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的警方代表席上站起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他身着笔挺的警服,一张线条硬朗的脸上,几道短小的疤痕似娓娓讲述着他出生入死的往事,微皱的眉心边一双乌黑深邃的眸子瞄准器般直盯着我,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中似有火焰在燃烧。
他清了清嗓子,用浑厚沉稳的声音说道:“警方调查认为,被告在过去一年中多次利用时间旅行的方式,盗取过去的工业器件,并在回到‘现在后售出获利,被告的行为涉及的金额十分巨大,且引发了连带的人员伤亡事故,应按盗窃罪情节严重之情形加重处罚。”
这个老奸巨猾的家伙一张口竟是如此漏洞百出的控诉,不由让我全身一阵发凉,我猜不到他到底还藏着什么花招。
我故作镇定地往前欠欠身,拉过话筒说道:“这位警官,之前我已经申明,无论哪个时代的矿场及其矿藏均为我的私人财产。另外,我从矿场中运走的矿石只是日后生产这些东西的原料,而非失窃器件本身,被盗物品和你们所谓我偷走的物品根本对不上,盗窃罪名自然无法成立。难不成你们觉得是我偷走了星舰上正在运行的引擎中的转子,这样的判定想象力未免丰富了点吧。”
“既然你承认了运走的矿石为一系列重大事故中消失元件的原料,那这些事故的发生与你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应以重大事故责任罪进行论处。”
好一个老狐狸,居然用声东击西的把戏让我自己露出破绽,只可惜他看来的这招出其不意,我在谈判桌上早已司空见惯。我回击道:“发生事故的工程确实都有我的参与,但我作为工程的材料供应商,只有对材料质量负责的义务。我所卖出去的每一单货物都附有管委会质检部门的检验单,我认为我已对参与的项目尽到了应负的安全责任。”
眼见一击致命的指控被我巧妙地避开,那人一拍桌子,咆哮道:“被告不要转移话题!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包括你——是你偷运矿石的行为,改变了缺失元件的时间位置,直接引发了事故的发生。而且被告在明知行为可能会引发严重的人员伤亡后果情况下,仍一意孤行,我申请法庭以危害公共安全、故意伤害罪追加处罚。”
他的咬牙切齿地说着,凌厉的目光如两把利剑似要把我劈成两半,凶悍的气场使会场瞬时间一片死寂。我此刻却感觉到无比的轻松,他越是愤怒越是凶狠,恰恰证明他的底牌已经打完,现在只想用这种方式震慑住我。
可惜我不是程海那样的草包。我往椅背上一靠(该死的椅子硬得就像棺材板),拿起准备好的资料,用忽高忽低的语调念道:“控方对我的指控逻辑是建立在时间线型模型的基础上,即我在过去拿走了原料,引发了关键元件在现在缺失。这样的假设合情合理,但如果代入案情,这里面就存在一个巨大的逻辑矛盾。
“以阿尔法F3星“天之涯”大厦为例。我从过去运来的矿石均来自联盟历2387年,而大厦的立项时间为2389年,按照你们的逻辑,原本作为75层支撑结构的钢材在2387年后就应不复存在,那么大厦在建造到75层时便应停工,难不成大厦是建好上下两段后在75层用我的金山钢粘起来的吗?从另一个方面说,既然大厦已经建成,而且里面仍有2387年被运往未来的钢材,那就证明时间的运行并非简单的线性。至于我的行为是否引发了这几起重大事故,需要有新的时间理论来证明;而且现行的时间旅行法律均建立在目前看来并不正确的线性时间理论上,恐怕法律本身的效力都有待商榷。想定我的罪,你们还是先揭開时间运行的真面目吧。”
指控人啪的一声拍案而起,用手指指着我,像恶狼一样怒吼着,仿佛要把我吃进肚里:“去你妈的时间理论!死了这么多人,要有人对这些事情负责,你以为凭你几句胡搅蛮缠的诡辩就能逃避责任吗?”
看着他失去理智歇斯底里的样子,我知道我已经赢了。我晃晃脖子,扭扭手腕,活动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肩背,忍不住笑了起来:“警官先生,您听听自己的话不觉得好笑吗?如果您手里有一桩待破的谋杀案,难道您不应该尽您所能去把真凶绳之以法吗?随便抓一个无辜路人来为另一条逝去的无辜生命负责,多少有点荒唐吧?”
“你……你以为定不了你的罪,我就治不了你吗!”那人从腰间抽出警棍。
“警官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我知道以你们的权势,在这个秘密法庭里把我当庭枪毙也绰绰有余。但我要提醒你们,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被我记录下来了。这间屋子里——别忘了,这是我的房子——墙壁都是特质的振动敏感材料制成,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都由振动信号器传到了几十台电脑中,如果我走不出这间屋子,那么预定的时间后庭审视频将发送到联盟数千万个邮箱中。践踏法律的权威、滥用私刑,到时候你们又是什么下场呢?”
“你个混蛋!”那警官一跃翻出长桌,直欲像我扑来,随即被四名法警拽住,像一头疯牛般被拉出法庭。他挣扎着,口中仍不住地咒骂:“你个杂种,你等着……”
我朝他一挥手,目送他离开。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法官先生,虽然上述所有指控我认为均有失公正,但在这里我要为一项违法行为自首。我承认我在矿场中建立的传输点并未提前向时间管理局备案,也从未上缴过相应的时间运输税,我申请法庭对我作出补缴5倍税款的顶格处罚。”
由于定罪证据不足,我再次恢复了自由。但有件事还真让那个莽夫警官说对了:死了这么多人,总要有人来负责。最后,程海因非法扰乱时间秩序罪、协助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监禁15年。虽然管委会没法抓我去坐牢,但他们也没有轻易放过我。他们紧急制定了采矿授权法规,以运营存在重大安全隐患为由关停了我的矿场。
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我在管委会内部的眼线早就跟我报了信,在他们这部马后炮的法律颁布前,我就把矿场卖给了一个自以为捡了大便宜的倒霉蛋。
后面的事,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我呆呆地张着嘴,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紧紧地攥着拳,任凭指甲深深地钻进手掌,痛感阵阵传来。
老人睁开浑浊的眼睛,如同风沙遮蔽的天空,看着我:“你……是失去了什么人吗?”
“我父亲,”我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咬着牙说道,“死在了‘塞壬小行星带。”
“我很抱歉,孩子,真的……”老人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喉咙里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像是有矿石在互相摩擦,“你想为你父亲报仇,那就动手吧。这儿没有我对付法庭的那一套,这间房子里的一切都不会有人知道……这是我应得的。”
“那些死去的人,你真的不在乎吗?”我全身仿佛有烈焰在燃烧,手掌的疼痛更猛烈了。
老人怅然地看着窗外,说道:“我以为只要有花不完的钱,我不在乎那些死去的人。可我不管到了哪里,晚上总能梦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的哭声。”老人又咳嗽起来,许久之后才续道,“只有在这里——在我一手创造的炼狱里接受惩罚——我才能睡个安稳觉啊。动手吧,为了你父亲……”
“我父亲,不是你这样的人。”我松开手,摇了摇头,向门口走去。打开门的瞬间,热浪扑面涌来,身后一个虚弱的声音再次响起:“孩子,不管你怎么看我,谢谢你愿听我说说话……”
此时,外面的风沙也停了,天空澄澈了许多,仅剩的一轮残阳余辉洒在矿场星罗棋布的钢制轨道上,泛起久违的金属亮光,映入眼帘仿佛铺满一地的晶莹矿石。轨道尽处与火红的霞光相接,像矿石上渗出的血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