的同时,还在社会上创办公司进行商业设计与学术交流活动。1935 年,第一个全国性的工艺美术家团体——中国工商业美术作家协会在上海成立(由王扆昌等发起,会员最多时达500余人),涵盖了当时大部分从事室内装饰工作的工艺美术家[13],其中著名的有钟熀、张光宇等。
钟熀早年留学法国,与徐悲鸿成为同学,先后学习了油画、工艺美术以及市政等专业。1925 年钟熀与其他几位中国设计师参加了巴黎国际装饰艺术博览会,在没有官方资助的情况下设计了中国馆,并一举获得金奖。因抱有强烈的“实业救国”思想,他一直十分重视设计实践,归国后在上海开设建筑装饰公司,成为中国最早从事室内装饰的设计师之一(图9),且在设计、生产、经营以及设计教育与理论研究等几乎所有方面都深度参与了中国室内装饰设计的现代化转型,一度成为20 世纪30 年代上海最知名的本土室内装饰师[14]。1933 年,因为具有杰出的设计能力与较大的影响力,钟熀被民国政府聘请为建设委员会设计委员。
图9 钟熀先生与其外籍夫人。
在室内装饰色彩方面,钟熀提出应“有多样的色彩,来渲染衬托,用不同的线条,来配合调和,使一般社会人士,目悦神怡,随时随地地感受到美的感化,生活上也就得着适宜的安慰”(钟熀《谈谈住的问题》)。在他设计的一个客厅空间中,吊顶被设计为金色与黑色线条的搭配。为与此呼应,墙面也被涂以金色和黑色,墙角则用红色来突出凹凸的样式。家具方面,椅子的布艺与地毯均选择金红色的丝光绒,桌子底座用产自福建的黑色磨光漆喷涂装饰,并增添红色与银色的铝条,以此呼应室内墙体与吊顶的色彩界面。因为整体空间色彩氛围较为华丽,在灯光色彩的配合上,他通过在二级吊顶中暗藏灯带的做法进行调和,让色彩环境更加和谐整体。在另一个新式住宅空间中,他将墙壁绘制成极具构成主义风格的抽象几何图案,与客厅中同样具有现代几何造型风格的布艺沙发、桌椅以及书柜上陈列的抽象雕塑形成了很好的呼应关系,而带有浓郁东方风韵的瓷器以及地面上带有中国传统图案的地毯则与此形成强烈对比。空间在色彩与几何图案间形成了尺度舒适、节奏丰富、频率适当的呼应关系,在二维平面与三维空间中均形成了和谐的色彩氛围(图10)。在卧室空间中则选择浅色色调,结合抽象化植物图案营造静谧舒缓的空间色彩环境。
图10 钟熀设计的新式住宅(坐在中间身着西式女装的是钟熀的外籍夫人)。
除钟熀外,其他工艺美术家与色彩研究者也通过各自的设计实践或理论研究,推动着西方装饰知识在上海的传播。如中国装饰艺术的奠基人之一张光宇先生,他出版的专著《近代工艺美术》是民国时期第一本系统阐释现代设计及其理论的著作,在收录自己作品的同时,还介绍了许多西方优秀的室内设计作品。在彩色印刷还十分昂贵的民国时期,此书专门开辟专章“精印色版图类”,展示各类室内空间的色彩面貌,足见作者与出版商对色彩的重视(图11)。在设计实践方面他曾与钟熀等人一起开设了“工艺美术合作社”,业务包括绘画、建筑、装饰以及雕塑等。在他设计的一款办公家具中,就通过不同颜色的材料对使用功能进行了区分。
图11 张光宇著《近代工艺美术》及其中对西方优秀室内作品的介绍。
以钟熀、张光宇等为代表的工艺美术家在留洋期间学习了西方的装饰知识与经验,归国后进行的大量设计实践充分展现了他们对西方装饰色彩知识的理解,这些设计作品也成为西方室内装饰色彩风貌影响上海的重要窗口之一。
此外,笔者探查民国文献还发现,民国时期已有众多学者对源自西方的科学色彩体系展开过系统性的深入研究。这一时期出版的有关科学色彩的研究专著至少有8 部,其中在上海地区出版发行的至少有5 部。如1947 年温肇桐编著《色彩学研究》、1939 年李慰慈编《实用色彩学》、1934 年刘以祥著《色彩学》、1931 年俞寄凡著《色彩学ABC》以及1925 年吕澄著《色彩学纲要》等(图12)。这些专著对色彩与心理学以及色彩与居住环境关系等内容多有阐述。可见,除设计界,民国学界也对西方的色彩体系展开了成规模的系统性研究,并对这一时期室内设计的色彩观念产生影响。
图12 民国上海地区出版的以科学色彩为研究主题著作。
通过对历史文献与人物的考察,并结合对设计案例的分析,探查了民国时期西方现代装饰色彩知识在上海的传播与影响,为理解中国近代室内装饰的现代化转型提供了重要但未被重视的新视角。
研究发现:因得风气之先,民国上海的室内装饰发生了鲜明的现代性转变。除形式与材料外,西方现代室内装饰中的色彩经验与知识开始在上海传播。这一时期,上海室内装饰行业虽还未形成体系完备的专业共同体,但在当时已有众多群体投身到这一行业中。其中,西方职业女性装饰师与留洋归国的本土工艺美术家分别通过知识讲座与设计实践两种主要方式,对重视色彩与空间关系以及重视色彩对人的情绪与健康影响的西方现代装饰色彩知识在上海的传播起到了关键的推动作用。同时对传统中国室内装饰中浓烈且单调的色彩观念形成了重要的突破与全新的发展。此外,民国学界也对源自西方的科学色彩体系展开了系统性的研究,出版多部相关专著,并对这一时期室内设计的色彩观念产生影响。
西方职业女性装饰师在相关协会与俱乐部的帮助下,开展了数量多、内容丰富的装饰知识讲座,这种讲座甚至被固定为了一种常态化的形式。讲座中包含了大量的装饰色彩知识,甚至体现出初步的科学色彩意识。经由当时报纸、杂志的报道宣传,直接促进了西方装饰色彩知识在上海精英阶层家庭中的传播。与此同时,留洋归国的工艺美术家在上海进行的大量设计实践更在客观上创造了直接展示西方装饰风格的窗口,唤醒了家居空间中的色彩意识,并推动了色彩知识在设计应用层面的推广。
此外,研究还进一步显示,不同于西方女性职业装饰师在关注色彩与情绪的关系中闪现出的科学色彩意识,本土工艺美术家更关注色彩与空间造型间的相互配合,体现出对色彩理解深度与层次上的些许差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