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真假辨(上)

2023-11-15 14:34王五一
澳门月刊 2023年11期
关键词:歷史國家社會

王五一

貴族官僚、土豪劣紳等等,農民頭上大山小山多得很,剝削壓迫農民的手法也多得很,終極手段就是奪地。農民失地,學名叫“土地兼併”,它是中國歷朝“治養關係”崩盤、引發農民起義的基本原因。

當今中國的主流學術、主流輿論系統中,有一個光芒四射的關鍵詞,改革。其光芒不但籠罩著當朝大勢,也投射到了歷史上,乃至形成了一種“改革史觀”,可以拿它當尺子去評價歷史——漢代阿貓是搞改革的,唐代阿狗是反改革的,宋代某甲具改革精神,明代某乙阻礙改革等等。改革成了檢驗真理、檢驗善惡、檢驗美醜的標準。許多歷史學家從這個新的史學工具中找到了自己的新飯碗。

一、定義

改革這麼好,那麼請問,什麼是改革?這麼偉大的一個概念,總該有個定義吧。

沒有。迄今未見。官方沒有,學術權威那裡也沒有,知識大排檔裡更沒人在乎什麼定義不定義的。可是要知道,如此一個大詞兒,若沒個明確定義,在學術上就會很脆弱,玩大了會玩壞的。道理很簡單,沒有理論定義,人們就只能從字面上去望文生義,而若要對改革一詞望文生義,則無論怎麼望也望不出個褒貶色彩來,更望不出個光芒萬丈來,它就是一個中性詞,凡國家調整政策、修理制度,不管改對改錯、改好改壞,只要是“改”,皆可謂之改革。如此概念,怎麼拿它當標桿去評價歷史,怎麼拿它當燈塔去照耀未來,怎麼拿它當宗教去壓制敵人,怎麼拿它當彩筆去為人塗脂抹粉歌功頌德?

所以,改革需要一個定義。

改革有了定義,也就有了真假——並非所有的“改”都可以稱為改革,只有符合定義的才是改革。給改革下定義,確切說是給真改革下定義。

那麼,什麼是真改革?

歷史進步論者首先來搶答了:有利於推動歷史進步的,就是真改革;逆歷史潮流而動的,就是假改革。

錯。

紛紜複雜的歷史,豈是區區“進步”二字可以廓清?一件事,某甲認為是進步、某乙認為是退步,如何扯得明白?何況世間還有如在下者,認為歷史根本就不是在進步而是在墮落——說人類越來越進步等於說一個人越活越年輕。人世間若壓根就沒有“進步”這回事兒,又怎麼能以之為改革下定義?

所以,改革的定義不能從哲學層面去下。

第二個搶答的來了:能解決實際問題的,就是真改革,越改越糟的,就是假改革。

錯。

一項改革措施的推出,當然要有個目標,有個想要解決的問題,有個要對治的病症,問題在於,這目標,這問題,這病症,誰能看得准,選得對?誰知道所實行的改革措施是不是在飲鴆止渴、拆東補西、按葫蘆起瓢、撿芝麻丟西瓜、前人吃肉後人吃屎?

所以,改革的定義也不能從行政技術的角度去下。

總之,不能用演繹的方法給改革下定義。“推動進步”“解決問題”這些空話本身尚無客觀標準,又怎麼能以之為前提去推導出改革的定義?

不用演繹法,那用什麼法?

歸納法。

改革沒有定義,卻有許多同義詞——變法、改制、改良、維新等等,這些同義詞背後代表著中國兩千多年改革史上那些活生生的歷史故事,把這些同義詞的共同含義梳理歸納出來,就等於把那些歷史故事的共同特征梳理歸納出來——這應當是尋找改革定義的正路子。為改革下定義,其實是為改革找定義。

如何找?透過現象看本質。若從戰國初期魏國的變法開始算下來,兩千五百年中國歷史上大大小小的改革,各有其行政特征,各有其政治特征,各有其時代特征,那麼,除了“特征”,有沒有“共征”?有的。

利益角逐,階級鬥爭。

改革,無論多麼溫良恭儉讓,無論表面上看多麼像是純智慧設計的產物,本質上,都一定是利益角逐,都一定是階級鬥爭。政府的政策法規調整,只是改革的表像,階級鬥爭才是一切改革的本質。循此思路,把中國改革史上階級鬥爭的實際形式、實際結構、實際內容,總結、歸納、提煉出來,那就是改革的共征,那就是改革的本質,那就是改革的定義了。

要認識階級鬥爭,須先認識階級,麻煩的是,不同的時代,階級結構並不一樣。階級結構不一樣,階級鬥爭的結構當然也就不一樣。階級鬥爭結構不一樣,又如何從階級鬥爭的角度為兩千五百年的改革史下一個統一性的、一般性的、抽象的定義?

清末有一位名氣不大的思想家,叫鄭觀應,幫我們解決了這個理論難題。他在其名著《盛世危言》中,對中國歷史的階級結構作了一個最具概括性、也最精准、最深刻的描述:“天下之害,大抵上下兩損,而歸於中飽,以至於蠹國而病民。”

鄭氏此句,實際上構建了一個由“帝王—中飽—平民”三個變量組成的史學理論模型。

這模型極為深刻!改革的歷史角色,改革的社會性質,改革的概念定義,就隱藏在這個模型裡。

模型中,“上”指的是帝王,“下”指的是平民,“中飽”是指什麼?

二、三極博弈

孔孟有“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無君子莫治野人,無野人莫養君子”一類說道,也算是一種理論模型,兩個變量的模型,兩極模型,說的是兩個階級之間的合作關係,“治”與“養”的關係。

後來出了馬列,也造了一個兩極模型——“壓迫—反抗”模型,說的是兩相對抗的階級鬥爭關係。

孔孟的階級合作模型與馬列的階級鬥爭模型,都有道理,都有其理論價值。理解治養關係,兩極模型就夠了;理解造反革命,兩極模型也夠了。

然而,要理解改革,就必須要把鄭觀應的三極模型抬出來了。革命的道理是平面幾何,改革的道理是立體幾何;革命是二維的,改革是三維的——三極間既合作又鬥爭的階級博弈關係。

三極中,帝王的角色並不是像馬列所認為的那樣僅僅是“地主階級的總代表”,而是與地主階級並世而立的另外一個利益極,另一個階級。兩個階級之間既有合作又有鬥爭,其鬥爭有時會相當激烈。讀《史記》“酷吏列傳”,看那段皇帝殺地主豪強殺得“血流十余裡”“余皆股栗”的歷史,那裡記載的,就是帝王與地主階級之間的階級鬥爭。皇帝為什麼要殺豪強,殺地主?因為,它上蠹國下病民。

感謝鄭觀應,他不但為我們創造了一個寶貴的理論模型,還為我們獻上了一個很好用的寶貴名相——“中飽”。中飽是個筐,什麼都能裝,宗室外戚,世勳功臣,官僚縉紳,富商大賈,地主老財,黨國官員,戲子歌星,精英公知孔乙己,等等等等,不同時代有不同時代的“中飽之筐”,只要把握其“上下兩損”之“天下之害”的角色特征,怎麼裝都行。

有人可能會問,從系統論的角度看,三個階級作為構成大系統的三個子系統,作為社會的三個器官,治者也罷養者也罷,勞心者也罷勞力者也罷,每一個階級都有其不可替代的角色,每一個階級都有其存在的正當性、必要性,每一個階級都有其社會整體的功能價值,既如此,鄭觀應憑什麼獨獨把中飽階級拎出來而強調其害?

他是從社會動態演化的角度說話的。在正常的政治年景,例如,一個新興王朝剛立國時的那種光景,確實可以當得一句“階級平等”,或至少可以說各階級的價值平等,問題是,待到王朝開始衰老、社會開始生病的時候,“大抵”(別忘了鄭觀應的原詞兒)都是病從“中”起,症狀的一般特征“大抵”都是中飽膨脹,“大抵”都是中飽階級這個社會器官先發生病變,孳生了惡性腫瘤,然後開始侵蝕整個社會機體,蠹國而病民。

以古代農耕社會的土地兼併為例。

農耕社會,農民養國家的渠道主要是兩條,一是交稅,二是出役(包括當兵)。這當然也可以看作是帝王對農民的剝削,筆者則寧願將其看作是農民向國家交的保護費。農民交了錢,國家就有義務保護農民免受其他勢力的剝削壓迫。其實現代公民每每以“納稅人”自稱,也是這個理兒——我給你錢了,你就得給我服務,包括給我提供法律保護。

那麼,有哪些“其他勢力”會剝削壓迫農民以至於需要國家來保護他?

中飽階級。

貴族官僚、土豪劣紳等等,農民頭上大山小山多得很,剝削壓迫農民的手法也多得很,終極手段就是奪地。

農民失地,學名叫“土地兼併”,它是中國歷朝“治養關係”崩盤、引發農民起義的基本原因。為了講解土地兼併的道理,我們來做個比喻,把帝王比作一隻虎,把廣大農民喻作一群羊。一隻虎吃一群羊,吃不多,這不僅是因為它的胃口有限,更因為它有實行“計劃吃羊”的動機——個體理性。它可以把吃羊的規模控制在不超過羊的繁殖速度。計劃吃羊,關鍵在賦稅政策。假如“十稅一”(收成十,國家拿一)就能做到“計劃吃羊”,那麼國家就會這樣制訂稅制。

如此,國家制訂政策,人民享受政策——若是古代社會就是這樣一個兩極結構,那麼,上有明君,下有順民,道理講到這裡就算講完了。學界的許多“家”們,也都是在這個層次上作他那些垃圾文章的。所幸本文的讀者們已經不在這個層次上讀文章了,因為大家已經從鄭觀應那裡學來了一種高維度的史學方法:三極模型。

與“虎羊”喻配套,我們把中飽階級也喻一下子,喻作一群狼,這樣,我們的三極模型就由“帝王—中飽—平民”的模樣變成了“虎—狼—羊”的模樣。狼也是由羊來養活的,這是它與虎的共性,不同之處是,狼吃羊是無計畫的。每一隻狼只關心自己能吃到嘴裡多少羊肉,而不會去計畫吃羊,不會在乎自己這個吃法會不會把羊吃光,把國家吃垮。

狼一“插嘴”,社會的治養秩序就亂了套。

狼插嘴的經典方式就是土地兼併——或者通過以強淩弱,或者通過以智詐愚。土地兼併的結果是大量自耕農喪失土地。

失地後的農民有三條出路:

第一,租地種。

農民,由向國家交稅改為向地主交租,由向老虎交肉改為向狼交肉,國家的“計劃吃羊”政策就保護不著他了,相反,國家對農民的優惠政策成了對地主的優惠政策,地主那頭再向農民征收重租,地主豪強勢力遂成為國家與農民之間的隔熱層。國家稅率是計劃性的,地主租率是市場性的,地主會根據市場的本性——利益最大化,而對農民極盡剝削之能事。

土地兼併的本質,是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的和平演變。

第二,做莊客。

隨著土地兼併的加劇,兼併者,地主豪強,遂不斷坐大坐強。讀者若是對地主豪強缺乏概念,可以聯想一下《水滸傳》裡那些“員外”們,柴員外盧員外,那就是一些地主豪強。一般情況下,一個地主豪強有一個封建莊園,史家莊祝家莊,一個個莊園就成為一個個地方上的獨立王國,一個個避稅避役天堂,至少是避役天堂——地方官員不敢(乃至政策明文規定不能)到莊園裡征兵征役。有些朝代的有些貴族莊園,連土地稅都不交。而失了地的農民卻仍然需要向國家交人頭稅(直至清朝雍正皇帝實行“攤丁入畝”的改革)。於是,許多失地農民為了躲避殘酷的地租剝削,也為了躲避人頭稅和兵役,不得不投身此種莊園而成為其“莊客”——一種近似于奴隸的身份。隨著獨立王國越來越大,國家的稅源兵源日益枯竭。

第三,做流民。

租地種與當莊客,都不容易,有的失地農民便乾脆選擇了流浪——土地兼併不斷地為國家製造流民。

流民對國家的經濟影響是:他們沒有土地,故而不交農業稅;他們到處流浪,故而也不交人頭稅,當然,也不服役當兵。

流民對國家的政治影響是:他們是農民起義的基礎能源。待到這能源積聚到臨界點,“殺盡不平方太平”的聲音就響了起來了,社會大崩盤就到來了。

土地兼併一方面通過製造流民而為農民起義積聚勢能,一方面把國家的稅源兵源掏空而使國家無力鎮壓——地主階級蠹國病民的道理大致如此。

許多史學家喜歡用皇帝昏庸來解釋王朝的垮臺——說法不能算錯,只是,要把昏君亡國的道理說透,需要一個完整的邏輯鏈,其中最關鍵的環節就是中飽階級。昏君之昏,昏在他不能有效地約束中飽了;老虎之弱,弱在它已經咬不過狼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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