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导演》:中小成本电影的互文性表意实践

2023-11-16 11:53刘雨舒
大众文艺 2023年20期
关键词:互文性文本

刘雨舒

(广东金融学院财经与新媒体学院,广东广州 510521;澳门科技大学人文艺术学院,澳门市 999078)

一、互文性、文本与互文本的概念区分

“互文性”这一概念由法国学者朱丽娅•克里斯蒂娃在1969年出版的《符号学》一书中首次明确提出,她虽然发明了互文性一词,却没有使用过互文本这个概念。根据克里斯蒂娃的意思,一切文本都具有互文性,由此演化而来的理解是,任何具有互文性的文本都可以称之为互文本。所以“互文性”是一种动态的性质,克里斯蒂娃定义为“我们把产生在同一个文本内部的这种文本互动作用叫做互文性”[1]。相应的,互文本更聚焦于文本实体。因此,互文性便置身于互文本之中,同时涉及互文本所处的文化空间和时代意涵。

后世学者为了区分“文本”和“互文本”,从而更好地识别“互文本”来进行互文性的相关研究,对互文本的概念作了进一步的阐释和澄清。目前学界达到的基本共识是,被研究的具体文本可以称作“文本”“主文本”或“当前文本”,而当前文本吸收、引用、暗示、重塑、拼贴、演化其他文本的过程可以叫做“互文本”。也就是说,某一当前文本和其他文本发生了关系并不代表它就是互文本,而是文本之间的关系本身和发生互动的过程才是互文本。因此,对文本之间发生关系的某种特殊现象或特性的提炼就是对“互文性”的识别和探究。

罗兰•巴尔特在互文性概念的基础上更重视读者参与文本的“表意实践”。他强调主体(例如作家)在创作中应有意识地加强文本之间的联系,形成开放性的解读空间,供读者参与。这种开放性的文本提供了丰富的、复杂的、不易辨识的表意性。本文所研究的中小成本影片《最佳导演》便是一个典型的互文本。影片从不同视角影射、套用、暗喻了不同文本主体和文本空间的特性,引导我们在一个互文本的话语空间中思考影片创作本身与外延文化语境之间的关系,这种聚焦也是互文性的张力和魅力所在,对该文本互文性的提炼和分析有助于中小成本电影拓展表意实践的可能性。

二、创作主体的互文性表意实践

2019年在平遥影展首映的《最佳导演》由张先导演,讲述了在大城市生活的导演章章携未婚妻珊妮回到山西老家看望父母,旅行结婚的想法却遭到父母强烈反对。在婚礼被迫推进的过程中,新旧观念的矛盾、都市与小城思想的差异、家庭人物关系内部的纠葛一一上演,展示了一幕生动而讽刺的生活喜剧。

如前文所述,巴特尔在阐释“互文性”概念时强调给予文本一个开放性的解读空间,克里斯蒂娃把这种开放性所导致的不确定性因素推进到潜意识水平。她根据拉康所提出的主体形成的“镜像阶段”和“符号(象征)阶段”将创作主体区分为“前符号的”和“符号性的”。“前符号的”的表述形成深层文本;“符号性的”表述形成表层文本。因此“任何一个具体的文本也因为创作主体的双重性而成为两种文本‘互文’后的产物”[2]。影片男主角章章是一名导演,被家乡人奉为已经在大城市混出名堂的人,他拍的电影也被当作家乡的骄傲。于是在本片中,“衣锦还乡”的章章和“回家拍片”的导演张先在电影中共同形成一种双重创作主体的互文效果,为影片形成开放性话语空间提供了切入视角。

具体而言,《最佳导演》作为互文本,导演本人“张先”和导演角色“章章”是创作主体“双重性”的明确还原。作为“前符号的”导演本人“张先”在电影文本之外对电影的表意实践发生影响,他作为导演不仅主导影片拍摄、掌握电影文本表达的权力,他自身的家庭与文化背景也与影片主角的背景一致。作为“符号性的”导演角色“章章”在电影表层文本中表现了一个对家乡习俗与观念极具逆反和对抗态度的年轻人。导演本人和导演角色之间的互动过程由此体现,深层文本的意义在于导演张先通过角色章章揭示出对家乡保守观念的表达和控诉。非直接、非单纯的文本联系正体现了克里斯蒂娃强调的互文性“更注重文本内容的形成过程”[3]。

由于导演职业具备编排、表演、操控等功能,导演章章一进入电影所创造的戏剧性事件中便屡屡受挫,形成与导演职业相矛盾的种种不适,这种不适在电影本文中逐渐从表层深入,形成更多“前符号性”的表达。例如,影片开始章章和未婚妻旅行结婚的想法遭到反对。一个在大城市看似混得不错的年轻导演在父母面前毫无威力。电影导演职业的光环与家庭中逆来顺受的地位之间形成落差,为主角在戏剧性空间中设置了一个天然屏障,这种矛盾性在电影中贯穿始终,制造出很多讽刺性的喜剧效果。

三、城市文化差异的戏剧性设计

章章作为导演在影片中有三次重要的戏剧性事件作依托,呈现出与导演职业矛盾的不适感。第一次,老同学为章章办电影作品放映会,现场请来了赞助商、主持人和摄影师,因为公然盗版放映的行为未经允许,章章大怒离开。第二次,泰荣集团请章章为企业拍宣传片。结果章章认真准备的构思,老板及属下都毫无领会。第三次,当地电视台要为章章拍摄个人纪录片,但开拍前需要章章为一个白酒品牌口播广告。章章先是撞见父亲出轨,接着就要在纪录片中扮演家庭和睦。章章的导演职业还处在一种传统观念认知下的“成功”和“名利”的代表,在三次戏剧事件中都表现出与小城居民为人处世观念的种种不合。

在第二次戏剧性事件中,泰荣集团的老板为了蹭章章的“名气”,在欢迎仪式的横幅上赫然写着“世界章”以此对标国人熟知的“国际章”,此标语暗含着大公司自以为拥有世界格局的虚荣感。老板还专门组织地方影院放映章章的作品,邀请媒体进行报道。长辈看过章章在电视上的采访后直接说道:“人家是艺术家,有点个性是对的”“好久不见,现在成大导演了嘛”,甚至小学老师来到家里称赞:“章章,你彻底改变老师对差等生的看法啦”。得知章章的“国际名声”,前来请托帮忙的亲戚更是络绎不绝。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讲过,“都市社会里有新闻;在乡土社会,‘新闻’是稀奇古怪、荒诞不经的意思。在都市社会里有名人,乡土社会里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不为人先,不为人后,做人就得循规蹈矩”[4]。在这些情节中,章章即使直面父老乡亲的仰视也始终扮演鸵鸟,不主动、不拒绝的态度体现他想“循规蹈矩”地平衡自身虚荣心和羞耻心之间的矛盾。如果他真是知名人士,在大城市里并不新鲜。但小城人对章章的追逐吹捧何尝不是把他当作一件稀奇古怪的新鲜事呢?这种聚焦正体现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还残留在农村向城镇进化的过程之中,即便是章章也没有因为他在大城市受教育和工作而得到改善。

章章在家庭中不能掌控自己的结婚仪式,在工作中不能实现导演的职业作为,最后更无力挽救父母的离婚,所谓导演职业的“成功”在生活中都失灵了。费孝通说,“在一个熟悉的社会中,我们会得到从心所欲而不逾规矩的自由。这和法律所保障的自由不同。规矩不是法律,规矩是“习”出来的礼俗。从俗即是从心。换一句话说,社会和个人在这里通了家”[5]。因为大家是熟人,有着约定俗成的一些“规矩”,如果你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和大家不同,那就是“见外”,“见外”就是不懂“规矩”,这样就会显得格格不入。从情理上讲,这是基于信任,乡土社会的人会相信彼此以至于到一种不加思索的程度,于是便出现了影片高潮处的“婚闹”段落。新人基于对家人朋友的信任配合婚礼习俗,章章被迫穿上女人的衣服,结果被绑在电线杆上全城围观。传统婚礼习俗的玩闹演化成了人身攻击的笑话,导演张先不得不将章章杀死以结束荒诞到极致的故事情节,向观众抛出“为何至此”的疑问。章章“死后”,贯穿全片的黑白影像变成彩色影像,回到影片开头章章父母开门迎接儿子和媳妇,一家人和和气气,互相尊重关于婚礼和未来生活的意见直到影片结束。情节种种呈现乡土面向都市社会转变中不同处境的小城人相互指涉的矛盾性,文本之间相互对比、参照,一个丰富的表意实践的网络由此形成。

四、互文本中的空间意象与视听设计

因故事情节围绕主人公回到家乡展开,在空间意象与视听设计的建构中,体现了强烈的家庭的烙印以及“家”与“乡”之间相互渗透、相互矛盾的乡愁情愫。陆邵明对此有过相关总结:“村落、社区以及自家的栖居场所是乡愁的重要载体,其中‘家门’对于乡愁情感唤醒具有标志性的意义”[6]。在“家”的空间中,导演喜欢使用窗、帘子、门、墙作为前景的遮挡制造构图,前景占据画面的大部分内容,将人物挤到边缘位置。

珊妮刚来到章章家时,前景遮挡对珊妮的挤压表现珊妮在这个家庭中的边缘地位。同一画面展示章章和母亲的二人对话与珊妮在不同房间,体现人物关系的紧张和不同观念的对抗。“婚闹”过后,章章大发雷霆将亲朋好友推向关系的绝境,一边是母亲和珊妮的好言安慰,一边是雪儿作为“外人”旁听的画面(图1)。此时的珊妮和母亲已是一家人,一家三口被挤向边缘,而雪儿作为第三者插足这个家庭造成的威胁感通过占用更大的画面空间被强化。

图1 《最佳导演》剧照

一家人找算命先生算日子的镜头用前景玻璃作为遮挡,为观众制造了空间上的距离感和观看上的审视视角。导演的态度十分明确,传统的观念在城里久居的新人看来已经远去,配合意味着对长辈的尊重,内心却是例行公事罢了。然后一家人穿过山路为先人扫墓,外景空间的大远景将人物挤向左边,远观的视角更强化了对传统的理性思辨与批判。拜祖是传承中国传统宗族文化与维系亲人情感纽带的重要依托,墓地是有强烈情感召唤功能的记忆场,可以使上下代之间拥有沟通、对话和联结情感的机会。墓地在此占据了绝大部分画面空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被迫紧挨着的强联结关系,也意味着某些传统难以撼动,使得代与代之间的情感、交流和伦理都失去了喘息的空间,这些语境恰恰是消极乡情生成的典型情境。

如果以上还是城镇或城乡社会转型过程中传统观念滞留的代沟问题,章章与初恋雪儿的出轨则是典型“差序格局”下以自我为中心生发的道德问题。因为差序格局的网络主要依赖私人关系和小圈子的组合,价值标准都在这个圈子中形成。“自给自足的中国传统经济是一种‘匮乏经济’”[7],雪儿虽然不至于在物质和生活上匮乏,但是小城的格局缺少发展的机会。几处情景表现她的孤独和失落都在章章的“职业光环”映衬下被凸显出来。城镇化发展中的部分人并没有超越传统差序格局社会的价值标准,甚至在这个关系网络中的人还会相互影响。章章和雪儿在天桥下怀旧时,往日的情愫正悄然生发,便是始于雪儿的主动邀约。桥墩在画面中央形成显眼的存在,将两人平均分割在画面左右(图2)。这种构图制造人物观念、人物过去与现在的割裂,同时也创造出一种秩序感。传统观念的“自足”或“知足”还意味着欲望被限制,章章的出轨也是某种程度上对故乡传统礼习的反抗。小城人的生活习惯与思维相对固定和单纯,认定的事物很难发生改变,画面的挤压与对称的转换会让观众产生思考,也让章章产生困惑,有秩序、条理、固有思维的小城并没有因为家乡显示出人情味,反而变得冷酷、僵化与难以沟通。加上黑白影像不带感情色彩的呈现,更为观众强化了小城缺乏温暖的感觉。

图2 《最佳导演》剧照

结语

《最佳导演》提供了一个中小成本制作中导演通过技术性的叙事手段实现表达效果的良好范本。导演职业上的互文性为观众强化了戏剧性冲突的编排感,提供了与观众现实生命经验具有一定距离的奇观性,开放了丰富的解读空间。自带夸张和表演属性的角色身份可一定程度上削弱类似故事情节的套路化,加强故事和人物的讽刺效果。故事高潮的荒诞性被推向极致,为结局反转后彩色影像提供落脚点。精心设计的视听语言风格一方面反映城镇化建设中故乡和传统文化如何在大众群体的情感需求和个性需求之间寻找平衡点,另一方面保护好传统文化,塑造宜居环境,提升人文品质,让故乡成为都市新人召唤情感共鸣和身份认同的归属地,成为每一代人的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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