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悦欣
1910年,他以第二名的成绩考取庚子赔款第二批留美名额,而同批的胡适才第55名。远渡重洋时,这位留学生的脑子里想过很多计划。上“China”号船时,他打算做一个电机工程师;坐上火车跨过美洲大陆后想当物理学家;去了康奈尔大学毕业后成了数学家;最后又拿到了哈佛的哲学博士。
天才、奇才、鬼才,世人这样描述他,他所研究的领域,在近代中国是开创性的。他就是中国现代语言学之父赵元任,与梁启超、王国维和陈寅恪并称为清华国学院“四大导师”。
此外,他还是一个将“玩儿”研究到极致的人,被誉为“民国最好玩的大师”。
赵元任算是中国最早的“自拍达人”。到康奈尔大学不久,赵元任用奖学金与朋友合伙买了一部照相机,从此走到哪儿拍到哪儿。
他曾拍过一组“吃葡萄三连拍”,并在照片中自注:“havesome?(要吃葡萄吗?)”“before(吃之前)”“after(吃進去了)”。
冬天,他在大学附近的湖上学滑冰,准备开滑,摔了一跤,又摔一跤。为了表现自己是如何进行前后自我保护的,他用相机拍下了“滑冰”五部曲。
有了自行车后,赵元任的一大乐事就是骑车在马路上乱逛,去友人家串门。一次相机拍下了他双手环臂,撇开车把的照片,他兴奋地在照片上自注:“瞧!我两只手都没有扶车把也能骑车了!”
前脚刚拍完清华园的工人搬运大石块,后脚就拍自己同工匠一起锯木头。骑毛驴摔了一跤时、汽车抛锚时、卧病在床时……赵元任随时随地拍着自己,和他目之所及的一切。
他也很喜欢新奇的拍照手法,会利用镜子、玻璃或水面对光影的折射拍照,有时还故意把阴影留在孩子们的脸上,拍个大花脸逗小孩玩儿。
拍照成了赵元任一生的爱好,直到去世前他手抖不停,拍的照片变得模糊,这才停手,但还是走到哪儿就把相机背到哪儿。
出版家陈原说过,赵元任的“好玩儿”不是功利主义,不是沽名钓誉,更不是哗众取宠,而是“有趣味,有兴趣,有意思”。
上大学后,赵元任每门课的成绩都非常出众。主修的数学曾拿过两次100分和一次99分,选修的天文学也是100分,总平均分在康奈尔大学持续多年都是第一。连挚友胡适都感叹:“每与人评留美人物,辄常推常州元任君第一。”
大学期间,赵元任热衷于各项体育活动,网球、划船,并在一英里(约1.6千米)竞走比赛中获得冠军。康奈尔大学要求本国学生游泳六十英尺(约18米)方可毕业,“外国学生免除游泳的规定,但我仍然学会了游泳”,赵元任在《早年回忆》中写道。
大一时,赵元任花了220元买了一架二手钢琴,分期付款,每月付3.5元,跟老师学音乐创作。1915年,他发表了钢琴曲《和平进行曲》。
游欧洲时,赵元任结识了刘半农,两人相见恨晚,速为知交。刘半农作词,赵元任谱曲,共同创作了传唱甚广的《教我如何不想他》,之后两人经常互为“双簧”合作谱曲。
后来刘半农因患回归热不幸英年早逝,赵元任在挽联中悲痛地写道:“十载奏双簧,无词今后难成曲;数人弱一个,教我如何不想他!”
有一年,正值赵元任过生日,他收到一件礼物,一个玻璃瓶中装有液体和半流动体的橡胶状的物体,可以在透明的液体中不断地流动。“记得当时,元任先生喜出望外,把大群的贺客丢在一边,专心观察流体的动态,乐而忘记其他。”日本语言学家桥本万太郎在《回忆语言学大师》一文中写道。
赵元任从小随祖父、父母一家三代人生活。任知州的祖父,几乎每一两年就要辗转一地。赵元任小时候在北方时,说北方话。上学时,教书的先生讲常州话,他学常州话。几经迁徙,十多岁的赵元任就已经会了近十种方言。
15岁在南京上学时,他遇到了天南海北的同学,同学是哪里人,他就用哪里的方言聊天,一时间惊艳四座。
1920年,英国哲学家、数学家罗素受邀来华讲学,由赵元任全程陪同翻译。
在北大时,赵元任用北京话翻译;到上海女子师范时,他用上海话翻译。在去往湖南的路上,他向本地人学了几句湖南方言,就活学活用到了长沙的现场。演讲结束后,一个学生走上前来问:“您是哪县人?”学生以为赵元任是带着外地口音的本地人,只是离开湖南太久了。
赵元任的方言也“唬”过不少外国人。“二战”后,赵元任曾前往法国参加会议,在巴黎车站和本地人拉家常,对方跟他说:“上帝保佑,你躲过了这场灾难,平平安安地回来了。”
赵元任还将语言“玩”出了新花样。20世纪40年代初,他在耶鲁语言学会上示范了一次“倒讲英语”。他先放了一段正常的英语录音,然后反过来从尾到头,照着语音念一遍,录了下来,又将其从头到尾播放,就回到了正常的英语录音。之后他还专门撰写了一篇论文用来讲述原理。
外孙女Canta从牙牙学语开始,就成了赵元任的语言研究对象,之后还发表了一篇名为CantianIdiolect的英文论文,成为罕见的婴语科学论文。
玩归玩,赵元任的毕生治学生涯中,没偷过半分懒。
尽管热爱体育运动,但赵元任身体一向不大好,他习惯每日早晨用冷水冲一次澡,看十几分钟报纸,早餐后一直要办公到12点,午餐后歇息片刻便继续工作,晚餐后也在书房看书或写文章。
妻侄杨时逢在《追思姑父》中描写过他治学的样子。下乡做方言调查时,有时一天要跑两三处,不停地找乡下发音人记音,晚上经常找不到旅馆,只能借住乡下,或在火车厢里过夜。有时杨时逢半夜在旅店醒来,总看到姑父房间亮着灯。
“忽然一个不知名的美国留学生进来,对我们笑眯眯的,不大说话,手里拿着一个照相机舍不得离手似的……吃了两个钟头的饭,这位赵先生只说了几次笑话,都没说出太多意思来,可总是笑眯眯的。”
这是杨步伟第一次见到赵元任时的印象。之后接连四五天,赵元任雷打不动地出现。一次,他把杨步伟院子里的一盆黄菊花踢坏了,此后他每年都赔她两盆,45年赔了90盆。
在《一个女人的自传》中,杨步伟写“赵元任荡啊荡的来了”。赵元任这一“荡”,就和杨步伟走到了一起。两人居美国,游欧洲,归中国,再返美国,育四女,相爱相守六十载。
杨步伟也是民国时期的先锋人士,22岁就当上了中国第一所女子中学的校长。后赴日本学医,归国后和友人创办了一家私立医院做医生。她也是中国早期的平权人士,16岁就写过“女子者,国民之母也”。
赵元任一生挚友无数,最亲近的便是胡适。他翻译的《阿里丝漫游奇境记》(现译为《爱丽丝梦游仙境》),书名就是胡适取的。在美国,他和一群好友创办了中国科学社,回国后又在上海创办了《科学》月刊,正是这些先驱们,在觉醒年代启迪国人睁眼看世界。
赵元任一生追求自由,不喜做官,拒绝任何行政事务。这对夫妇结婚时没有仪式,不收贺礼,去世后也不办葬礼,而是按照他们生前的愿望,将骨灰撒入外海。玩了一生,游了一生,学了一生。他们真的做到了自由地生着,又双双自由地去了。
(摘自《看天下》2022年第30期,本刊有删节,洪钟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