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般
高三时,家人把我送进了一所寄宿学校,对于陌生的环境,我心里有点儿抗拒,但更多的是害怕。
第一次看见她时,她正在宿舍里种葡萄。吃剩下的葡萄籽埋在酸奶盒里,土是楼下挖的,浅浅地一捧,虚虚地盖着那几颗小小的种子。
“你这样是种不出来的,葡萄要用幼苗来种。”我忍不住告诉她。虽然我没种过葡萄,对相关的知识也不甚了解,但是我见过邻居在楼下栽种葡萄,那是从市场上买来的20厘米左右的幼苗。这时她才回过身,是个眼睛大大的女孩,只是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了一条缝。
“种种看嘛!”她一边浇水,一边弄了根树枝支在酸奶盒里,充当一个简易的攀爬架。能种出来才怪呢!我心里暗道。
没想到过了几天,像是老天故意和我作对似的,那酸奶盒里竟真的露出了碧色的小苗,开始是米粒儿般大小,见风就长,不多时就长出了两片叶子,有点像是营养不良的豆芽。
这两片叶子获得了她的悉心照顾,虽然我对它能长成葡萄还是持怀疑态度,但是她不止一次用“事实胜于雄辩”,把我的话堵回了嘴里。原本树枝做的攀爬架过于简易,我们重新用绳子充当了支撑物,我开始参与她的“葡萄计划”,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为这两片小叶子变得亲密了起来。
她告诉我,植物上结出来的每一颗果子都是一颗太阳,人们吃下这些果子,就是把阳光吞进了肚子里。她还说,等这株葡萄长大了,就把它移栽到学校里,等我们毕业时就能结出一大片果子,以后大家回学校参观,说不定就是学校一景了。
那小小的嫩苗就在酸奶盒里一天天地长起来了,我也对它有了期待。
高三的课程沉闷繁重,但是我心思简单,渐渐适应了新学校,也跟新同学打成了一片。而她始终是最特别的那一个,毕竟我们有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我们种下了一株葡萄。
宿管老师也来寝室问我对新学校适不适应,生活上还习不习惯。她的目光在那个简易的酸奶盒花盆上停留了许久,“你们为什么要把野草种在屋里?”老师问。“这是我们种的葡萄。”我声音里带着股炫耀。老师十分肯定地说:“这不是葡萄,这是野草,不信你们再种几天就知道了,你看这叶子,不是葡萄叶。”
老师走了之后,我细细地观察那株“葡萄”,它确实和我认知中的葡萄叶子没有一点相似之处。是了,这大概率是因为从楼下花坛里带回来的泥土里有几颗草籽,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我因为遭受了这“假葡萄”的欺骗而愤怒不已,就把它拔出来丢进了垃圾桶里。
她回来之后,那双笑眯眯的眼睛第一次瞪得很大。“你为什么不再等一等呢?”她质问我,“还没等它长大,你怎么就知道它不是葡萄呢?”
我们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两个人都在气头上,谁也不肯让谁。其实很快我就后悔了,但是要让我拉下脸来道歉,我心里还是迈不过这道坎。
就这样,时间一天天过去,距离高考的时间越来越近,学业也越来越繁重,一模、二模……那株葡萄一直横亘在我们之间,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一棵我们迈不过去的参天大树。
就这样,我们一直冷战到了毕业,然后天南海北,再也没有彼此的音讯。
这些年我吃过很多葡萄,也见过很多葡萄藤,我还知道了原来葡萄籽也能种出葡萄来,只是不易成活,结出的果子也没有嫁接扦插的那么大、那么甜。而我记忆中的那株种在酸奶盒里的葡萄,一直长呀长呀,却没有结出哪怕一个芝麻那么大的果子。
直到我故地重游,回到母校,我才发现这短短的几年间,记忆中的那所学校就像是被加了一个奇怪的滤镜,明明还是那所学校,却又哪里不一样了。
校舍翻了新,新刷上的油漆与破旧的围栏之间显然还需要一点儿时间来磨合;老师们还是熟悉的样子,只是脸上多出了许多皱纹,也有一些新鲜的面孔;不变的是校园里那些蹦蹦跳跳的学生,青春正盛的脸庞,汗水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色彩。
这时,一片绿色抓住了我的眼睛,学校多出了一片葡萄藤。巴掌大的叶子,郁郁葱葱,只消看一眼,就褪去了暑气。
“可能是哪个学生不小心扔掉的,就长成了这么一大片。”班主任指着已经结果的葡萄告诉我,“开始时大家还以为是野草呢,刚长出来的植物都差不多。”这一刻我突然疑惑了起来,眼前的葡萄与我当年种下的“假葡萄”,冥冥之中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关系?
或许是那棵被我们扔掉的幼苗,无意之中在这里生了根,年复一年,结出了这一树果实;也或许是哪个同学吐掉的葡萄籽,在角落里悄悄发了芽;甚至有可能是风或者飞鸟,将这片绿色带到了这个角落。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禁让我感叹,冥冥之中竟然有这样的巧合。而那棵“假葡萄”的真身依旧没有明朗,它究竟是什么植物,也早已无从考证。
然而我又觉得释然,即使当年种下的真是一棵野草,又能怎样呢?毕竟在植物开花结果之前,谁又能真正肯定它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曾经都是一棵野草,长大之后有的成了葡萄,有的成了桃子。在我们长大之前,沒人能看出谁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是最终,大家都会结出阳光一样的果子。
从班主任的口中我才得知,原来她一直离我那么近。我第一次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那头,她的声音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雀跃,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眯着眼睛笑起来的样子。
“我家里种了葡萄,今年来我家玩呀!”她说。
我点了点头,相信那些像太阳一样的果子一定很甜吧。
而我记忆中的葡萄,也终于破土而出,结出了累累的果子,沉甸甸地挂满了枝头,就像是一树的太阳。
(摘自《时代青年·哲言》2022年第8期,陈卓今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