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辞及其他

2023-11-15 06:02钱榕
滇池 2023年11期

钱榕

列车上的风景

一路向南,草木丰越。

列车以一种平稳的姿态行进,当我们的视线从车厢转移,很快就能看到幽深的密林。它们是这片土地亘古不变的守卫者;那连绵百里的屏障,是自然赐予高山的礼物。

树,大概是除飞鸟之外最接近天空的事物。这使得它拥有了容纳万物的品质。童话里的主人公,沿着它的枝干攀援而上,去往另一个国度。森林里无处可去的动物,穴居在它的树洞里,得到了庇护。树与树之间,彼此孤独地兀立,枝与叶仍在无限地延伸,紧密交织在一起,直至灼灼烈日化作阴荫之下柔和的光点,土壤冒出嫩芽的新绿。

无数生命都在树的护佑下繁衍生息,我们的祖先也在其中。是树枝上燃起的第一缕火苗,赶走野兽的侵袭,带领人类走向文明。对于树的崇敬和依恋早已刻进我们的基因密码里,因此能够解释,在走出森林的千年之后,我们生活的城市也随处可见它的踪迹。树的存在,不止是提供丰富的氧气,更在于不断巩固我们远古的记忆……它给人以归属感。

奇迹般的绿洲

不断往南走,我们所在纬度就越接近零度。在同一纬度的其它地区,绝大部分都是荒无人烟的沙漠和荒原,只有这里是少见的绿洲。这座祖国最南端的陆地边陲小镇人并不多,但沿途的一切都充满生机。列车抵达磨憨站的时候已临近傍晚,太阳丝毫不感到疲倦,暑气从脚底蔓延,这谜样的热情。

回头看,是红与白构成的多层坡屋顶,自中心向两侧延伸的半弧形立面如展开的双臂,而所有的树,正远远站在这庞大建筑的身后,沉默着与天空融为一体,成为镜头里唯一的背景。

树没有外化的眼睛,是通过觉知,以一种隐秘的方式去记录时间。四季更迭、气象变幻的秘密都藏在一圈圈的年轮里。没有一棵树不向阳而生,这样的天性决定了它的生长方式。年轮疏的一侧为南,密的一侧为北,在指南针出现之前,那些月明星稀的阴雨天里,树为无数迷途的人指引了方向。

像其他所有生物一样,树的诞生是个漫长的过程。尽管植物是在4.7亿年前出现在陆地上,但树和森林却直到近3.9亿年前才出现。一些植物在自我的进化中,慢慢产生了成为树所需的基因前体,又经过自然的演变,长出了巨大的木质根和有叶子的木质枝,从而吸收更多的阳光。树的特性和人的特性相似,顶端优势理论适用于大部分生物。没有一棵树不向上生长,在历史推进过程中,人类也改变了匍匐于地面的行走方式,选择了直立,而演变仍在继续。因为灵魂永不停歇,只会持之以恒地运动下去。

被不可计量的树所包围着的磨憨,也以相似的方式变化着。蓝图就在脚下,不辞辛劳的建设者们正用自己的行动去描绘。

风与木的篇章

风,使树拥有自己的语言,赋予了诗的意象。高大的森林巨人,借助风来表达含蓄而深沉的内心。

我与你共享大地与时间,它们无所不知,我们的秘密早已被破译。枯叶在你的催促中落下,泥土正用嘴去吞食,我能听见它咀嚼的声音。那些看不见的根系也在接受这原始的滋养,触摸土地的心脏。起初我并不认识你,直到你不经意地到来,以别样的轻盈和我的沉重相互映照,构成最和谐的音律。我的故事都写在所有的枝与叶里。那些旁逸斜出的枝干,是随我而生的绿色动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井然有序地输送着养分,直到长出最顶端的枝叶,抵达理想的世界。这就是自然赋予我的使命。

言语的波涛永久喧嚣,但一切事物的深处永远沉默不语。树与风的对话,随着风的离开而停息。风是自由的精灵,它带着树的故事,从森林中穿行,拂过山岗,走下河流,在村庄和城镇之间奔跑。敲击那些紧闭的窗,卷走诗人心中的烦恼;吹开旅人厚重的衣帽,抹去劳作的辛劳。风还是自然的信使,为人类带去时令的讯息。古人根据物候变化的规律,把一年分为二十四个节气,又把小寒到谷雨之间的八个节气分为二十四候(古代以五日为一候,三候为一个节气),每一候都会有某种花开,于是便把应花期而来的风,称作花信风。在这二十四种花里,梅花最先开,楝花最晚开,待到楝花凋谢,就预示着立夏的到来。

风在不同的季节里,有着不同的面貌。有时,它也会发出怒吼。掀起尘土,摧毁花叶,撞击着最坚硬的石头,直至一切再次归于寂静。而磨憨的风,则不具有任何侵略性。这里长夏无冬,终年高温多雨,丰沛的雨水蒸腾着渗入大气,赐予风温和的秉性。常年热气扑面,对于所有的生物来说,是幸福也是烦恼。在远离人烟的热带雨林,这湿热的空气促使树长出气根,只为在呼吸之间获取更多水分。是生存的智慧,也是进化的结果。身处同样的环境,磨憨当地的居民也摸索出一套自有的生存法则。龙门、曼庄、尚岗……这些村落的房屋都是经过改造的傣族吊脚楼,结构为半干栏式,通过悬空的方式将楼体与地面隔开,在底部留出宽阔的活动空间,有利于通风和排水,防虫防潮。这些吊脚楼多为两层,上层居住,下层多用于堆放杂物,也有一些居民将其进行改造,有的作为商铺,售卖手工艺品,有的用来开办美食小摊,还有的则作为活动场地。高耸的屋顶呈坡形,传统的青瓦片被新型材料取代,隔热、防水,足以应对当地的天气。

印象最深的是龙门村,那些吊脚楼里,一排排玉米被整齐地挂起,满目金黄。劳作的人就坐在玉米堆中间,一个接一个地剥。去掉外层的叶,手指在玉米粒的缝隙间发力,那些泛着蜡质光泽的坚硬颗粒,不多时就落进了盆里。这力与力的博弈,似乎为我们揭示了生活的真理,越是面对强大之物,越要灵巧轻盈。

雨落下的瞬间

漫长的白昼,被热浪裹挟着生出幻影,眼前的世界摇摇晃晃,随着田野里移栽秧苗的背影,起伏不停。时下正是磨憨最热的季节,曼庄村的小孩迎来了他们的悠长假期。要么三五成群地围在村口的凉亭里,嬉戏打闹,聊着成年人不懂的话题;要么躲进楼下的吊床,避开太阳的炙烤,享受一个人的惬意。

时间流逝的速度在这里变慢,日光没有消减的意思。远离了城市和高楼,乡野的宁静把我们包围,即使说话的声音很轻,听起来仍浑厚响亮,惊扰了那些漫步的走地鸡。面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先是在远处观察,确定没有危险后,才继续原来的路线,用如炬的目光在草丛里翻找、挑选着,不疾不徐,有着智者的风姿。这群探险家的足迹遍及每个角落,它们对村庄的熟悉程度,远超过人类,如果某天我们能够翻译它们的语言,想必会从其口中听到许多精彩的故事。

告别村庄,太阳才歇。落日的余晖将天空染成绚丽的色彩,等一场蓄势待发的雨。

古希腊哲学家恩培多克勒认为,世界的本原是土、气、火、水四种元素,即使这样的理论随着人类认知能力的提升而被打破,但依旧能体现水的重要。水润泽大地但从不炫耀,它柔顺,却无坚不摧。能熄灭火,也能变成烟雾脱身;能冲走柔软泥土,也能绕开坚硬的岩石;能渗透大气让风止息,也能静待时機聚涓成河。雨是水的液体形态,它具有水的一切特性,但比水更内敛。

雨是无声的,只有落在树叶上,才会被听见。在大部分的时间里,它都在陆地、海洋和天空之间行走,解救快要干涸的湖泊与河流,调节着地面的温度与湿度,或是融入大海,等待下一次的回归。不仅是外部的环境,雨悄然地影响着我们的内心,赐予我们细腻丰富的情感,与此同时,人类对雨的态度却很复杂。我们常用它来寄托忧愁,期盼它的到来,又对它保持着一丝畏惧,滴雨解旱,过量的雨却只会泛滥成灾,足以证明任何事物都过犹不及。

边境线的守望

最终是一场夜雨。

窗外的芭蕉树,在雨中摇曳宽大的叶片,透露着欢欣雀跃。伫立在磨憨的东盟大道两旁的那些不知名的树,虽被藤本植物纠缠着,依旧在雨中守望。往前走,一直走下去,路的尽头是前往老挝的通关口岸,遥远的异国近在咫尺,熟悉的祖国就在身后,这座远离中心腹地的小城,驻守在国界线上,获得了另一种机遇。

所有嘈杂的声音都被溶解在雨里,沉默的力量比想象中更强大。空气被雨水洗净,草木褪去了尘,在月光下擦亮。万物都陷入沉睡的时刻,它还醒着,不停歇地把吸收到的养分转化为生长的动能,在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里。无需去寻找生命的含义,它的存在就是生命本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