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憨行记

龚庆萍

雨林

从昆明坐高铁到热带雨林的磨憨4个半小时。

4个半小时的时空，从都市进入热带雨林，宛如一场小型的空间穿越。

磨憨，中国与老挝边境线上的一个边境口岸小镇，傣语意为“富裕的盐井”。

出磨憨站，30度的热风扑面而来，带着热带的野性和温暖。极目处，皆是青山，高铁站，前、后、左、右被深海般的琉璃绿环绕。高大笔直的群树和茂盛苍翠的藤蔓，依偎着、拥挤着，不给阳光留一丝的缝隙，从山脚一直延绵到山顶，在山峰与山峰之间，雨林如波浪起伏绵延，向远方，淡入远山云雾间。

雨林的阳光慷慨无比，照辉着万物生长。闪亮而热烈的光照在云的边缘，云便是一个闪亮的发光体；热烈的光洒在雨林的山顶，树叶柔润光洁，健壮硕大，向天生长；阳光慷慨无比地铺满山谷间的傣寨、照在高铁站的红顶傣楼上，寨子啊、高铁站的红顶傣楼啊，只是这汪洋恣肆雨林中一条小小的红船了；七月明烂的阳光照在建设中的工地上，磨憨的生机在红色的土地上生长。

阳光之中，青山之上，白云之下。雨林纵情恣意地绽放生命。它们旺盛无比，天然自成的野性、浓得化不开的青绿、弥漫在空气的草木气息，就这样扑面而来，浸润到每一个路过磨憨的行者心中。

乘着大巴，沿着山脚行驶，一座一座青山从身边穿过。热带雨林的山是复杂的，它的生命力是強大的。热带雨林绿色是丰满多元的，墨绿、苍翠、 青翠、深绿、浅绿、新绿、石青杂糅交织。绿色从森林中涨溢出来，带着湿润的、泥土的气息弥漫在整个磨憨、整个勐腊的空气中；弥漫在每一次急促或者平静的呼吸中。

青绿山水，触手可及；一呼一吸，天地宇宙尽在胸中。这是热带雨林送给抵达磨憨的每个旅人的礼物。

乘着大巴，我们穿行在热带雨林的海洋，穿行在生物多样性的林海之中，品类众多、长相各异的植物，刷新着我们仅有的植物认知。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另一个世界，一个复杂而有序的世界。

树底下有野草、青苔、蚁穴、还有游行的蛇以及野兽；有亚洲象群经过的脚印；树干上有果实、虫子、寄生的藤和石斛，树上有鸟和鸟巢，这真是雨林中一棵合格的树。每一棵树交织生长，彼此成就，成为雨林。

路弯曲着在山谷中，看不见尽头。在这片大地上，树木繁荣生长着，长长的树枝延伸到了公路的中央，长成一条绿色的森林隧道，车过时，树枝唰、唰、唰地掠过车顶，车与树，两不相扰，习以为常。

在雨林的山腰、山顶，生长着高高的望天树，灰白的树杆上，绿冠如云，绝美倾世。傣族叫它“麦浪昂”，哈尼族叫“五多阿扑”。它是一种大乔木，向天生长，笔直挺拔，高度能达到80米，树干胸径为1.5米左右，最大有3米，几人合抱，方能围住。我们在车上，远远就能望见望天树直刺天空的伟岸姿态。

46亿年前，地球起始于一片混沌的太阳星云。在地球的生命历程中， 云与雨林，是亿万年的长相厮守。热带雨林的云是高昂的、厚重的、雄壮的；热带雨林的树和水，把每一朵云都养育得大气磅礴，洁白无暇。

磨憨的色彩是高饱和度的绿和蓝。在青山顶上，在宝石蓝的天空中，巨大的云朵是闪闪发光的白，云朵飘浮在群山间，立体而生动，纯粹而鲜明。

旅游大巴车转过一座山，暴雨来了，滂沱大雨打在透明的玻璃窗上，窗外是变形的世界，森林洇成一片模糊的绿。

云朵从天空中掉到青山里了，白雾咪蒙青山绕，一半烟雨一半山。

记起了一首哈尼情歌：

天与地离得虽远，雨丝把它们相连；

山与山离得很远，云海把它们连成一片；

你和我离得虽远，一想你就在眼前。

磨憨的这场雨，是天与地的一次约定吧。

寨子

傣族谚语说“没有一条河流，你不能建立一个国家；没有森林和群山的山脚，你不能建一个寨子。”背靠青山，面对平坝是傣族建村寨的特点。傣族住在山谷平坝里，哈尼族、景颇族、瑶族等住在山上。

在雨林的山谷间，小坝子是雨林中小星星，点缀在青山之下。坝子珍稀的平地和溪流畔，成为傣族世代栖息、生生不息的寨子。

傣族最初的信仰是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山、水、天、地、太阳、月亮、树木、石头，生产工具都有神灵。大地，赐与了傣族生存的空间和丰厚的食物，因此傣族在生产劳动中和每一个环节都要祈求神灵的保佑。在春天，种植水稻，在犁地、放水、插秧时，在秋天稻子成熟收割都要进行祭祀。吃新米时要隆重祭天，感谢天神的恩赐！

13世纪，南传上座部佛教传入西双版纳地区，七百多年，傣族在南传佛教的洗礼中，往返寻常生活和佛度空间，信仰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和南传佛教信仰，自然巧妙地将出世与入世平衡。

几乎每个傣寨都有一个佛寺，傣族的每一个寨子建寨时都要种下一棵榕树，或是一棵菩提树。这棵树就成为寨子里的神树，寨子里的人日常祭祀它，祈求树神保佑寨子的平安。

大龙哈是磨憨尚勇镇曼庄村委会的一个寨子，中老铁路从寨子旁边穿过，高架桥临空而起，列车如同行驶在空中，仿佛越过蓝天下大朵大朵的云，梦幻无比。

大龙哈寨子生活在风景里。寨子里有70户傣族人家，是云南省新农村省级重点建设村，2022年磨憨由昆明托管后，由官渡区对口帮扶大龙哈。

村长岩温叫说，帮扶建设第一步是统一换了傣家吊脚楼屋顶上的瓦片，原来傣家吊脚楼屋顶是用石棉瓦，闷热得很。村里人统一了式样后，全寨的楼顶换成了宝石蓝的琉璃顶，屋檐配着金色的挡雨板，傣语叫“变钉仔”。

寨子里种上花，美化环境，村容村貌，下一步要修污水管道。

“一步一步来，打造美丽乡村，打造旅游景点。”岩温叫的话语间，满是希望。

寨子里的道路边种着热带植物鸡蛋花，洁白的五片的卵形花瓣，花瓣有着白玉一样的质感和脆弱，生怕一碰，这朵绝世美玉就会碎掉；花蕊中间是一小点洇幽的鹅黄，仿佛画家用大写意水墨，在生宣上轻轻点上一笔水水的明黄，这明黄色便迅速洇染在了宣纸上——是自然界模仿画家，还是画家模仿着自然？独特而绝美的白花开满寨子的人行道。

沿着鲜花蜿蜒盛开的方向，金碧辉煌的佛寺安静地在大龙哈寨子边的山坡上耸立着，在阳光下光彩耀目。金色佛寺俯瞰着蓝宝石一样泛着光芒的寨子、俯瞰着翠玉般的稻田，守护着供奉佛祖的人们。

白云苍狗，时光永驻。

风穿过佛寺的金色边门，穿过雨林，穿过寨子边的凤尾竹，在小满的稻田里，峰回路转地起伏，吹拂着在田间拍照的小卜哨（姑娘）的发梢。

学校放假了，穿着时装的小卜哨在田里摆姿势、拍照、拍视频，风很配合地吹起她们的头发，稻田中，女孩们明眸皓齿，笑容灿烂，享受着七月美好的人间。背后的蓝天一碧如洗，远山雨林如展开的青绿画卷。山与人都是这样美。

“为哪样拍照？”

“发视频，当网红哦。”三个小卜哨眼光明亮，笑容纯洁。

年轻的梦想，她们就要去实现。

节日和水

傣族人相信天空和大地来源于水。在傣族创世神话《巴塔麻嘎捧尚罗》长诗中，叙述了傣族的人类起源神话：人类生命的一半是水创造的，水是无比纯洁的。

傣族人把土地叫“喃岭”，喃是水，岭是土地。作为最早的稻作民族，傣族以种植水稻为主。水深深镌刻在文化基因中。傣族信仰万物有灵的原始宗教，认为宇宙里的每种事物都有灵魂，太阳、月亮、星星、土地、动物、植物、石头以及其他物体都有不同的灵魂。因此，奔腾的水也有自己的生命和灵魂。

傣族寨子建起来了，要挖水井；水井里面有神，必须为他盖一座好房子。这样在他的保佑下，井里的水才会又满又甜。

尚冈，在傣语是“告别的地方”。尚冈作为景洪与老挝磨丁的之间的驿站，远人送行，在此告别，因而有了尚冈之名。但尚冈最出名是水井。尚冈寨子口的水井，是附近最大井、最甜的水。尚冈寨为这口井建了一所金色的房子，华丽而精美，成为尚冈的风景。

傣族重大的节日有泼水节、关门节和开门节都与水和佛事有关。关门节是傣历9月15日，开门节为傣历12月15日。关门节和开门节相间的三个月，是全年最大的斋赕时期，要举行盛大的“赕佛”活动和隆重的佛教典礼。大家都要按佛规向佛奉献食物、鲜花、经书、衣物和钱币。泼水节是傣族重大的传统节日，属佛教一年之首的宗教节日，是傣历新年也是佛诞节、浴佛节或花节。

关门节傣语叫“进洼”，意为佛主入寺，是云南傣族传统宗教节日，每年傣历九年十五日（农历七月中旬）开始举行，历时三个月。

相传，每年傣历九日，佛到西天去与其母讲经，三月才能重返人间。一次，正当佛到西天讲经期内，佛徒数千人到乡下去传教，踏坏了百姓的庄稼，耽误人们的生产，百姓怨声载道，对佛徒十分不满。佛得知此事后，内心感到不安。從此以后，每遇佛到西天讲经时，便把佛徒都集中起来，规定在这三个月内不许到任何地方去，只能忏悔，以赎前罪。故人们称之为“关门节”。

每到关门节这一天，人们都要举行盛大的赕佛，斋僧献，用食物、鲜花、蜡条等向佛奉献。在这三个月内，每七天还要“小赕”一次。“小赕”，人们也叫“和尚节”。

关门节开始后，也就进入农事繁忙季节，为集中精力从事劳动，定下许多戒规：不能盖房子、不能婚嫁；和尚不得随便外出；进奘拜佛的人不能远离家庭或到别家去过夜；任何人不得进佛屋，上佛台，拿佛的东西等等。直到三个月后，开门节时，才又恢复正常活动。

今年农历7月2日是关门节，到三个月后的农历9月29日过开门节。

7月29日，我们到尚冈寨时，正值关门节期间。村寨里昆明各区援建的换屋顶、修排水管道等建设工程停下来，寨子里静谧而祥和。工程，要等开门节后再进行。

傣族是一个古老的农业民族，稻作是傣族社会农业体系最重要的部分。这天，刚好尚冈寨子的祭秧节，全寨子的男丁都要参加，去河边的田地祭祀秧苗，祈求风调雨顺，稻谷丰收；这天还要结老庚。结老庚是同龄的男子结拜为兄弟，从此，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祭秧节上要宰一头牛，或者是一头羊，或者是一头猪。每三年一个品类，9年完成一轮。这三年的牺牲是牛。今年的祭秧节，寨子中各家出大米、鸡、蔬菜等，凑钱买一头牛在河边祭祀。全寨子的男人分成9个组，每个组各有活计、分工有序，牛肉、饭菜在河边煮熟了，祭完秧田，参加祭祀的男人们要在河边吃一天。

祭秧节神圣而热闹，女人不能参加，寨子里的女人们就在一起煮饭吃。在尚冈寨井的旁边，十多位身着红色傣族长裙的少哆哩（女人）身材修长，她们正在准备食物、做饭。

油锅支在路边，两位少哆哩正在炸鱼，炸鱼的香味飘在空中，莫名的就有了节日的味道和生活的美好。

外来的我们安静地坐在旁边，看着她们生活。

——穿着红色傣裙的少哆哩们，她们的身材多么窈窕啊，傣裙上的花朵和树叶繁茂地盛开着，生如夏花的灿烂；及地长裙摇曳生姿，她们拎水、舂喃咪、煮鸡，做着生活中的各种锁碎，却有一种心满意足的快乐，在每一次举手投足间。

真是闲适、宁静的日子！

同样是女性，都市里的女人们，少了些柔软，多了份刚强；多了些欲望，少了些过日子的智慧，有时会为生命中的一念乍起，“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硬生生把生活过成了战场，把美好的生命状态活成了一地鸡毛。

我们缺少一点她们的灵性与知足。

少哆哩们的饭做好了，软软的傣族汉话：“来吃饭嘛。”她们笑咪咪地邀请。

口岸

磨憨向北180公里是景洪，向东北700公里是昆明；向东南285公里是老挝著名的旅游地琅勃拉邦，古澜沧王国旧址，680公里之外，是老挝首都万象。到泰国清孔、到泰国曼谷、到越南奠边府、河内……

磨憨，中国陆地最南端的边境小镇，是中国通向东南亚地区的陆路口岸。

一条中老铁路，连起了两国的来来往往。

西南茶马古道是经济贸易之路，是文化交流之路。磨憨属西双版纳“六大古茶山”的勐腊，茶马古道的马帮经昆明、普洱、西双版纳，在磨憨稍作停憩，再往老挝、泰国等东南亚国家，进行丝绸、布匹、马匹、盐、药材、土特产品等商品的交易。历史上西南茶马古道与南亚、东南亚的商贸互通与文化交流，是这座小镇的动人之处。

2022年，昆明正式托管磨憨镇，昆明成为中国唯一拥有边境线的省会城市。磨憨，进入发展快车道。五华区、西山区、官渡区等5个区对口帮扶磨憨村寨。傣寨、哈尼寨子、瑶族寨子……村容村貌正在变得美好。

在南回归线和北回归线之间的地域中，热带雨林，如星辰般点缀着地球这颗蓝色行星，它是地球赐予所有生物最为宝贵的资源，层层叠叠的植物、动物在亚太、在非洲、在拉丁美洲、在中国生长着、孕育着绿色和各种生命。

在云南省最南端的口岸，磨憨热带雨林参与着地球生物圈的物质循环。

边城磨憨，一半热带雨林，一半东南亚风情。森林和溪流，寨子与口岸，生长出别样的风景和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