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子 且待我从藏匿走向光明

2023-11-15 07:34符子挺
今古传奇·少年文学 2023年2期
关键词:角落石头奶奶

符子挺

港湾里是密密麻麻的船只,海岸上是黑压压的人群。太阳给海面撒上一层黄金,浪花托举着船只逐渐远去。他们说对岸是希望,那这里的是什么呢?那留下的人是什么呢?是被抛弃了吗?那年我才七岁,对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不能理解。大人们安抚留守的孩子:你们是留下来的种子,你们是未来的希望。

我像一颗被丢弃的种子,在阴暗潮湿的角落生根发芽。年幼的我与父母分离后,世界对于我而言一下变得恐怖起来。我本能地排斥未知的事物,避开人群和社交,试图逃离世界。我总是畏畏缩缩、躲躲藏藏,但有一个人看到了我。她的目光穿透了黑暗照在我身上,我朝着光的方向生长,最终看到了阳光,于是自闭的种子也开出了灿烂的花。

这道目光来自我的奶奶,但我一开始便觉得这道光刺眼。我和奶奶是两个相反的人:她乐观开朗,我死气沉沉;她落落大方,我唯唯诺诺;她四海交友,遇人能侃侃而谈,我碌碌寡合,不善言辞。她的世界总是欢乐明亮,而我只愿藏在自己的世界里。

我喜欢把自己藏在海边的岩石缝里。我常常一个人坐在岩石上,眺望着,眺望着——看渔船出行又归来;看太阳东升,跨越一整片海,在西边沉下;看大海喧闹一天,晚上安静入睡。我会从这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上,每一块石头都有我留下的痕迹。渔民会最大声地呼唤:今天收获了多少啊?满载而归的时候,笑声会漫开在海面上;收获少时,会骂骂咧咧,埋怨天气不好。最后还是会乐呵呵地回家,因为家里做了好菜,孩子和老婆等着他回家。时常会有一家人出来散步,他们总是很安静,牵着手一步一步慢慢地走,累了就依偎着看日落。讲起悄悄话时,三个人会心一笑;打闹时,浓浓的笑意藏不住,便从嘴边传出。年轻的情侣也爱到海边,他们面向大海许下誓言,谈天说地,一起描绘美好的未来。我也会想,我的未来在哪里?我躲在角落里偷窥他们的幸福,好像一切都离我很远。

其实不会有人找我,除了奶奶。我以为我躲着世界,其实只躲着奶奶。也许是握了一辈子的镰刀,她的背也弯得像把镰刀。她每次找我都需要拄着拐杖,走一段路,抬起头四处张望,看看我在哪儿。爬到岩石上对她来说更是个难题,但她每次都能找到我。“找到啦!我们回家吃饭吧。”她像是在玩捉迷藏,这使我十分恼怒。于是某天我特意藏得十分隱蔽,用石头垒起来堵住洞口。等了许久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睁眼时是奶奶抱着我,她也不恼,眼睛里闪着比星星还亮的光。“藏得可真好,奶奶找了好久咧!”她抱紧我,脸贴着我的脸,暖暖的。“饿了吧,我们回家吃饭吧。”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小小的我感觉自己被抛弃,又怨又恨,悲伤又无助——自己都放弃了自己,只愿把自己藏得深深的,不想被注意到。可偏偏有一个人非要跟着我、关注我,我感到不自在,躲着她、故意气她,把她推得远远的。我藏了许久,探出头来,发现她还在找我,一刻也未放弃过。我羞愧又感动。

许多年后,我读到了《我与地坛》,作者看着偌大的地坛,猛然发现“这园中不单是处处都有过我的车辙,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我也才发现,海滩上我的每一个脚印旁都有奶奶的拐杖留下的小坑。

我还喜欢把自己藏在小书屋里,那是一间柴房改成的书屋,小到只能放进一张桌子和一张草席。这里照不到阳光,哪怕是白天屋子里也是黑黑的。小屋里有个小窗,我总是痴痴地望着窗外:若有大雁飞过,我会问他们是否载着我的信;若有月明高照,我会想千里外的父母和我看的是不是同一个月亮;若是阴雨绵绵,我必会唉声叹气;若是电闪雷鸣,我定是又恐又惊。窗外景色变化万千,窗里的人却总是抑郁寡欢。窗外的声音很丰富,比如奶奶喊着:“好肥的鸟哦!快看快看!”“好大的月亮哦!看到没?”“打雷了,仔啊,怕不怕呀?奶奶在哦,不怕的。”小窗成了我们沟通的桥梁,我坐在窗前看她浇菜,给她递水。她在我的窗前放烤红薯、芒果、石榴,每天都插上一朵小花。她总是在我的窗边晃来晃去,但从未逼我出去,也从未闯进我的小屋。她允许我藏匿,也理解我为什么藏匿。

可藏匿是不被众人接受的。一个躲在角落的孩子就是异类,就是软弱、自闭,而这些都是不被允许的。与我一般大的孩子嘲笑我,我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能躲去哪儿。我的奶奶呀,像个英雄一样赶到我身边,把我藏在她身后。我呆呆地望着奶奶的背,这么瘦小的奶奶的背却像墙一样又高又宽,挡住了所有的攻击。她雄纠纠气昂昂地骂走了那群孩子,又马上转过身来捂住我的耳朵:“不听他们乱说哦!不听他们乱说哦!”那是父母走后我第一次放声大哭,原来我还可以藏进奶奶怀里。

大人们也不喜欢我这个孤僻的孩子:“成天不见人,怕是有什么病哩?”奶奶立刻反驳:“我家孩子好着呢!”“我看就是你惯的,哪有孩子这样,跟个怪胎似的。就得多逼着,不说话就打,多打几次就好了。”奶奶眼睛一下就瞪圆了:“谁敢打?她自己爱呆着就呆着,不想说话就不说,愿意做什么就做。谁都不许欺负她!”许多人想“拯救”我,将我硬生生地从角落里拖出来,让我成为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懂事”的孩子。只有奶奶告诉我:慢慢来,不必勉强自己。

后来啊,我尝试和世界沟通,渐渐接受了奶奶,慢慢接触了书籍。奶奶让我每天都给她讲故事,其实她根本听不懂,还强撑着不让自己睡着。我把书房的一半分给奶奶,她立刻欢喜地给屋子装上了灯。房间一下光明了,心里仿佛也亮了。我会藏在明显的石头后面,不让她找太久。等她找到我,我们就一起看日落,牵着手一起回家。我告诉她我在海边藏了个大宝箱,里边放着我的宝贝,还有很多很多写给爸妈的信。奶奶红着眼睛问我:“怎么从来不说想爸爸妈妈呀?”我沉默了很久,大概是因为表现得不在意,就显得没这么可怜吧。奶奶似乎比我还要委屈:“你看大海,好大好大,所以里边藏着很多东西。”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可是你这么小,为什么装着这么多心事呀?”奶奶那闪着泪光的眼睛亮亮的,仿佛能看清我所有的心思,但她从不戳穿我劣质的表演,只是默默守护我的自尊。

我到了上初中的年纪,那段时间家里的亲戚总来劝说奶奶:“她早该下田干活儿了,你总不能一直护着她吧。”“还小着呢,不去不去,让她念书,她喜欢读书。”“她这样能有什么出息呢?早点出来分担家里的活儿吧!”“她会有出息的!我就要供她念书!”这一次轮到奶奶把我藏起来了,把我藏在纯粹的环境里,把我藏在没人打扰的地方,帮我抵挡所有的闲言碎语。哪里只是这一次呢?是每一次,她一直都把我藏在她的怀里。

又是一个晴天,与父母离开那天的阳光一样好。这时的我完全走出来了,与父母和解,更是与自己和解。我不用再藏在岩石缝或小屋子里,我已经能坦然地面对现在的生活,尽管花了很长时间。

“快看,那有个宝贝!”奶奶用力地向我挥手,兴奋地唤着我,眼里的光比太阳都亮。她的背又直了起来,好像枯萎的树枝长出了新的枝干。她丢下拐杖,走近大海,她慢慢地挪动,海水没过膝盖,打湿了裤子……我害怕她出事,赶紧将她往岸上拖,她倒像个没事人,嬉皮笑脸地说:“拿到了。”

我们祖孙二人瘫坐在沙滩上,我一看,哪是什么宝贝呀,一个黢黑的椰子。奶奶严肃地看着我,郑重地说:“这是爸爸妈妈寄给你的。”我愣住了,她好像又忘了,我已经比她还高了,已经是个“大人”了。看她认真的表情,我忍住不笑,故作正式地要将这个“宝贝”装进“宝箱”。奶奶赶忙拦住我:“这是个种子!不能藏起来!”她拉着我走到阳光底下:“把种子种在阳光下,以后它会长成高大的椰子树。”

我站在阳光下,我想告诉奶奶,在许多年前你就种下了一颗种子,那颗种子病恹恹的,险些腐烂在阴暗的角落,是你给种子带来了一束光,是你引着种子走向光明,是你给种子撒下“包容”“希望”和“爱”的养分,让它茁壮成长。

对于藏匿,许多人认为解决的方法就是曝光,阳光底下,藏匿无处遁形。这恰恰会适得其反,也许短时间内,人们会看到藏匿消失了,但阳光的背面,藏匿在悄悄扩大。面对我的藏匿,我的奶奶没有让我继续沉溺、堕落,也没有生拉硬拽地将我暴露在阳光下。她注视着藏匿,并不认为它恐怖,她甚至保护了我的藏匿,让我有喘息、思考的空间。她理解我、包容我、相信我,她给我一点点光,伸出一只手,给我一个方向,让我自己从藏匿走向光明。

藏匿也许是一种自我保护,也许是一种自我疗伤的方法。藏匿是一个中性词,它总是存在,在生活的每个角落,它也应该存在,每个人都需要藏匿。

种子也许会在藏在阴暗的角落,但总会向阳生长。

(责任编辑/孙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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