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家的死亡推理

［日］大坪砂男

这里是从关东平原一口气往上爬升一千米的碓冰岭。我合上手中的书，从车窗向外俯瞰，在六月那闪闪发亮的绿茵中，旅馆伫立在旧道两旁，仿佛一座寂静的村庄。那番景象就好似一个游离于时间之外的仙境。

突然，黑暗的隧道吞噬了一切景物，车轮的响声似乎也变得刺耳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车厢灯光太暗的原因，一直坐在我对面位子的青年的半边脸显得很阴沉。他瞥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但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了。

阳光一下子射进车窗，明媚的山谷风光在视野里铺展开来。近处是一丛丛浓淡有致的青叶，远处则耸立着岩山，岩山中有一条白色的光带，看起来像是瀑布——碓冰岭的南坡也是一派清爽的夏日景象。

我不由感叹：“真美啊……”

坐在我对面的男人似乎以为我在向他搭话，于是答道：“是的，这里的新绿非常有名。”

突然，他又换了个语气问道：“您喜欢侦探小说？”

“对，我靠这个糊口。”

“您自己写？”

“不过是照葫芦画瓢……”

他之所以会问这些问题，原因很明显——我盖放在旁边的书的封面上印着“海莱特著密室杀人事件”的字样。

“‘要写小说就去S高原’——您听过这个说法吗？”他非常热情地说。

“那儿不是滑雪场吗？”

“近来是作为滑雪场出了名，不过那儿本来是个避暑地。现在这个时节那儿刚好开满了花，美得简直让人说不出话。要是想静下心来做点什么，去那儿可是一个相当不错的选择。”

我稍微有一点心动了。

“说到S高原就不能不提K温泉。我来给您介绍一下吧。K温泉是那儿唯一一家温泉旅馆，而且是我叔父经营的。”

我本来还在心里默默感叹一个年轻人说话如此彬彬有礼，没想到他竟开始揽客了。我感到有些好笑：“不过似乎环境太好了，没什么刺激，不适合构思杀人事件。”

“然而那里偏偏就发生了一起事件。而且您猜怎么着？还是一起浴场密室事件！今年正月，天皇家的某位成员到那里练习滑雪……”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

“其实那时发生了一件事，没有报道，直接压下去了。”

“——哦？”我来了兴致。

“这事儿其实是绝对保密的……”他压低声音，极其热情地讲述了起来。

“S高原的雪质好是出了名的。准确地说，是正月到二月初这段时间雪质最好。对着雪吹一口气，雪就会一下子飘散开来，也就是所谓的‘粉雪’。我一想到这些就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偏巧这时我收到了叔父寄来的信。叔父在信中说，今年有天皇家的人过去练习滑雪，让我如果有空就过去帮忙。我非常高兴地就赶了过去。

“因为那位皇室成员要在练习场举行竞技会，当天就进行了清场，下午的时候整座旅馆都是空的。我和留下来值班的警察聊够了天，想着差不多得去检查一下浴池的水温了，于是就拿了钥匙，沿着走廊朝浴场走过去。

“这个贵宾用浴场是战前修建的。当时C殿下来登山，叔父激动不已，就建了这个浴场。他把一块600多平方米的地方铲平，然后把浴场建在了这块地正中央。通往浴场的渡廊两侧都用墙封住了，只在墙上开了采光用的窗。叔父按纪念馆的标准来打理这个浴场，平时为了防止有人进去，他会把渡廊入口和浴场大门两个地方都锁上，而且，浴场四周都是雪地——密室的条件满足了。

“我打开两扇门之后进了更衣室。当然，我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早上贵宾入浴后这里已经彻底打扫干净了。我把一块兜裆布裹在身上，将手伸到浴池里，感觉水稍微有点烫，便从里面舀了五六桶水出來，然后一边把水管里的凉水引进去，一边用浴池棒在里面搅拌。这时一个滑滑的黑色东西缠住了木棒的下端。紧接着，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在水里蠕动。我被吓到了，条件反射地用棒子一戳，似乎戳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然后，那个白色物体开始旋转，一张人脸突然浮了上来。

“所谓‘呆立当场’指的大概就是我当时那种状态吧。升腾着水蒸气的浴池里有一个全裸的年轻女人，她那苍白的脸上盖着散乱的卷发。女人大睁着黑色的眼睛，仿佛在盯着我看。

“我横跳着逃出了浴室，在身上仅仅裹着一条兜裆布的状况下冲进了警察待命的房间。

“两个老便衣警察连忙来安抚我，然后跟我一起回到了浴室，把尸体捞了上来。

“然后我们三个人就在那儿对视了一会儿。您不觉得这很诡异吗？为什么这个处在全封闭环境的浴池里会有一具女尸？”

“窗户是否关着？浴场周围的积雪是什么样子？”我问道。

我已经被这个年轻人讲的故事深深吸引了。

他突然笑了起来。

“但是很遗憾，这并不是一起密室杀人事件。当时一个警察很机灵，他打开正对着入口一侧的窗户，看到外面有一堆从屋檐上掉下来的积雪，雪堆的后面扔了一堆女人的衣服、滑雪板、手套、眼镜之类的东西。而且，雪地上滑雪板的痕迹只有一条。

“另外，这条痕迹并不太深，其他地方的雪又都是完好的，所以这个女人肯定是一个人来的。最后，尸体上也没有任何伤痕。有了这么一些信息之后，我们三个人围绕在尸体旁边，得出了这样的结论：那一天，这个女人趁旅馆里的人都出去之后，自己滑雪绕了一大圈，悄悄来到浴场的窗外，在那里脱掉衣服，然后溜进了浴室。女人只不过是想试一试和那位皇族的人泡同一个浴池——其实就是所谓虚荣心在作祟。她大概觉得这样能体验到一种刺激的感觉。

“她扑通一声跳进了浴池。然而，她刚才一直处在寒冷环境中，现在突然泡在热水里，这很快就引起了大脑贫血。她晕了过去，然后沉入了浴池。这种情况下自然也没有人来救她。

“当然，虽然事件的经过算是推理出來了，但是发生了这种意外死亡事件，是我，也是警备负责人员的严重失职。我们不得不考虑接下来怎么处理这件事。于是我们悄悄把尸体藏在职员室里面，然后将浴场彻底地清扫了一番。

“如果拜托山下的医生来验尸，消息肯定很快会走漏到报社记者耳朵里。我们商量之后，惴惴不安地决定将这一切都报告给侍医，让他来处理。侍医对于这些事情很熟练，为我们撰写了一份完美的报告书。

“另外，这个女人在住宿登记簿上留的名字是假名，这对我们来说也是万幸。我们把她的尸体交给县里的相关工作人员进行临时埋葬，最后我们谁也没有被追究责任——整件事就是这样。

“如果您拜托我叔父让他把那个浴池给您用用，说不定能写出灵感爆发的杰作哦。您觉得怎么样？”

青年说完这一大段话，脸上露出了些许得意的表情。

“你讲的故事很有趣。不过要是我的话，就会认为这是一起杀人案。”我这人有个坏毛病——喜欢反驳别人。

“这恐怕不大讲得通吧？”

“不。要我说的话，窗恰巧没关，女人立刻大脑贫血，这两个偶然事件凑到一起，未免太诡异了。用合理的逻辑来解释这一切，其实更简单一些。”

“此话怎讲？”

“某个男人用假名把女人叫到了这家旅馆，趁旅馆没人，拿到钥匙，邀请女人和自己一起进了浴室。男人的目的是杀死女人，至于动机就无所谓了。

“然后，男人趁女人不注意，把她摁入水中，轻松将她溺死。

接下来，他把女人的内衣扔出窗外，穿上女人的棉袍潜入她的房间，换上她的滑雪服、滑雪帽再戴上眼镜。这样一来外表上就看不出是男是女了。

“之后，他再优哉游哉地穿上女人的滑雪板，绕一圈滑到浴场的窗外，然后把身上穿的全脱下来扔在那里。”

“之后，他再穿过浴室，换上自己的棉袍逃出现场吗？”

“是的，你看来也非常有作家的头脑。这个凶手需要满足几个决定性的条件：对旅馆的情况很熟悉，当天留在旅馆中，可以自由使用钥匙，最后还需要只裹着一条兜裆布从浴室冲出去！”

我斩钉截铁地说完之后，对方的脸突然变得阴沉、扭曲起来。我把手放到行李箱上，说道：“我说的这些不过是一个侦探小说作家的空想而已。你这个故事要是交给我，我就会这么改写。总的来说这起事件作为密室案还太简单了，不过我还是有些佩服凶手的聪明才智——因为他能想到利用皇室的人，让当局出手将此事抹掉。”

此时，列车到站。我就像一个做了恶作剧的小孩一样耸耸肩，然后溜掉了。

（摘自《推理要在本格前》，浙江文艺出版社，姜吉维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