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越
我们高三的语文老师,姓王。人们总是把老师比作园丁,把学生比作花朵,教书育人就像培育花朵。王老师就是这样,一个喜欢在我们心里种花的园丁。
我们高三那年,王老师总爱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条纹短袖,在讲台上摇头晃脑地念“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与头顶上电风扇发出的“嘎啦嘎啦”声相应和,让人昏昏欲睡。
我们高三那年,王老师最常在我们耳边念叨“背书、背书,语文连最基本的默写分都拿不全,其他的题就更不要拿分了”。我们在他经过课桌时念一句“壬戌之秋”,等他走过后,又摸出语文书下压着的数学模拟题。
我们高三那年,王老师和其他科任老师“串通一气”,让我们被迫在周六的清晨,迎着冷风,缩着脖子,在食堂和教学楼之间的小路上奔跑。我们的影子被昏暗的路灯拖在原地,拉长,脚步却试图把预备铃牢牢踩下。
我们高三那年,王老师总爱对我们讲他在漆黑的早晨如何翻过半座山,踩着石子 过湍急的小河来到学校,講他小时候顶着大太阳,一边打谷子一边背诗……
类似的故事不停地被他翻出来讲,但每次讲述的时候他都无比忘情,对下课铃声充耳不闻。
当时,我们觉得王老师喜欢念念叨叨,喜欢用千篇一律的话术和小故事让学生顿悟。
我们知道,他对我们充满了期盼,并且我们也很坚定地相信,我们只需要带着和他一样的、许多老师的期盼,努力高三一整年,考赢一次高考,后面就轻松了,就可以过上一生无忧的生活,就像我们一直坚定地相信,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在园丁的培育之下可以永远绚丽地绽放。
但是我们都忘记了,不管是多厉害的园丁,他养的花也总会有凋零的那一天。
而王老师的不同之处,大约就在于,他是在我们的心里种花。只有在心里种花,人生才不会荒芜。
一个普通的早晨,朝阳初升,光线明朗,王老师从月考试卷的阅读理解又扯到了他的青年故事,他坐在讲台边上滔滔不绝:“我们小时候是没有书看的,只能翻语文书上的故事,书被翻烂了就用线缝起来,再翻烂,再缝,就这样反反复复,所以我有很多书都是在大学里面读的……”
我把刚刚上课前发的参考答案拿出来,阳光洒在试卷上,有些刺眼,我只好仰起头,努力回想着昨天自己在考场上写的内容,对比答案,艰难地估算着每道题能拿几分,对他的故事充耳不闻。
“我虽然小时候读的书不多,但念大学的时候确实读了很多书,现在我回过头来看,觉得这些书对我的帮助真的很大,有的甚至终身受益。所以同学们,你们也要多读书,不管什么时候都要读书,什么时候读书都不晚……”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我对突如其来的沉默感到不知所措,于是暂时放下了手中翻动的答案看着他。
他的影子被斜斜地打在地上,身体一半沐浴阳光,一半洒落阴凉,让我想起三毛笔下的那棵树。这一刻,他站在讲台上,就像树扎根于黄土,沉默却挺拔,坚定而有力。
王老师也看着我们,看着我们大多数人都埋着头核对答案,说:“同学们,先放下手中的东西,听我说,刚刚我说你们任何时候想读书都不晚,其实也想告诉你们,学习什么时候都能学,但是有些话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得到。我知道大家都晓得要高考了,开始紧张了,但是你们不能因为要冲刺了就天天读死书,更不要想什么一次高考就能决定人生、改变命运,那是不可能的。你们也要听老师的话,老师讲的有些闲话其实并不是闲话,很多都是真正能够帮助你们的话……”
他又停顿了一下,我们都放下了手中的试卷,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动,只有一些细小的灰尘在阳光中飞舞,格外显眼。
末了,王老师语重心长地说:“其实你们当中可能只会有一两个人功成名就,也或许一个人都没有;会有几个去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会有两三个人不太走运,穷困潦倒;而大部分人在几十年之后都会成为普通人,像我一样,生活小康,偶尔会为钱发愁,可能会生一场让自己倾家荡产的重病,也可能到了八十多岁依然健康,这些都说不准。我只想说,高考很重要,但绝不是最重要的。人生中有很多转折点,但没有什么转折点能够让你一生受挫或者永远走运,真正能让自己走得更远有时需要一点儿运气,接受平凡却不甘平庸。只有这样,才能持续前进,你的眼中才会既有最终的目标,也有路边的风景。”
十八岁的我们还很难形象地描述这些话带给我们的触动,难以预估它到底能够如何改变我们未来的轨迹。
总之,在一个无比普通、记不清时间、昏昏欲睡的早晨,有一个人突然不教那些很重要的应试技巧,而让我们停下来,告诉我们最朴素的生活和最遥远的梦想。这感觉就像是,当每个人都在教我们种小麦时,他退出,种下一朵玫瑰,说人不能像动物一样,只看见饲料,看不见鲜花。
王老师说他很平凡,我想是这样的,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毕竟他不能像那些载入史册的伟人一样,他种下的花也不能芬芳整个世界。
但他又不平凡,对于十八岁的我们来说,他是那个在我们心里撒下花种的人,是他告诉我们,未来的路很长,接受平凡,不甘平庸,持续前进,眼底才会有星辰大海,心中才会永远繁花似锦。
(责任编辑/孙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