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数字经济下,平台中规模巨大的底層数字劳动者的劳动境遇及其发展关系着数字经济高质量发展与数字社会团结。从平台“草根”直播劳动过程可以看出,“无内容”“无产品”“无流量”的底层主播的劳动过程生产了低端的数字空间。数字劳动生产的空间化促成了数字无产者的形成,同时积蓄了重塑空间正义的社会力量。生产过程的空间重叠、生产关系的空间分离以及数字劳动分工共同塑造了“数字茧房”,劳动者在空间实践中完成了数字空间再生产,这一过程也使劳动者自身无意识地成为“数字无产者”。数字无产者争取空间正义的实践也积蓄着“破茧成蝶”的力量,重构消费性、社会性与历史性的表征空间是实现底层数字劳动正义的重要策略。
关键词:数字无产者;数字劳动;空间社会学;空间正义
中图分类号:C9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7168(2023)05-0055-09
对主播数字劳动的研究主要形成了两条理论进路。一是过程视角,该视角主要从情感/情绪劳动过程中剖析平台对数字劳动者规训的机制。这一研究路径主要催生了“游戏主播”[1]“兴趣劳动”[2]和“免费数字劳动”[3]等研究成果。二是结果视角,该视角主要在对主播的劳动困境分析中展示草根主播难圆“财富梦”的现实困境。劳动的去技能化、算法逻辑霸权等成为造成上述困境的主要原因[4]。从研究对象看,已有主播数字劳动研究多聚焦组织化的数字劳动,突出了劳动过程控制的组织与演进;从研究视角看,过程视角与结果视角忽略了处于数字劳动底层的个体主播。以“抖音”为代表的集短视频、直播打赏与带货为一体的数字平台已经成为缺乏就业渠道与生产资料的宝妈、在校大学生等创业的重要空间。平台孵化的众多“网红群体”成为抓住数字红利、成功转化为“老板”的“吃螃蟹者”。平台也因此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个体加入其中,他们加入平台直播的动机非常明确,就是“赚米”。但大多数人却并未如其想象的一样抓住数字创业的机会,反而在由“创业”所粉饰的数字空间中成为从事重复低端数字劳动的无产者,在“无内容”“没流量”和“没收益”的“三无直播间”中,在反复开播、断播与重播之中,躺不平,卷不动。随着直播AI换脸技术的升级,直播行业已经开展了“机器换人”的空间实践。在网络空间之中,AI正以全新的特征与功能示人,展现出对“三无直播间”的强大替代潜力。那么,存在于数字空间之中的“素人数字劳动者”将何去何从?是困守于“三无直播间”中作茧自缚,还是通过积极的空间实践积蓄力量,破茧成蝶?本研究以抖音平台为例,透过数字民族志考察草根直播的数字劳动过程,揭示个体数字劳动者的空间实践及其空间后果,并尝试回答随着数字劳动“AI换人”,“无才艺”“无资源”和“无粉丝”的底层数字劳动者在参与空间重构中争夺空间正义的可能路径。
一、数字空间的生产与劳动关系的重构:一个空间分析框架
经济所有权以及占有权关系表现为空间上的扩展[5](p.13)。网络虚拟空间快速扩张与蔓延在带动经济发展与促进就业的同时,也引发了令人关注的社会问题。生产过程以及劳动关系结构不可能在脱离其空间形式与空间意义基础上被概念化。因此,为了更好地表述数字空间崛起对社会经济生产与劳动关系结构的根本性改变,本文以空间的生产性、关系性与社会性三种形式建构数字空间的生产与劳动分析框架,分析深处其中的空间实践。
第一,空间的生产性成为新马克思主义空间观的核心内容。空间的生产性不仅表现为商品生产的空间,而且体现为符号生产的空间。作为新马克思主义代表人物,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the space),该概念的核心旨趣是将作为载体的物理空间(things in space)转化成作为过程的空间生产(production of the space)。生产性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将过去、现在以及未来相连,使时间镌刻在了空间之中,从而具有了历时性[6](p.37)。为了从全局中理解空间,列斐伏尔提出了空间实践、空间的表征以及表征的空间三个核心概念,用以分析和阐释空间的生产及再生产过程。但空间格局的效益性制造了冲突[7](p.142),空间利益冲突与暂时性调和成为生产性空间的重要表征。因此,空间格局下稳定的劳动关系构成了实现空间再生产的基本要求。
第二,空间的关系性已经成为普遍的共识。多琳·马西进一步提出空间分工的概念,该概念从生产关系的空间组织方式中展开,其核心是考察劳动者在经济结构中的位置。这意味着生产关系不仅具体说明了经济活动与其直接市场和供应商关联的方式,而且具体说明了经济活动与更广大的整个经济结构关联的方式[7](p.19)。数字信息系统的推广与应用,数字控制下直接控制的消除进一步强化了劳动力的碎片化(fragmentation)和非熟练化(deskilling)[7](p.22)。劳动关系的分化是依赖于空间分离体制完成的[5](p.14)。空间分化制造了最底层的无产者。为了实现降低用工成本与扩大生产规模的双重目标,资本需要雇佣越来越多不熟练且内部具有分层的初级劳动者,并在地理空间上将管理阶层与劳动者阶层分离,不断地人为制造并强化这种差别,以提高劳动生产率[7](p.32)。从空间视角看,空间的分层影响并标示了生产关系结构。因此,空间分工也成为揭示被隐藏了的生产过程及其劳动控制的途径。
第三,空间的社会性在经典社会学阶段便受到涂尔干、齐美尔等社会理论家的关注。“二战”后,大众消费主义盛行,人们开始愈加意识到空间的重要性,空间与时间作为社会力量(social power)成为影响社会变迁的关键因素之一。其中,社会沟通与交流网络成为空间分配与利用的主要方式[8](p.221)。在此基础之上,大卫·哈维提出了时空压缩等新概念,用以阐述社会变迁的空间过程,并详细论述了时空压缩的条件及其后果。时空压缩的第一个主要后果即是导致了劳动过程的易变性和短暂性,它使长期计划性的生产与劳动变得困难[8](p.285)。空间的社会性与关系性的本质区别在于其系统性与结构性,空间的社会性决定了空间具备社会文化力量,能够参与到社会结构与关系重塑之中并发挥作用。
二、底层主播的数字劳动与低端空间的数字生产
数字劳动所创造的“万人在线”空间神话催生了规模庞大、数量众多的低端空间。“无内容”“无产品”“无流量”的数字劳动是空间生产的结果。每隔一段时间,数字平台中就会出现某些相似类型的直播间,然后又归于沉寂。凯斯·桑斯坦用“信息茧房”(information cocoons)形容网络时代信息聚合导致的不幸后果[9](p.8)。“数字茧房”是“信息茧房”在生产领域的空间化升级。底层劳动者在数字空间中进行着风格相同又缺乏实质内容的活动,在不足百人甚至十人的直播间中直接地表达其赚钱的目标。为何会在短时间内形成如此同质化的直播间?作为目的明确的“数字劳动”,其生产性的数字空间是如何延续的?
(一)全网拉年糕:数字生产过程的空间重叠
众多缺乏流量的直播间规模扩张的底层逻辑在于“全民带货”的盛行。它使缺乏空间劳动技能的“草根”拥有了“数字创业”成功的希望。与展示唱跳和游戏技能、讲述新闻与故事等内容主播不同,底层主播基本没有什么技能,也不会在直播间场景打造上投入太多成本,真实无背景装饰的居住地就是他们的直播空间,一台手机一个充电宝就完成了对直播空间的打造。他们首先在同类直播间中,通过蹲直播当“玩工”积累开播话术,然后便开始对空间进行生产性复制。
人们如果初次听到拉年糕,往往感到莫名其妙和不知所云,但这种“无内容”“无产品”“无流量”的“三无直播间”却充斥在网络空间之中。在拉年糕的直播间中,主播的主要工作并非介绍作为产品的年糕的主要特点以及食用方法,而是选择用年糕棒在电饼铛等插电即用的加热工具上摩擦,制作薄脆,然后食用,以此来吸引观众在直播间驻足。在大部分时间中,主播并不说话,而是默默地拉年糕,偶有观众好奇并在直播间的公屏上提问,主播便解释称“听说这样可以带来流量,我也来试试”。在直播间中,主播们无时无刻不在营造空间的生产性。他们认为,通过拉年糕可以获得流量,进而涨粉。当他们拥有超过1000粉丝并且在线观看人数超过100时,即可以挂车带货,实现流量的变现。他们将这一过程称为“赚米”。但问题是他们何以认为,其通过简单、机械的拉年糕劳动便可获得流量,进而“赚米”呢?
一方面,虚化的空间自动化地制造了生产性时间。现代性的降临将空间从地点中分离,孕育出了“缺场”的虚化空间[10](p.17)。作为现代性的极致展现,数字空间被几乎完全从地点中分离出来。人们只要有与互联网相连接的手机,就可以在任何地点创造劳动的空间。空间的低成本复制赋予了空间以生产性的特性。在创建自己的数字劳动空间之前,底层主播往往会用一段时间观看同类直播,他们将其称之为“养号”。在那段时间中,他们通过直播间了解到“赚米”的神话。“我是随机刷到拉年糕的直播,因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就停留了一会儿。这种直播就是教人如何开直播嘛。就是一个人、一个年糕和一个锅,什么人都可以做,无风险。因为我平时待着也没事,没办法外出工作。我看了几天,听她说直播第八天就有三位数的收入,我感觉可行。”传统以话语为主要传播方式的“找工作”模式在数字劳动中被空间所取代,劳动的空间表征在降低数字劳动的风险想象的同时,提升了数字劳动的致富异想。虚化的空间形成了虚化的时间[10](p.16)。空间的生产性将时间生产化,将大量不计入社会劳动中的宝妈、大学生的时间纳入数字劳动之中,制造了重叠的空间。
另一方面,空间透明性系统地培训了空间劳动者。“知识化”是素人主播早期数字劳动的主要过程,他们在这一阶段主要学习直播话术和沟通技巧[11]。与购买课程、学习官方指南不同,观看同类直播成为其知识化的主要方法,这进一步降低了其参与数字劳动的生产资料投入。他们与同类主播也从“竞争关系”转变为“劳动者-消费者”和“师-徒”互惠的生产关系。在直播间,主播们会通过分享其变现的成果来吸引观众。不仅如此,他们还主动免费分享直播话术,以吸引粉丝加入粉丝群。“我在直播间没办法回答所有的问题,如果想了解话术,我会在下播后统一发至粉丝群,所有人都可以加入我的粉丝群,这是免费的。”简单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之间的差别,就足以為建构人类能力的自然分工提供一个富有创造力的场所[12](p.187)。与已成为“网红”并获得高额收益的数字劳动者不同,这些底层的数字劳动者将自身视为体力劳动者,他们甘愿做简单重复的数字劳动。
(二)全屏“交朋友”:数字生产关系的空间分离
这种“三无直播间”是如何实现大批量复制的?是什么支撑着草根主播们持续地投入其中?数字空间的时空分离,特别是空间分离机制,降低了其初级群体性压力,也为其在空间实践中构建以劳动为中心的数字关系提供了机会。
第一,数字劳动的底层逻辑是重构社会关系网络的空间实践。“三无直播间”本质上是缺乏独立生活空间与经济收入来源的社会阶层所占用的空间。他们通过空间的分延技术,将直播间设置成为独立于现实社会关系网络的独立空间。空间分延超越了关系型创业困境,劳动者、雇佣者以及消费者的身份是确定却不确知的,他们在虚拟空间中暂时性地关联在一起。几乎所有的“三无直播间”主播都会选择在直播前关闭“同城查找”和“通讯录关联”,以降低被熟人刷到的风险。这其中的悖论在于,这并不符合传统“差序格局”的关系伦理。时空同构的传统社会结构框架下形成了“家庭本位”的社会关系网络,人们依赖这一网络获得资源与确认自己的社会身份。平台经济为处于社会关系网络边缘或因网络过小而无法获得资源的个体劳动者提供了重构社会关系的可能。支撑主播空间实践的行动逻辑正是其重构异质化社会关系网络和获取生产资料的一种非制度化的利益表达。
“其实开通小黄车并不难,难的是如何转化成购买。这就需要直播引流,吸引和你一样想要靠直播‘赚米’的人。其他的人,包括熟人都是无效流量,反而可能会嘲笑你,不会购买你的商品。一般而言,每卖一单,基本都有10%~30%的收益。你也不需要直接去对接厂家,你就在选品广场上去选那些符合你直播间观众画像的东西,基本每一单,我都能有1~5块的收益,这样我每次播2~3个小时,都有三位数的收益,还是很可观的。”特别是对于大学生群体和全职宝妈而言,空间的区隔限制了其地理空间的活动范围,而直播则是他们对空间霸权的反抗与个体利益的表达。在地理空间对个体活动的限制下,在镜头前相对安静的拉年糕就成为其可能的劳动形态。
第二,空间可视性凸显了生产关系的即时性。平台经济创造了众多“产销合一者”,娱乐平台越来越成为普通人的创业平台。但这种转换不仅是技术性的,更是结构性的。对于缺乏必要生产资料与劳动技能的“数众”来说,将原本在线下销售的商品、劳务与服务搬到线上是不现实的。从头部主播孵化的案例来看,“内容生产”越来越被MCN机构所垄断,普通人简单、重复的生活记录视频也越来越难以获得数字红利且受到空间的限制。精致的生活场景依赖于空间的整饬和精心打磨的脚本,而缺乏空间和时间资源的主播则丧失了在此“赛道”脱颖而出的基本生产要素。中产阶级从年薪制到周薪制的转变,导致了长期努力的可变潜能与固定工资回报之间的分离,打破了劳动的持续性和弹性[12](p.174)。
“其实就是跟风,什么火直播就播什么,就是‘吸睛’嘛。‘点’一下交个朋友,直播的时候邀请一下,互相做个数据。反正成本很低,收益都是即时的。你卖出多少单,这个直接就有收益,都是自己的。直播中刷的礼物是和平台对半分的。”在直播间中,主播的营利模式是依赖于生产关系的空间分离。在直播间,屏幕下方的“小黄车”代表了主播与商家间形成的代理关系,每卖出去一单,主播就有相应的收益,而平台是不参与其分成的。“小黄车”左边的连麦功能,则代表了主播与观众之间的服务关系,加入粉丝团的观众在连麦环节具有连麦资格。“小黄车”右边的礼物打赏功能则体现了主播与观众以及主播与平台相对独立的双重关系。而这些关系都会在直播过程中实时可见,又随着直播的结束而终结。即时性的生产关系在空间中以数字的方式虚假地堆积起来。
(三)未被整饬的生活空间:劳动分工的空间伸延
劳动分工在空间伸延机制的作用下,弥散至劳动者生活空间之中。与传统“头部网红”重金打造的直播间不同,“三无直播间”是未被整饬的生活空间。杂乱的宿舍和堆满奶瓶的餐厅是主要的场景。其所蕴含的空间符号意义是大众化,直面缺乏收入来源的劳动者。这种生产性空间符号表明,参与直播间的观众亦非带有休闲、娱乐目标,其目标也相当明确,即学习如何“赚米”。情绪劳动往往构成数字劳动的主要内容,也成为数字劳动控制的重要形式。但显然,在“三无直播间”中,未整饬的居住空间中的拉年糕是难以为观众提供情绪价值的。正如一位主播所说:“其实抖音无差别的推流对变现是毫无帮助的,虽然你的直播间突然有1000人,但是他们就是猎奇,待几分钟就走了,不会买东西,也不会再来。我们的目标群体是有同样创业需求的大学生和宝妈。你看,在我直播间刷‘交朋友’和刷礼物的,一般就是我们的目标受众,一般我会‘回关’。这种就是一阵风,大家都做,同类直播间多了,才形成规模,也才可能变现。如果就一两个直播间,也不会有人做的。”
空间实践的两重性表现为人们既在空间中生产,同时又被空间所生产[13]。相似空间重叠并未导致竞争,反而塑造了社会性的空间符号表征。列斐伏尔用表征的空间(representational spaces)来指涉个体直接生活的空间。他认为,表征的空间便是包含了非语言符号的连贯的系统[6](p.39)。在直播的数字劳动过程中,直播间便是一种表征的空间,而其所呈现的拉年糕则是具有表征性的符号。正如主播所言,“拉年糕使我在直播中有事可以做,不会那么尴尬地盯着屏幕。你也不用说话,不用取悦观众吧,给人感觉就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如果有人感兴趣,他会先问你,然后你就可以教他”。
从这种意义上看,主播的劳动过程可以被看作是争夺空间控制权与重新定义数字劳动的空间实践。情绪化的数字劳动实践必然带来劳动者情绪的耗竭及其对自我的攻击,是资本劳动控制的一种重要手段[14]。而草根主播们则通过创造区别于头部网红以及传统主播盈利模式的“教人创业”模式,试图改变空间中的权力关系,营造一种区别于单向度“买卖关系”的基于空间互助的“教学关系”,通过“抱团取暖”实現自我创业的目标。
三、数字无产者的形成与空间正义的争夺
直播间的故事如果只停留在拉年糕上,估计会随着围观群众的离场而消失在数字空间之中,成为空间中哗众取宠的一个符码的代表。但数字空间实践中所形成的数字无产者们则通过空间的迭代、更替与转型,试图找到算法逻辑规则与算法漏洞,积极地投入到数字“算法游戏”的空间正义实践之中,这一过程也预示着更大规模的数字无产者的形成。无产阶级是指没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因而不得不靠出卖劳动力来维持生活的现代雇佣工人阶级[15]。正如马克思所言,“劳动者在经济上受劳动资料即生活源泉的垄断者的支配,是一切形式的奴役的基础,是一切社会贫困、精神沉沦和政治依附的基础”[16](p.226)。在数字劳动时代,数据构成了用于扩大再生产的关键性生产资料。与网红主播不同,“三无直播间”是与数字生产资料积累背道而驰的。算法控制加速了规模庞大的数字无产者的形成。数字无产者在劳动过程中生产却不占有数据,在“去中心化”的算法控制下,数字空间形成依赖数据连接的“数字茧房”集,他们长时段数字劳动所经营的“活跃账户”,随时可能会因被限流而最终消失在数字空间之中。但同时,数字化的“茧房”不仅是资本获利之“笼”,也是劳动者反抗之“矛”。以拉年糕为契机的草根数字劳动者,以空间作为实践形式,在空间的实践中主动地破茧成蝶,改变成为空间无产者的命运,实现空间正义。
(一)无实物表演:对抗人民币玩家的算法霸权
空间的去物质化,使其成为纯粹的表征,遮盖了对社会进行掩饰的工具化的空间[17](p.11)。所谓的“无实物表演”,是指随着拉年糕的爆火,新加入的主播为了进一步降低生产资料的投入(年糕和锅具),选择用卡纸折成相应的形状,并不是真实地拉年糕,而是用看起来像的手工在直播间比画。“我不确定他们的盈利模式是不是就是吸引别人去买这个年糕,我不想成为韭菜。我没有钱投‘抖+’获得官方推流。我觉得如果只要拉年糕,平台就给提供流量的话,它怎么识别,我也做一样的动作不就行了,不需要真的做。”
数字空间并未因其扁平化、无中心的空间结构而杜绝空间的权力不平等,基于算法黑箱[18]的技术控制被越来越多地揭示出来,流量取代了地理区位成为造成空间不平等的关键因素。因此,围绕着“什么可以带来流量”,草根主播展开空间权力争夺,以谋求在流量空间中的生存机会。以无实物表演为代表的空间实践表明,空间已经成为草根数字劳动者用于挑战算法霸权的一种工具。他们利用平台的空间可视化特征营造出一种空间的假象以获取算法自动化分配的流量。无实物表演是拉年糕等低端数字劳动的极致化,底层劳动者透过空间的错觉进一步压缩生产资料的投入,主动降低了算法控制下“流量密码”失效风险。
(二)空间的迭代:生产资料的自产自销
随着平台扶持流量的下降,主播们也在探索其他的直播思路,寻求空间转型。其中,生产资料的自产自销成为其主要的替换模式。年糕是直播中主要消耗的生产资料,底层主播选择用加入食用色素的自调面糊作为替代。“本来我开直播也就是想聊聊天(的方式带货),因为没有才艺,但是发现真的没有人。听说拉年糕能够‘上人’,我就仿照着这个形式,自己调制面糊来做。等到把直播间人气做起来之后,才有人和你聊天。”
苏贾将空间分为内因空间、外因空间和交汇空间。其中,外因空间导致非正义空间的形成[19](p.30)。数字空间中的“流量密码”背后隐藏的是作为商品直接提供者的商家,他们是主要的外因空间,其与一心“赚米”的主播在平台交汇。虽然数字劳动者获得收益的前提是平台的“推流”,但其主要收入来源却是为商家带货。因此,与商家在外因空间的争夺也构成数字劳动者争取空间正义的实践。拉年糕的过程是持续的生产资料投入,这一直播空间的兴起与商家外部引导密切相关。为了适应在数字劳动中生产者与消费者的双重身份,他们创造性地利用面粉,采用自产自销的方式,改变对年糕等生产资料的过度依赖,发展出了新的直播景观。
(三)空间的转型:融入传统文化符号的带货空间
边缘化是非正义的一种模式,它削弱了社会参与、资源的可及性并系统性地降低被边缘化群体的生活质量[19](p.75)。对大多数出身草根的素人主播而言,随着平台流量红利转移到下一个空间景观,被流量堆积的空间也随即被取代。这迫使主播们要在平台流量的低谷期抉择,是追下一个风口,还是积极谋求直播的转型。他们沿着拉年糕的思路,在直播间引入传统文化符号,如用古法手工抽丝的方式制作扇面,积极构筑新的直播间场景。“开始的时候就是跟风,说白了就是博人眼球,什么匪夷所思做什么。例如,我之前直播挑火龙果的籽,就被平台弹窗警告,被限流,直播自动关闭。所以我不得不寻找可持续的直播内容。”
平台为了实现自身数字空间的可持续发展,会不断通过技术手段对空间展开数字化治理。例如,平台将“无互动、以举牌形式开播以及以怪异行为猎奇”等视为以庸俗噱头吸引观众,并会对其进行限流和强制停播等,这也倒推了数字无产者的空间实践转型。在空间的转型中,作为观众的数字消费者被重新置于空间实践中的重要位置,草根的数字劳动者开始将自己视为一个“带货主播”,主动地向产品中注入文化内涵,为消费提供情感与文化价值。在直播间中,主播不仅通过直播展示商品使用方法,而且将直播中制作完成的产品作为商品对外销售。决定其直播间所制作的产品能否对外销售成功的因素在于其本身的使用价值——蕴含了传统“抽丝”“剥茧”等文化内涵的扇子。这也使其暂时性成功地实现了空间转型,观看其直播的人数稳定在百人,持续“赚米”的目标得以实现。
四、草根数字空间的重构与空间劳动者的聚集
本文试图探索没有外部公司与团队介入的个体在平台中数字创业成功的可能。与依赖于MCN机构的数字劳动者相比,“三无”主播们面临着更加无以言说的劳动过程与劳动关系窘境。在数字经济中,缺乏内容创作能力的“草根”能否在“全民带货”中分得一杯羹?他们依赖于某一所谓“流量密码”入场后,可否通过空间重组创业成功?虽然空间作为资本的控制技术,通过隐秘的数字所有权和占有权分离机制,在不知不觉中无偿占有了海量的数字资产,并在空间之中制造了大量数字无产者,但这一过程中所生产出的空间也蕴含着变革的力量。数字无产者的空间实践也孕育着独立于资本的力量。底层数字空间的重构实践,将有助于空间劳动者的聚集,进而助力其冲破算法平台控制下的“数字茧房”。
(一)恢复空间的消费性:从靠“抖爸爸”到靠自己
“三无直播间”是以“赚米”为目标、以师徒关系为表征的生产性空间。该空间以吸引同样“无颜值、无才艺”的群体加入数字劳动的模式盈利,这使该空间具有极大的不稳定性。而消费性因与需求相连,使得直播劳动具有了韧性。在数字劳动的转型中,“三无直播间”主播们逐渐尝试通过拍摄短视频、推荐产品的方式,探索空间消费转型。
消费转型体现了平台经济下劳动形态的双重性基本特征。自数字平台形成之初,“产消合一”便是數字空间实践的基本特征。恢复空间的消费性,增强了消费对空间实践的导向作用,创造出有益于空间消费的生产性景观。在数字劳动的实践中,“三无”主播们也意识到依赖于“抖爸爸”的慷慨推流并不能达到致富的愿望,他们重新确定了“靠自己”的基本路径,专注于直播内容的升级、选品和带货,由跟风的拉年糕逐渐转变为“美食吃播带货”主播。
(二)重构空间的社会性:从“新人主播”到“人设”的立体呈现
重构空间社会性的本质是重建关系性。正如鲍德里亚所说的那样,被消费的东西永远不是物品,而是关系本身[20](p.77)。数字空间透明化在很大程度上磨平了利用信息差形成价格优势的可能。平台商家规范化运营也使不同主播所推介的同一产品的价格一目了然。商家为了避免不同主播差异化报价导致的争议,选择了统一平台价格机制。因此,除了特定购物节形成的破价机制外,价格优势很难成为草根主播引导空间消费的主要因素。这是网络空间发展的必然结果。因此,主播们在依赖所谓的“流量密码”获得带货资格后,必须适应空间透明性特征,通过重构空间的社会性来增强消费的黏性。
数字空间社会性重组意味着数字劳动者需要在内因空间、外因空间与交汇空间进行多维度重组。在内因空间中,数字劳动者需要更多地暴露自身社会关系以满足其与观众展开社会性互动的需要;在外因空间中,数字劳动者需要在选品广场上与商家互动,并选择与直播空间社会性相符合的产品;在交汇空间中,数字劳动者必须持续不断地扮演观众角色,老老实实地“做数据”,以获得账户的活跃度并维持直播稳定性。平台成了他们从事数字劳动的工具,而非“秘籍”。他们也不再迷信统一标准的“新人主播直播话术”,而是在空间实践中实现“人设”的转型,并依据“人设”打造出特色实践空间。他们不再是众多“新人主播”之一,而是被粉丝熟悉的,来自某个具体地方,在某个具体城市创业的“美食吃播带货”主播。
(三)嵌入空间的历史性:从“急速流”回归“自然流量”
素人直播间普遍经历了“开播”“断播”“复播”和“新号重开”等阶段,时间的断裂导致了空间的脆弱性,这类空间往往难以成为拥有持续性数字劳动的稳定空间。主播们尝试通过切换不同的“小号”来找到并利用算法规律,以从平台获得更多的流量加持,却大多没有成功。反而是能够坚持日日开播的主播们,在经历个位数的阶段后,通过为空间注入历史性,使直播间逐渐发展成能为自己带来稳定收入的生产性空间。正如一位主播所言,“我是5月6日首次开播,几个月来每天坚持开播,到目前为止,近5位数的收入。现在(平均)的话,每天两位数,能赚够生活费”。
同时,空间的历史性不仅体现在数字劳动空间中,在空间重叠的机制下,地方性时间的数字空间嵌入使得空间历史性变得厚重。从年薪制到周薪制的转变打破了劳动持续性的同时,也改变了劳动的时间体制与劳动关系的周期。人们越来越渴望在数字劳动中获得即时的高额收益,以确认自己劳动价值。但是,在“三无直播间”中,“坚持”成为其空间实践得以成功的关键变量。在时间的沉淀下,“三无”主播不再依赖所谓“急速流”的官网推流,而是专注于自然流量带来的持续性收益。平台的所谓“创业密码”的本质是打工,正如某“三无”主播所言,“我就是为‘某音’打工,自己养活自己”。“三无”主播将直播看作是平台给予的一个劳动机会,在数字工厂之中,他们无须奔走他乡,也无须进入工厂车间,他们依赖自己的创造性劳动养活自己,同时参与编织一个终将“破茧成蝶”的美梦。
五、结论与讨论
社会生产的空间转向意味着空间不仅是生产过程与劳动关系的物理性载体,空间的实践使其本身具备了生产性、关系性与社会性。本文引入空间视角对这种看似不符合生产逻辑的“三无直播间”进行分析,试图揭示数字无产者的生成逻辑及其利用空间改变命运的可能性,探索引领底层劳动者在数字转型中保障自身劳动权益,实现数字劳动空间重构,推动“三无直播间”走向“带货的社会公共空间”的可行路径。“数字茧房”是“信息茧房”的空间化升级,将空间从个人空间、休闲空间拓展为公共的生产性空间。空间的转变是劳动数字控制更新的结果,同时也是数字劳动者空间实践的产物。生产过程与生产关系的空间转变既为平台资本更加隐蔽地攫取剩余价值提供了便利,也孕育了数字无产者争取空间正义的可能。
破茧成蝶是蛹的宿命,但对更多深陷于“数字茧房”中的数字无产者而言,破茧成蝶之路则更加艰难,他们往往抱持“化蝶幻象”,固守“茧房”画地为牢,不自觉地加入数字劳动的大军之中,放弃了在参与社会劳动中提升劳动技能和积累生产资料的机会,成为数字无产者。拉年糕的空间实践并非一种小概率事件,它同时映射了“无颜值才艺”“无背景”和“无‘米’”的底层数字劳动者争取空间正义的行动。他们不甘于在数字社会的“信息茧房”中成为剩余数据,被不息地卷入数字生产,而是努力通过空间的劳动实践,主动地构筑“数字茧房”,积极地利用“茧房”,并尝试着冲破“茧房”,重构正义的数字空间。因此,我们要及时洞察并引导底层数字劳动,提升数字劳动者的劳动技能与数字素养,为其空间实践赋能,使其成为积极的空间实践者,并在融合了消费性、社会性与历史性的数字劳动的空间生产中实现个人发展,提升数字经济中底层劳动者的获得感与幸福感,构筑数字社会团结,推动数字经济的高质量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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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贾双跃]
Abstract:In the digital economy, the labor situation and development of the large-scale grassroots digital workers on the platform are closely related to the high-quality development of the digital economy and the unity of the digital society. Through the digital process of grassroots labors’ live streaming on the platform, it shows that the labor process of grassroots anchors with “no content”, “no product”, and “no flow” produces low-quality digital space. The spatialization of digital labor production has facilitated the formation of digital proletarians, while also accumulating social forces in space to reshape spatial justice. The spatial overlap of production processes, the spatial separation of production relations, and the extension of the digital division of labor space form a“digital cocoon”. Laborers complete the reproduction of digital space in spatial practice, which also makes them unconsciously become“digital proletarians”. The digital proletarians also accumulate the power of“breaking the digital cocoon”in their practice of striving for spatial justice. Reconstructing consuming, social,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 spaces is an important strategy to address the challenge of grassroots digital labor justice.
Key words:digital proletarian, digital work, sociology of space, space justice
基金項目:2023年度山东省教育教学研究课题“道德圈群:数智时代大学生社会与情感能力特征及发展路径研究”(2023JXQ032)
作者简介:温欣(1990-),女,山东青年政治学院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