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遇磨憨

2023-11-15 06:02宋家宏
滇池 2023年11期
关键词:国门西双版纳昆明市

宋家宏

我与磨憨三次相遇,分别在不同的岁月,遥远的磨憨变得触手可及。

大约是1980年,我在北师大上学,假期回云南,去往思茅也就是今天的普洱看望居住在那里的家人。住了几天,家人说:你都到思茅了,不去西双版纳看看,太亏了。

西双版纳,曾经是我梦中仙景一样的地方,神奇而美丽。《在西双版纳的密林中》,这是我少年时代看过的电影。1959年八一电影厂与莫斯科科普电影厂联合摄制了这部风光片,迷倒了无数人。电影把西双版纳亚热带原始森林的自然风光、野生动植物展现得活灵活现。象群、犀牛、巨蟒、猴子、犀鸟,数不清的野生动物活跃在原始森林中。鳄鱼偷食水鸟,猴子和狗熊打架,老虎扑食黑鹿。深谷里云海翻腾,森林中翠鸟鸣叫。灿烂的阳光照进原始森林里,那光与影放射出迷人的光彩。这部电影不仅让国人知道了我们的祖国有这样美丽的地方,还风靡海外,深受欧洲人的喜爱。在电影艺术逐渐成为政治宣传品的时代,它显得特别清新脱俗。据说,多年后在上山下乡运动中,不少上海、北京等地的知青之所以选择了云南的西双版纳,还是深受这部影片的影响。之后云南的摄影艺术也有许多表现西双版纳美景的作品,一张名为《胶林晨曲》的照片我至今记忆犹新。清晨的阳光斜射进橡胶林来,阳光被胶林切割成几条。主体是一个女知青正在割胶,一缕阳光投射在她的背后,形成弱逆光照,她侧面微笑的表情却明亮而柔和,显得特别的美。

我也曾上山下乡,后来被选派为公社的知青专职干部,管理一个公社的知青工作。因此得以接触到一些关于知青工作的内部传达文件,了解了一些在西双版纳农场中发生的令人震惊的事件,知道了发生在橡胶林下的罪恶。我考上大学之后,知青大返城事件也是从西双版纳开始的。这些改变了我对西双版纳以往的认知,摧毁了电影风光片给我的美好印象。

西双版纳究竟是什么样的?在家人的安排下,我和正热恋中的爱人一起去往西双版纳。越往前走,亚热带风光越强烈。与我们同乘一辆大客车去版纳的有几个黑人青年,男男女女用他们自己的语言说话、调笑。他们也是在北京读书的非洲留学生。能说一点汉语,可以简单地交流。出思茅不久,他们就开始兴奋起来,快接近版纳时,他们不时惊叫起来,拼命鼓掌还站起来高声大叫,听不懂他们叫什么。可能是路边高大的椰子树,灿烂阳光下大片的香蕉林、甘蔗林,亚热带风光与他们的故乡越来越相似,让他们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

我们住在州委一位领导的家里,他是我兄长多年的朋友。地震过去几年了,他家的地震棚还没有拆,景洪城里很多人家都如此。当时大家的住房都很小,借地震之机扩大一点居住面积。我们就住在他家的地震棚里,名为地震棚,其实已经收拾得很好了,还有隔间,可以住一家人了,我们来了,成为客房。在景洪周边村寨转,坐小油轮顺澜沧江去橄榄坝游玩,那时的橄榄坝还没有开发,非常天然,可以随意走进傣家竹楼聊天、拍照。

一天晚上归来,聊天中得知兄长的好朋友,也就是这位州委的领导明天一大早要去磨憨。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知道“磨憨”这个地名,这个词若从中文来理解,怎么也解释不通。问了才知道,“磨憨”是傣语,意思是“富饶的地方”。这个地名的特别让我一下就记住了它。也知道了那是边界,与老挝接壤。我兴奋起来,请求他带我们去,看看国界。在北京读书,老有同学问我们云南边疆的事,似乎我们一出家门就跨出国门了。其实我连界碑是什么样都还没有见过,离边防线还有上千里路。看看国界,摸摸界碑,也不枉做了一世的云南边疆人。他见我说得诚恳、急切,照顾我兄长的面子,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与他一起去州委坐车。这是一辆蒙了帆布的吉普车,司机在我们到了一会儿才晃晃悠悠地走来。那时开小车的司机都牛,领导先到他还没到,与司机同来的还有另外一位领导。我们拉开车门坐进去,司机回头问:“你们二位坐到哪里?”他以为我们是搭顺风车坐一段路的。带我们去的领导告诉了他我们的去向。司机问:“带好边防通行证了吗?”我完全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证件。

坐在我身边的领导说:“他们还没办。州委的车一般都不会查的,我去了多少次了都没查过。”

司机很严肃地说:“也查,有时会让你停下来,摇下车窗,往里面看一眼,问几句话。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可不敢带两个没有边防通行证的外地人去边境线那边,万一查到,我就完了!”

坐在副驾位置上的领导一言不发,两眼看着窗外。我身边的领导表情尴尬地看看我,低下头去。气氛沉闷了一会儿,我说:“那我们下去吧,不去了。”

小车开走了,消失在蒙蒙细雨中。这是我第一次与磨憨相遇。

磨憨真远啊,远得遥不可及。我从北京回云南,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到昆明,再坐两天半的汽车到思茅,然后坐大半天的汽车到西双版纳的州府景洪,听说从景洪到磨憨100多公里的路还要坐半天的汽车。一切顺利都要七八天时间才能从首都北京到边防线上的磨憨。就算從昆明出发,也要四五天时间才能到。更远的是那一张小小的“边防通行证”,后来得知,也是轻易办不到的。没有它,哪怕担任州委领导的人说话也不管用。

再次与磨憨相遇,已经是2015年了,30多年过去,弹指一挥间。黄玲为完成一本书的写作任务,要采访生态文明建设,两个月内滇西、滇南跑了五千多公里。我陪同前往,为她开车。到了勐腊县,说明来意后,县委宣传部长安排一位年轻人接待我们。她可能没明白我们此行的目的,报出的采访地点都是勐腊县的旅游景点。当他说出“磨憨”时,我的心里突然一亮,沉睡的记忆苏醒了。我抢着回答:“可以,可以,去磨憨!”于是,这位年轻人联系了磨憨。30多年前,也是黄玲和我,已经坐上了去磨憨的车,却被迫下来了。这次去那里,可以了却几乎忘记了的心愿。

这些年来,随着国家的开放,到边境线上,已经不难。我曾到瑞丽边境的“一寨两国”银井村,抚摸71号界碑后,骑在国境线上,左脚踏在中国的银井村,右脚踏在缅甸的芒秀村,拍了照片。也曾在西盟佤寨,靠在界碑上,与缅甸隔溪相望。在中缅接壤的小学里,亲眼见缅甸的孩子在中国小学上学,中国小学生的升旗仪式,他们也一起参加。这次去磨憨当然不仅仅是为了看看国界什么样,摸摸界碑的感觉。磨憨是国务院批准的“国家一类口岸”,名气不小。听说近些年来它的发展越来越好,磨憨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听着导航的指挥,进入磨憨地界,我们要把车开到被称为“国门”的地方。走着走着竟怀疑起来了,道路狭窄,两边也没什么像样的建筑,一派边地农村的景象。“国门”在哪呢?是不是导航导错了,还是我们走错了。拐了几个弯,突然眼前一亮,“国门”到了!一个边境小镇出现在眼前。国门确实威武,造型端庄、雄伟,走到它的面前任何人都会感到自己的“小”。街道的面积不大,铺面却丰富,什么都有。当时还没有疫情,单是小吃就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常见小吃,可见这里商业交易的繁盛,人员往来的丰富。交易场所里以亚热带水果最多,大量来自老挝一方。

因为这里与我们要采访的“生态文明建设”关系不大,也就没有多注意,走马观花地看,只能浮光掠影。磨憨镇的主要街道、商铺,似乎一个下午也就走完了。国门,也就是拍了几张照片,到此一游。因为时间已晚,不能回勐腊县城,只好在磨憨住一晚。晚上,整个磨憨安静下来。推开窗子往外看,灯光暗然,只有“国门”那里还比较耀眼。磨憨消失了白天的热情,似乎在催人早睡。这是欠发达地区的明显特征。它的安静与暗淡,强化了一个边境小镇的特色。想想它毕竟只是一个与中心城市相距遥远的边境小镇。

还会来这里吗?当时心里想的是:可能再也不会来了。

没想到今年七月,我又一次到磨憨,也就是我第三次与磨憨想遇。

随同昆明市文联组织的作家艺术家一起,坐上动车,一路说笑、聊天,看一位画家在车上给同伴写生,四个多小时,磨憨到了。神速!真让人不敢相信。想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是从昆明出发,也要四五天才能到的磨憨,如今坐动车,四个多小时就到了。十年前你敢想吗?想都不敢想。五年前你敢想吗?想了也不相信。就是这次来磨憨前,作家包倬老弟告诉我只要四个多小时就可以到磨憨,我也还问:“真的吗?”遥远的磨憨近了,近得好像触手可及。坐在动车上,飞速前进,完全感觉不到我们是在崇山峻岭、沟壑纵横的云南高原里穿行。那种坐在大客车里时而哼哼哼往上爬,时而又提心吊胆往下冲的感觉再也没有了,非常平稳。

从很有气派的磨憨车站出来,坐上来接我们的大巴,到安排好的酒店去。一路上不时见到一些独幢别墅一样的住房,那是磨憨当地人建的。过去我只在其他国家的路边见过,说那是人家农民的住房,很是羡慕,如今磨憨人也建起来了。一路的景观与我2015年来的那一次大不一样。不时见到正在施工的工地,接待方一路都在告诉我们,这是在建的什么什么企业。酒店的设施与昆明的中档酒店并无差别,而且更新更气派。以往出差也在一些乡镇酒店住过,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昆曼国际大通道必须穿过磨憨,去往老挝等地,只能穿过磨憨。中央和省府一起探寻管理磨憨口岸的最佳方案,磨憨经济开发区与尚勇镇等相关村镇行政区划,以及管理机制几经变更,终于在2022年6月,省委、省政府作出昆明市与西双版纳州共建磨憨国际口岸城市,由昆明市全面托管西双版纳州勐腊县磨憨镇的重大决策。由此,昆明这个中心城市有了一块来自千里之外边界线上的行政区,磨憨成为昆明市的一块行政管理的“飞地”。磨憨的变化从此进入快速通道。昆明市下派干部参与管理磨憨,磨憨的党政干部直接参与昆明市的相关会议,他们行政身份归属于昆明市。昆明的五个县区和安宁市分头与磨憨的六个行政村结成对子,全面对口帮扶。磨憨成为一块宝地,受到各方面的高度关注和支持。

从到磨憨的第二天开始,我们在磨憨的采风也就正式开始了。两个社区,口岸社区、尚勇社区,还有六个行政村,六个村下辖不同的寨子,都属如今的磨憨镇。我们的采访主要在两个社区,也去了大龙哈等几个寨子。近三天的时间我们还没能看完磨憨。想想2015年来磨憨,只一天下午就感觉没什么可看的了,真是天壤之别。磨憨领地只有不到800平方公里,不大,而一座新兴的边境城市规划已经完成,正在建设。边境线上一座新城在崛起,这座新城将达38平方公里。

且不说那些高大宏伟的建筑,他们代表着国内一些大型企业开始在这里发展。我更感兴趣的是,昆明的优质教育、医疗等资源正在向磨憨延伸。昆明的一些医院已经在磨憨建立了分院。昆明市提出了实施磨憨国际口岸城市教育提升三年行动,借力改变薄弱学校面貌,扎实开展师资培训,搭建交流学习平台。昆明一些优质学校对口帮扶磨憨的中小学,选派优秀管理干部和骨干教师支教,分别在两地培训干部、教师,提高磨憨中小学管理和教育教学水平,提升教师队伍素质。昆明市第三中學对口磨憨中学,从2022年开始,昆三中已经下派两批教师到磨憨中学教学。磨憨中学也派了两批共27人到昆三中,听课、备课,培训。磨虑中学的吴松林校长告诉我:“从去年以来,磨憨中学的教学水平提高非常明显。磨憨中学以往都是磨憨的学生外流出去读书,从去年开始,已经回流了,今年回流现象非常明显。”磨憨中学的学生初中毕业后,可以直接升入昆三中读高中,基本达到昆三中录取线后,优先录取。同属呈贡区范围的昆明外国语学校今年已经可以录取30名磨憨中学的学生到该校委培。考虑到孩子们太小,呈贡区特批一家商铺给磨憨,让家长们选出家长,转流在昆明,一边管理孩子们,一边在商铺做生意,维持生计。

教育,不可能急功近利,它需要一个相当长的时间,慢慢积累,才能见到效果。昆明市与磨憨制定的也是“三年行动计划”,而这一“行动”也仅是从2022年才开始实施,一年的时间显然不可能吹糠见米。在我看来,真正要达到全面提升磨憨的教育教学水平,三年也还不够。而这一方向与措施又是非常重要的,是从根本上提升边境城市磨憨的措施。一个地方的改变,最重要的是人的素质的改变。好在,昆明托管磨憨,初次签约是50年。相信磨憨的未来一定会有更大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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