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土

2023-11-17 13:35:42李仁学
贡嘎山 2023年5期
关键词:桑巴祖坟老铁

李仁学

桑垭人家蛰伏于山水之间,东边是绵延起伏的群山,西边则是蜿蜒流淌的细腰河。沉沉一线穿南北,鐵路要从这儿经过,村庄与小河之间的坟场注定是个绕不开的坎。可铁路才画在纸上,地上就像捅了马蜂窝,人群蜂拥而至,一下子将坟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几个勘测队队员慌了,问铁队长咋回事?老铁也是一脸错愕,忙不迭上前解释,我们是做铁路勘测的,可不是盗墓贼啊!

知道你们画铁路来了——这里是咱桑垭的龙脉福地,你们得绕开了往别处去画!说话的是个老人,老人一脸焦躁,话里透着一股子火气。

老铁心想,这不就是个坟场吗,怎么跟“龙脉”扯上了,莫不是要钱吧?于是叫老乡们尽管放心,倘若铁路真要在这里落地,国家一定会给予迁坟补偿的。

老人呛道,谁要你补偿啊,你那车轱辘别朝这边开过来就行!又说,即便你那车轱辘从我这把老骨头上碾过去,也休想动咱祖坟一锹土!说罢蹬蹬几步便蹿到一丘土坟前,趴在上面就不起来了。

大家也是纷纷恳求,老人家这祖坟可是佛冢呢,千万动不得,您就高抬贵手别画上去了好不好?

老铁越听越纳闷,这坟不过是一丘普通土坟,怎么又跟“菩萨”攀上亲戚了?他不由得走过去仔细打量。这坟显然就是传统土葬时期遗留的产物,所不同的是这坟比其他土坟要小得多;坟前还立有一碑,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显得粗糙而沧桑,碑上的棱角有好几处残缺,碑文也是斑驳难辨,已然形同虚设。这坟还有一处不同,那就是碑下置有一方香台,香台上下残香林立、余灰成冢,一派香火甚旺的景象……

老铁拿湿毛巾擦了擦,试图辨识碑上的字迹。老人瞅他一眼说,别擦了,上面没字,叫人给抹了。

老铁笑道,不是佛冢吗,谁敢那么大胆子,难道就不怕菩萨怪罪?

老人翻他一个白眼,不耐烦地说,问这个干吗,跟你有啥关系吗?

老铁尴尬地笑了笑,上前宽慰道,老人家您也别急,其实我们做勘测的就是画一张图纸而已,至于铁路线最终如何敲定,还得上面说了算——如果真有特殊情况,上面也一定会尊重民俗、照顾民意的。说罢扶老人起来,老人一把攥住他说,咱这里就算求你了,你一定得跟上面禀告一声,就说咱这里情况确实特殊……以前就因为有人刨了这坟,还死过人呢!老人貌似央求,其实透着恫吓的口吻,甚至不乏诅咒的意味。

老铁从事铁路勘测大半辈子了,从未遇过这种情况。以前他和他的勘测队无论走到哪里,当地百姓都像迎亲似的以礼相待,生怕他们转身走了;有的甚至视铁路为龙脉,恨不得拽着他们和铁路到自己家里做客呢!

其实,动员百姓迁坟并非铁路勘测一行的分内事,但桑垭人的护坟之举触动了老铁心里的某一根神经,他决定一探究竟,看那佛冢里到底藏着啥秘密。

老铁试图找几个现场的群众了解一下情况,几个老乡相互递了一下眼神,又彼此蹭了蹭胳膊,都不肯吱声,目光不约而同转向趴在坟头上的老人,说老人家是佛冢的主人,打听这事还得找他!可老头正在气头上呢,仍然气哼哼地瞅着他。老铁生怕话不投机被他喷一口,哪敢从他嘴里讨话?

离开坟场,老铁直奔桑垭村委会,在那儿找到了村支书。村支书是个年轻人,一见老铁便抱拳行礼,一迭声说对不起!

村支书显然知道坟场发生的事了,但却并未出面制止,这让老铁很是不解,脸上难免有些不悦。虽然老铁并不认识村支书,但他事先跟他有过电话联系,当时他似乎吃饱了正在剔牙花,嗯嗯哦哦了半天才说话,画铁路线呀,好事啊,欢迎嘛!嘴上先是挺热乎的,转瞬便冷却了,我可没空陪你们,桑垭的大门敞开着呢,你们随便画就是了!

村支书拉他进办公室落座,满脸堆笑地说,您可别生气!其实呢,这也不全怪大家,怪就怪我没把工作做好,大家脑子里溜火车,一时扭不过弯来。其实呀,也并不是大家对修铁路有啥抵触,而是咱乡下人历来就把祖坟看得重,谁要掘他祖坟,他不跟你拼命就算客气了。唉,可怜咱乡下人没见过啥世面,一个个鼠目寸光,活该坐牛车、闻牛屁的苦命,您也就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了!

听村支书这么一说,老铁笑了,说他并不是论理来了,也不是要告老百姓的状,而是想打听一桩事——那佛冢到底是咋回事?

村支书疑惑地问,你不是勘测铁路线吗,怎么勘查起历史来了?

老铁犹豫了一下,说这纯属个人兴趣,可能从事铁路勘测久了,久而久之也就对脚下的土地产生了兴趣,于是想将那些因土地变迁而将消失的历史碎片拾掇起来,然后撰写一部有关于新中国铁路下的土地史。所以他平时一边搞勘测,顺便也就收集一下这方面的资料。

村支书“噢”了声,沉吟片刻也就抖落开了……

其实,河边那片坟场原先是个长满红蓼的滩涂,后来红军长征途经桑垭,一场血战之后,那里便留下了一串看似长龙阵仗的“红色坟场”。

据说红军蹬过细腰河的那天,正是红蓼花盛开的季节,远远望去,那景象犹如孔雀开屏,宛然细腰美女舞动着两条红飘带。红军抵达桑垭后,一看这里依山傍水,倒是一处幽蔽的桃源之地,于是决定驻足休养一段时间。可好景不长,不久国民党军队尾随而来,很快便进逼到了河对岸。红军在河边筑起滩头阵地,与强渡之敌展开了一场殊死较量。由于敌我力量悬殊,不少红军战士喋血沙场,最后倒在了这片红蓼花盛开的土地上。乡亲们就地掩埋了那些牺牲的烈士,滩涂上从此也就有了一垛连着一垛的红军坟——当时还有人数过,那些红军坟恰好就是梁山英雄好汉的人数——一百单八垛!

乱世之秋,红军坟可谓历经劫波、命途多舛。那些红军坟曾经数次遭受人为破坏。地主民团甚至对红军坟进行野蛮破坏,滩涂上一时间到处都是腐烂了的尸体,现场真是惨不忍睹。

笼罩在白色恐怖之下,当时都没人敢往那片滩涂上行走,也就遑论谁敢过去收拾烈士们的遗骸了。直到民团被赤卫队赶跑了,乡亲们才将那些遗骸收拢过来,并打算重新人土安葬。这时有个叫桑巴的老乡出了个主意,那就是在所有的红军坟前都栽一块碑,然后一户包一坟,每一块碑上都写下各自己故先人的名字,这样兴许可以将红军坟保全下去。大伙儿都说这法子不错,于是找亲戚似的,桑垭人几乎每户都有了一个已故的“红亲戚”。

桑巴也有一个属于他家的“红亲戚”。他选了一块上好的石料,打磨齐整了,然后请人在上面刻了“故先考桑巴之墓”几个字,立碑人则是他儿子的名字——桑枣。大伙儿说,你还没死呢,咋就叫儿子把你给埋了?桑巴说,咱爹娘走得早,都不知道他们啥名字呢,怎么给他们立碑?况且这坟里躺着的是咱儿子的救命恩人,在他的碑上写下我的名字,就是要让咱儿子知道,他和我都是咱儿的爹,这坟就是他的祖坟!说罢,桑巴在“红亲戚”前席地而坐,拿出一把随身带来的二胡,调了调弦,然后如泣如诉地拉了起来……

桑巴二胡拉得极好,闲下来的时候,乡亲们都爱围上来听他有板有眼地拉上一段。打从有了红军坟,桑巴除了拉给乡亲们听,有时也会来到河边,坐在“红亲戚”面前行云流水地拉上一段。

这是红军离开桑垭后的第二个秋天,桑巴惊讶地发现,他家“红亲戚”的坟头上居然长出一种奇怪的野草。这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藤蔓植物,它们紧贴着土壤生长,长势一天比一天茂盛。更为奇特的是,这种植物的花儿酷似红军帽上的五角星,而且花瓣也是红色的,红得就像刚从指头上渗出的鲜血。奇异的是,这种植物只长在他家“红亲戚”的坟头上,舍此无迹可寻。而且这种植物四季常青,花儿也是一茬接一茬地开,远远望去,犹如一堆燃烧在地平线上的篝火。

转眼又是一个秋天,桑垭一带忽然闹起伤寒,好些人都染上了这种要命的疾病。要知道,那时候的中国农村可是极端缺医少药,更何况桑垭是个山水屏蔽的穷旮旯,谁若被这种恶疾叮上,也就意味着阎王爷在生死簿上杠了他一笔,差不多就是等死了。

桑巴也患上了这种疾病,不过很快就痊愈了。当得知他是偶然采食自家“红亲戚”的坟头草才逃过一劫,病人们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前往采摘。果不其然,一剂草药下肚,大汗淋漓之后,病人们发现自己头不疼了,嗓子也不咳嗽了,浑身神清气爽,一切就像梦魇过去了。大家走到桑巴家的“红亲戚”前跪下,痛哭流涕地说,红军爷啊,您可真是救苦救难的“红菩萨”呀!从此,人们一旦有个头疼脑热,抑或拉稀闹肚什么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红菩萨”。

随着拜坟求药的人越来越多,这时终于有人站出来表达不满——既然是“红菩萨”赐的药,干吗冲着他桑巴的墓碑磕头,这不是占咱们便宜吗?桑巴这才觉得不妥,赶紧将碑文和自己的名字全都抹了,又在一位老先生的指點下重新刻了两个大字——“佛冢”。大家一见碑上的“佛”字就肃然起敬,接着弄明白了“佛冢”两个字的含义,都跷着大拇指说这碑名起得好,他们落膝下跪也利索多了,并且大家一致发下毒誓:谁若把佛冢就是红军坟的秘密透露出去,谁就不得好死!

后来“佛冢”二字怎么没了呢,那块碑如何又变成了无字碑?这事还得从鬼子进村那天说起。

那年冬天,桑垭来了一队鬼子兵。这些鬼子全都瘦得皮包骨头,走起路来一步一踉跄的,那熊样哪儿还有啥“武士道精神”,活脱脱就是刚从坟里爬出来的骷髅!

乡亲们起先还是隔着门缝瞧动静,后来一看鬼子这模样也就不怎么害怕了,索性把门打开,一个个袖着两手看起热闹来。

这时,一个鬼子忽然走了过来,霍地抽出战刀,冷飕飕地落在了一个老乡的脖子上。这老乡正是桑巴,桑巴愣怔了一下,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还好,脑袋还顶在脖子上呢!桑巴嘿嘿地笑了。

这是个领头的鬼子,虽然也是矮矬矬的,但完全不像其他鬼子那样瘦不拉几的。见桑巴毫无惧色,鬼子也是嘿嘿地笑了笑,随即朝队伍呜里哇啦地叫了一声。一个鬼子应声而至,冲着乡亲们吼道,皇军问你们话呢,这里是不是桑垭,桑垭是不是有个佛冢?

这鬼子居然会说中国话,但大家只是诧异地瞅了他一眼,没人搭理。他干咳两声,转而将嗓门矮下来,声音变得柔软了些。他说其实自己只是个日军翻译,也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接着便说明了鬼子的来意。

这群小鬼子八成是水土不服,打从踏上中国的土地后便开始拉肚子,吃啥药都不管用,一路上野狗拉稀,就这样一直拉到桑垭来了。其实,小鬼子起先并不知道这旮旯还有个小村子,本来已经走过去了,不料半路上听说这里有个佛冢,于是赶紧折回来了。

说明来意后,翻译对桑巴说,皇军这不是有病吗,也想拜一拜你们的佛冢,让佛给他们瞧瞧病,叫你带路地干活!

桑巴心里咯噔一下,说桑垭既无寺院也没庙,哪来什么“佛钟”啊?转头又问大家知不知道哪儿有个“佛钟”,大家也是噘着嘴巴一个劲地摇头。

翻译急了,说佛冢不是钟,是埋佛的坟——药坟!

其实翻译也是没闹明白,佛都是被中国人供奉在神龛上的,怎么会埋在土坟里呢?但半路上被鬼子逮住的那个老乡就是这么说的,说他刚从桑垭拜了佛冢往家里赶,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领头的鬼子问佛冢是个啥?那人憋了半天,好容易才被架在脖子上的屠刀挤出一句话来,佛冢是个药坟,上面的药草能治许多疾病!鬼子一听这话,乐得绿豆王八眼都快蹦出来了,立马叫他带路地干活。那人可算是条汉子,梗着脖子硬是不肯挪步,结果鬼子一怒之下将他砍了。

见桑巴跟那汉子一样硬气,翻译苦口婆心地劝道,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别看这群小鬼子一个个活像瘦猴,可他们毕竟是一群嗜血的恶狼,杀起人来可是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如果大伙儿都不肯带路地干活,恐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桑巴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不过他说得准备一下,拜佛是有讲究的,要净手更衣,还得捎上一些檀香和黄纸才行。桑巴回屋跟妻子交代了几句,换了一身过年才舍得穿的衣服,又磨蹭了一阵,这才拉着二胡慢悠悠地上路了。

鬼子返回到村子的时候,桑巴并没有跟着回来,而此时的桑垭已是人去屋空。鬼子们气急败坏地放了一把大火,只好又踉踉跄跄地上路了……

至于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乡亲们赶到坟场一看才知道。眼前的佛冢已经被糟践得不成样子,坟上的封土就像是被野猪拱了,成了一堆烂土;那块墓碑也倒在了泥土之中,上面还有许多踏过的脚印和砸过的痕迹。乡亲们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找到了桑巴,他手里还紧握着那把二胡,脖子上豁着个血窟窿,人早就没气了。

据他的儿子桑枣回忆,当时他爹跟娘嘀咕了几句之后,娘攥着他的小手就从后门溜出去了。娘带着他一路飞奔,到了坟场以后,一把将坟头上的药草拔了个精光,然后站在坟头上往村子方向望了望,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她仿佛听见二胡的声音了,而且越来越近。娘不再犹豫,抱着神仙草拔腿便走。他紧跟在娘的身后,娘从头到脚挂满了药草,活像个草人,又像一座奔跑的佛冢……

后来重新垒坟的时候,娘将那些枯萎了的神仙草全都葬进佛冢里去了,希望哪天奇迹重现,坟头上再次青藤蔓延、鲜花怒放;同时葬进去的还有那把二胡,娘说桑枣他爹如今不在了,也没人拉二胡了,这把二胡终于可以送给他了。一片唏嘘之中,老先生又站出来说话了:心中有佛佛自在,以后就不要再给佛冢留字了。大伙儿抹一把眼泪,都表示同意,于是“佛冢”二字从此也就消失了,那碑也就变成了一块无字碑。

20世纪70年代末,那一年恰逢新中国成立三十周年,县里决定修建一座革命烈士陵园,还组建了工作专班,要求将散落在民间的革命烈士遗骸全都迁葬过去——当然,桑垭也不例外。

鉴于桑垭彪悍的民风,以及桑垭人历来将红军坟视作自家祖坟,上面唯恐生出意外,工作队进入坟场那天,还特别派了几名警察前往维护秩序。可即便如此,现场还是发生了流血冲突。

第一个站出来阻挠的便是桑枣。桑枣一口咬定那个竖着无字碑的土坟就是他家祖坟,并扬言谁敢掘他祖坟,他就一锹劈了对方!工作人员质疑道,桑垭一百单八座红军坟的事儿在县志里是有明确记载的,如今却剩一百零七座了,还有一座难道飞天了不成?

桑枣一时语塞。乡亲们有的沉默,有的则说时间太久了,中间发生好多变故,谁还记得住?加之那些碑上全都写着大伙儿先人的名字,搞得真假难辨;再加之后来都说那边风水好,蹬腿了就噌噌地往红军堆里挤,就像赶过去搞军民联欢似的,如今谁还捋得清哪是民坟哪是红军坟?

这时有个刺头站出来反驳,咋就捋不清了,红军坟就像仪仗队排列得一溜齐,而那些民坟却像插队凑热闹的,很好辨认呀。接着又振振有词地说,尤其那个竖着无字碑的坟更是无须争辩了——立无字碑可是有讲究的,历来只有功德无量的人才配享有如此哀荣!我敢肯定地说,那坟就是曾经的佛冢,而佛冢就是当年的红军坟——桑枣也太不要脸了,还真敢往脸上贴金,当真把红军坟当做他家祖坟了!

这刺头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跟桑枣结下了疙瘩,两人平时就像斗鸡,即便路上遇见了都会奓毛相向,恨不得干一架再走,何况这会儿逮着对方毛了,不薅他一把岂能放过!

桑枣一见这刺头就来气,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气惨了,当即猩红着两眼,抄起一把铁锹就劈过去了。

那刺头捂着一把鲜血撒腿便跑,而桑枣则被几个警察当场铐起来了,后来还蹲了一段时间拘留所才放回来。

几个年长的老乡想起当年发过的毒誓,终于站出来说话了,那坟的确就是桑家祖坟,不信扒开坟头,里面还有一把二胡呢,那把二胡就是桑枣他爹的。几个工作人员当真动手扒了,封土才扒了一半,一把腐烂得只剩骨架的二胡果然出现了。

毕竟扒人祖坟可是乡下人最忌讳的了,要是桑枣回来了还不知道怎么跟他们拼命呢?几个工作人员活像做了贼似的,赶紧又将封土填回去了。最后的结果是,那一百零七座红军坟里的烈士遗骸全都被迁往了烈士陵园,而桑枣家的“祖坟”就这样侥幸保留下来了。

后来,那刺头胳膊上的伤口老不见好,有人建议他到桑枣的“祖坟”前拜一拜,试试运气。那刺头果然去拜了,走的时候还抓起坟土往伤口上抹了一把,结果没几天就愈合了。刺头逢人便说,那坟的确就是佛冢!却再也不敢说佛冢就是红军坟了!此后,佛冢前又重新烟雾缭绕起来了。

村支书说,关于佛冢和红军坟的那些陈年旧事,他也是从老人们的闲牙碎嗑下拾来的,至于佛冢里头葬的到底是谁,他只听说那人是个红军卫生员,男的,不过名字挺女性化,当时大家都叫他小琴。

那他究竟姓甚名啥呢?老铁着急地问。

村支书面露难色,说他没经历过那个年代,也不敢随口瞎编,这事还得找当事人——眼下尚还在世的亲历者也就老爷子了,这事只有他能说得清楚。

一想到那个趴在坟头上的老爷子,老铁就不免忐忑,说桑垭是一方红色的土地,如果他那部书缺少了这么传奇感人的一页,未免太可惜了!

村支书说他自己是听红军故事长大的,其实也有这个想法,想将紅军坟的来龙去脉写下来,只恨肚子里墨水太少,这事也就一张白纸搁到现在了。接着一口许诺,今天您是给我圆梦来了,当然得要助上一臂之力——放心,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

村支书果不食言,没几天就给老铁打来电话,说他嘴皮都磨破了,老爷子总算同意了,催他赶紧趁热打铁找老爷子聊一聊。

老铁当然高兴,当即驱车赶往桑垭,并很快跟村支书见面了。

村支书说他不单跟老爷子谈了老铁要为佛冢和红军坟树碑立传的事,而且还就迁坟让路的事儿也跟他掰扯了一番。老爷子也真够顽固的,一听迁坟的事儿就像点燃了火药桶,立马轰他滚蛋,中间还险些吃了他一耳刮子。后来他撇开迁坟的事儿,涎着脸皮跟老爷子套近乎,说您这辈子就坐了一种车——牛车,要不要带您享受一下高铁带来的快感?

老爷子懵懂地问,啥高铁、矮铁的,会不会掉下来摔死?

于是他乘势科普起来:现在有一种铁路就叫高铁,上面跑的全是溜光锃亮的高速列车,那家伙日行八百里,一路上播金撒银的财源滚滚,不知带活带富了多少穷乡僻壤,那才叫真正的龙脉呢!如今高铁建设也是一场长征,一场迈向共同富裕的新长征。一条条巨龙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而来,大家盼星星盼月亮呢,生怕它像流星划过去了,哪有叫人家绕开了走的道理?唉,也怪这高铁跟您老人家一个脾气,不爱转弯抹角,就喜欢直来直去,到咱桑垭地界也就只能插上翅膀飞过去了。老爷子啧啧称奇,这不是千里驹吗,要是当年红军长征能够骑上这玩意儿,那不一刺溜就到了陕北?

老铁忍不住笑道,这老爷子虽说一介老骥,可想象力还蛮驰骋呢!接着又泛起一丝嘀咕,看来这村支书做群众工作挺有一套,人也很干练,要是那天他在勘测现场的话,他们也不会被老乡们搞得那么难堪——这村支书貌似爽快,其实有些滑头!

也许因为第一次见面就有了这种印象,老铁不敢对村支书抱有太大指望,那天离开桑垭后,当即便往位于市郊外的烈士陵园去了一趟。陵园里建有一座花岗岩砌成的红军烈士纪念碑,触摸一串串陌生而又冰冷的名字,他茫然伫立了许久才离开。接下来,他又找有关方面查阅县志,当他翻开泛黄的卷帙,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终于出现了:红军卫生员覃思泉!遗憾的是,尽管县志对“细腰河战役”作了比较详细的介绍,但涉及覃思泉的文字寥寥几笔就一闪而过了。然而这吉光片羽似的一闪而过令他眼前一亮,他迅速得出一个结论,即村支书所说的小琴其人,可能就是县志里记载的这个红军卫生员覃思泉。

村支书说,老爷子这会儿就在河边,正在给佛冢清理香灰呢。眼下往那儿烧香拜佛的人太多了,一段时间不清理的话,简直就成了一座小火山,没法靠近了。嗨,现在人们的欲望多了,各种诉求也是五花八门,其间有拜佛抓药的,也有问情求子的,甚至还有祈祷功名富贵和击鼓鸣冤的呢!老爷子每天都要往河边去,他双手搭膝,一脸肃穆地端坐在佛冢前,仿佛自己也成了一尊佛。对于那些身患疾病和遭遇不幸的礼佛者,他总是报以悲悯的目光,而对于那些心存贪念,临时抱佛脚而来的则一脸鄙弃,有时甚至直接开赶。

老铁忍不住打趣道,这老爷子若是披上一身袈裟,那就是一介佛门住持了!

您还别说,老爷子还真好这一口,就喜欢打抱不平、主持公道,这中间还发生过一桩“佛冢判案”的蹊跷事呢。

前几年市里不是搞乡村公路建设吗,原本都说这是一桩改善民生的“民心工程”,可路修好没几天就像遭雷劈了,公路大片大片地塌陷,到处是陷阱,根本没法走了。老百姓怨声载道,都说这哪是啥“民心工程”,简直就是“缺德工程”!后来有知情人说,这路上有猫腻呢,上面下拨的建设资金被几个镇村干部串通一气做了手脚,所以这路才被偷工减料修成了这个鬼样子。大家非常气愤,一纸诉状告到市里,可市里又把皮球踢到镇里,镇里也是你踢我,我再踢给你,踢得路上长草了也没见个结果。大家都很沮丧,打算就此偃旗息鼓了,这时有人提醒道,桑垭不是有个佛冢吗,听说特别灵验——既然地上有路走不通,何不找那地下的“红菩萨”告他一桩?大伙儿击掌叫好,于是朝觐似的拥向河边,乌泱泱地跪在佛冢前齐喊“冤枉”,祈求“红菩萨”给他们一个说法!

老爷子问咋回事,大家一五一十地说了。老爷子义愤填膺,叫人将状纸呈上,对着佛冢禀诉之后,放在香台上焚烧了,然后一本正经地说,这事人神共愤,“红菩萨”知道了肯定得管!接着便叫大家回去,回去了别闹事端,耐心等候便是。果然,没几天上面就派专案组来调查了,一窝“路鼠”终于被拎了出来。

说到这儿,村支书哈哈大笑,其实是当时有人用手机拍了视频,把现场传到网上去了。这事一下子闹得沸沸扬扬,上面这才慌了,也就终于动起真格。

顿了顿,村支书又说,其实佛冢以前还是挺大的,后来随着拜佛的人越来越多,佛冢上的坟土也就一天天见少了。老爷子本想给佛冢添一些新土,可佛冢之所以灵光再现,其实全仗着坟土里掺杂了那些药草的成分。担心添土影响药效,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佛冢就像被人拔毛的公鸡,光秃秃地越来越小了。

老人果然就在河边。老铁一声不吭,走过去便在佛冢前跪下了,接着村支书也是扑通一声跪下。

老人走近老鐵,佝偻着身子笑眯眯地问,你干吗也来拜佛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老铁回道,心里不舒服,之前不知道佛冢里原来是个革命老前辈,这会儿特来补上一跪。

老人又问,听说你要给佛冢写书?老铁一脸认真地点头说是。老人满脸绽笑,拉他一起就地坐下,沉默了半晌,一字一顿地说,这佛冢的确就是红军坟!老人抬眼望了望细腰河,最后定定地瞅着那片滩涂,思绪仿佛回到了那个红蓼花盛开的季节。

那是1936年秋天,红军进入桑垭后,第一桩事便是打土豪分浮财,桑垭就像提前进入了春节,甚至比过春节还要热闹。

桑家一共分得两袋面粉、五斤猪肉,另外还抱回了一床崭新的棉被。桑巴猛咕一口烧酒,转身取出二胡,坐在门槛上便眯眼熏酣地拉开了。那二胡声以往总是流淌着一丝淡淡的哀愁和忧伤,而这会儿就跟他人一样,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只听得一忽儿战马嘶啸,一忽儿又有人开怀大笑,间或还有噼里啪啦的二踢脚爆响,一下子引来好多人围观。大伙儿都说桑巴今天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二胡拉得啧啧啧,真是带劲!

这时,一个身背药箱的红军小战士挤了过来,蹲到桑巴面前摸了摸那把二胡,嘴唇嗫嚅了半天,问可不可以将二胡卖给他。桑巴愣了一下,说这二胡两根弦子一把弓,弄起来活像个弹棉花的,既射不出箭来也打不出子弹,只能拿着好玩,要它有什么用场!

小战士又摸了摸怀里的药箱说,其实音乐跟药一样,也可以治病!

桑巴犹豫了一下说,啥钱不钱的,这样吧,等我做把新的送给你好不好?

小战士红着脸连连摆手,那可不行,我可不能白要!接着又说他只是忽然间有这个想法,其实他并不懂二胡,不过爱听罢了。说罢起身走了。

桑巴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小战士是个红军卫生员,人长得挺秀气,大家都叫他小琴。小琴给不少老乡看过病,别看他年纪不大,可拿脉问诊简直就是华佗再世,相当了得!

桑巴本想赶做一把新的二胡送过去,不巧遇上年幼的儿子忽然生病了,又是烧又是吐的,没几天就脱了人形。孩子昏迷不醒,眼看着就没气了,做娘的心都疼碎了,泪水涟涟地一个劲地念叨阿弥陀佛。桑巴也是急得驴推磨,把自己转得晕头转向了也没一点辙。这时邻居走进屋来说,孩子都病成这样了,还不赶紧找红军卫生员瞅瞅?

听邻居这么一说,桑巴顿觉眼前一亮,可一声叹息之后,希望的火苗转瞬就熄灭了。眼下红军已经跟对岸交火了,前天他还到河边帮红军抬过伤员,也遇见过小琴,只见他浑身都是血渍,忙得脚不着地——如果这个时候去找他,岂不是给红军添乱?

桑巴迟疑不决,可做娘的顾不上这些了,立马飞奔出门。不一会儿,小琴背着药箱赶过来了。他俯脸蹭了蹭孩子的额头,又把了一会儿脉,旋即从药箱里取出几味草药,煎好了,又哈着热气慢慢喂给孩子。

孩子出了一场大汗,终于怏怏地睁开眼,浅笑着瞧了瞧眼前那颗红五星,又蔫蔫地叫一声“娘”,转头又睡过去了。这时邻居慌神忙乱地闯进来,说红军已经开拔了,叫他赶紧走!小琴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说离队时首长跟他说过,他知道红军往哪个方向走了——眼下孩子还没脱离危险,他得观察一会儿再去追赶队伍。

天渐渐黑下来了,孩子终于清醒过来,还自己端着小碗喝了几口稀粥。小琴如释重负地吁了一口气,背着药箱打算就要走了。桑巴说,我也没啥好报答你的,这把二胡就送给你吧!说罢就将二胡硬塞进他怀里了……

说到这儿,老人眼圈红了,哽咽地说,第二天一大早,有人发现小琴已经倒在了后山的一条小道上,怀里还抱着药箱和那把二胡。他是叫几个地主民团给杀害的,乡亲们殓葬他的时候,一并将那个药箱也葬下去了。

老人说他那时候年幼无知,也不明白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关于红军卫生员的事儿也都是后来娘亲口告诉他的。不过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下葬红军卫生员的时候,娘哭成了泪人儿,爹还拽着他到坟前下跪磕头了。后来,娘临终前还一再叮嘱他,红军卫生员是因为救你才掉队的,如果当时不是因为给你看病耽误了时间,他也不会被坏人杀害,以后那座红军坟就交给你了,一定要当自家祖坟看护好,并子子孙孙守护下去!

那个红军卫生员当时有多大年纪?老铁又问。

老人努力回想了一下说,大概也就十五六岁吧,操南方口音。不过这些也是后来听娘讲的,至于其他就不太清楚了。

老铁不再问了,拧着眉头陷入了沉思。

离开佛冢后,村支书再次表达歉意,说他其实也不是跟他耍滑头,而是他跟乡亲们也是持着同样的想法,巴望红军坟能在桑垭永久保留下去,就像那条静静流淌的细腰河,桑垭人世世代代守望着她,她也默默地滋养庇佑着这里的黎民苍生。事实上大家也是这么做的,每逢清明除夕,桑垭人都会按照传统习俗,前往那里烧香祭拜,那些红军坟早已被大家当作祖坟。后来那些红军坟迁往烈士陵园了,乡亲们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有的甚至抹着眼泪说,没了红军坟的桑垭,就像那条渐渐消瘦了的细腰河,以前的记忆都快干涸了!眼下的佛冢可是唯一没让迁走的红军坟了,大伙儿活像护宝似的,哪肯轻易再让人挪走!

老铁很受感动,不断地点头表示理解。不过,老铁离开桑垭的时候,村支书又信誓旦旦地表态,说他会说服老爷子的,如果老爷子不支持他的工作,他就不干这个村支书了。

老铁问他怎么这样威胁老人?村支书挠着头嘿嘿笑道,因为他是我家老爷子呀!

老铁这才恍然大悟。离开桑垭后,老铁赶紧给南方老家打了个电话,说舅终于找到啦!问是否将舅的遗骨迁回去,也好让他落叶归根?接着又讲了他到桑垭寻亲的过程。那边似乎一下子聚集了不少人,大家叽叽喳喳地争论不休。一番七嘴八舌之后,最后有人一锤定音: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还是让舅留在桑垭吧!不过得给舅重新立一个碑,上面写上他的名字,这样也好让家里人过去祭扫的时候好找一些!

一年之后,一条气势如虹的复线高铁跨过细腰河,抵达桑垭后,柔情地抛一个弧线,向着远方笔直地延展开去。那道抛出的弧线是一座铁路桥,桥下一柱擎天,看上去既是一座桥墩,又是一尊纪念碑,上面镌刻几个红色的大字——红军卫生员覃思泉烈士之墓。

桥墩旁边仍然原封保留了那垛小小的红军坟,所不同的是,一群红色志愿者又在那块无字碑前塑了一尊雕像。雕像栩栩如生,生动地再现了当年红军卫生员给孩子喂药的情景——他懷里抱着奄奄一息的孩子,宛然慈母哺乳,正将药汤一口一口地喂给他,眼里弥漫着无限的慈爱和憧憬。

如今,一条条巨龙穿梭往来于铁路桥上,而那座烈士纪念碑犹如挺拔的脊梁,正托举着共和国的列车飞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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