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的请假条

王春鸣

做老师之前我就看到过一张请假条，是上海博物馆珍藏的王羲之《上虞帖》摹本，这名字不如另一个名字《夜来腹痛帖》：“得书知问。吾夜来腹痛，不堪见卿，甚恨！想行复来。修龄来经日，今在上虞，月末当去。重熙旦便西，与别，不可言。不知安所在。未审时意云何，甚令人耿耿。”王羲之回信朋友，说自己忽然肚子疼，不能和他见面了，太遗憾了。然后聊了聊朋友圈近况，修龄是他的一个从弟王胡之，重熙是小舅子郗昙，“不知安所在”的“安”则是谢安。朋友总是这样有聚有散有不知所踪，其实学生也是。

在大学里上课，尤其是大课，百来人聚在一堂，难免有浑水摸鱼的、无故翘课的，因此开讲之前，下课之前，老师会不时祭出法器——点名册。这个事情一言难尽，也颇浪费时间，有时候也会搞得很无趣。比如，曾有个学生直接交上一张带格式的假条，在“事由”一栏，就两个大字：有事。我很想知道他们有什么事，就规定每个人一学期都有一次用请假条抵充缺席的机会，前提是，假条的水准必须配得上你的缺席。

于是学生在正确的理由——头疼、脑热、感冒、下雨没伞……后面附上一首小诗，一幅简笔画，或者一段书面脱口秀，让我见识到他们的才华，欣然放行。

不仅如此。有一回一个男生用上课时间去见（未来的）女朋友，我也同意了，毕竟爱情是文学最美的主题，文学也应该成全爱情。他的假条是这么写的：“老师，有个女同学对我说她们学校的格桑花开了，很委婉的邀请。那我想上课只能请个假了，毕竟不方便晚上看。何况持烛赏花虽有古意，可两校距离……怕是赶不回来。人生毕竟没有明月了，不能再没有花。花月诗酒茶，总得占一样，不能有花兼有月，此时此刻难为情。”他对白天去赴约看花并不是十分满意，也不知道看花之后两个人成了没有，总之后来他一直没再请假。

也有同学，洋洋洒洒满纸文言，“时属三寒，秋意吟吟，老树落叶以盘根，新木束妆而身藏，粉黛不施，去流彩之奕奕，素面青衣，看野旷之徐清。风烟云起，万物宾服，独芦苇高竿挺之，风来则顺势，风去则复直。

“如若初日渐升，便有鸿雁振翅，长嘶高鸣，列阵排行，朝南以归；又有群鸭早出，划水扬波，相嬉于转塘之间，而游乎天地之外。夫鸭与雁者，皆从时节之召，行乎自然，人弗能及……”

读到这里我大概明白他是秋游去了，最后他还跟我表态，“群鸭之戏，过午必还”，希望我能以物类情，放他一马。我还能怎么样呢？

也有學生，假条的文学水平不是那么高，但是说服力真的很强。“我是××，今天下午我有个遗憾的事情，就是不能来上文学课了。学校庆祝建党百年的音乐剧《隐秘的光》彩排，我是调音主控。……今天下午的文学课一定会很有趣，但是我上不了了，想来想去，烦。”这我不仅得批，是不是还得安慰他一下？

还有的同学跟我非常交心，他们不吝告诉我00后生命中重要的事情究竟是些什么。“今天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与您的课冲突，我有一首非常喜爱的歌曲，JohnMayer的Gravity，我发现我朋友的乐队最近也在排练这首歌。由于这首歌过于小众，当我的朋友得知我听过，他非常惊喜，并认为这十分难得。我告诉他这首歌是我心里的白月光。他们精心排练的Gravity今晚登台演出，能够听到这首歌的现场是我一直以来的一个愿望。再一次希望您可以允许我请假，并且我也想将这首温柔的歌推荐给您……”后来我确实去搜了这首温柔的歌，看看它能不能和我的课抗衡。

教了几年书，我收集了很多请假条，从中学到了很多知识，拓宽了视野，消弭了代际隔阂，一个中年老师，因此不断进步、成长，德智体美全面发展。我按照请假主题、文学性艺术性、知识面等进行分类，去年自己家的孩子上了大学，我将这些假条交给他，供他参考学习。

（摘自2023年3月29日《新民晚报》，河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