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桌宴

2023-11-15 06:02王少龙
滇池 2023年11期
关键词:篾匠小妮丫丫

王少龙

0

在我们偏崖寨,长桌宴没有凳子,得自己带。

但不是所有的凳子可以带到桌宴上去。换句话说,就是我们寨里每个人都有专门带去长桌宴的一条凳子。这条凳子凳脚老高,凳面老短,只能坐一个人,我们叫它为独凳。平时这独凳安放在自家神龛下,如果偏崖寨有红白喜事节日庆典,焚香三炷,带着这条独凳前去。

据说这是祖上若干年前就沿袭下来的习俗。

我终于拥有这条属于自己的凳子的时候,那年我12岁。

第二天,丫丫也获得了。

1

爹要我跪在大门口,我记不起有几个时辰了。

按照爹的意思,我跪着,要整張脸都写着懊恼才能减轻我的罪过。

到底我有什么罪过?

要我说,这确实怨不得我,我的独凳在务本堂不知被谁弄断了一只脚。被弄断凳脚的是我,挨骂的人是我,跪着的人还是我,真感到憋屈得很。但没办法,爹说我没有照看好自己的家私,当跪。可我始终认为,要跪着减轻罪过的真应该是那个挨千刀剐的。

当时守着断了脚的凳子,我首先想到找几枚钉子,但丫丫告诉我打死也不应该这样想。这我得听丫丫的,她爷爷是族长,她见的比我听的还多,我这凳子就是她爷爷亲手做的且在祠堂亲手赐予的。爹在我得到独凳的那天也告诫我了,这是族长用千年的神木做成,是万万不能毁坏的,一旦损坏,祖宗不饶,天理不恕!爹还再三叮嘱说:“一凳一生平,人亡凳还在。”

这几个时辰,我跪着把务本堂里的人想了个遍,还是想不出来谁像是弄坏我独凳的人。再说,务本堂这是育人子弟的地方,哪会有人做出这挨千刀的事!所以我真没有想明白谁是这个缺德的!我越跪闷气越多,脸上非但写不出懊恼,反而多了太多的愤慨。更愤慨的是凳脚坏了这是谁向爹告的密。

眼下,爹哪能懂我挂了一脸的愤慨,看样子就算再过几个时辰也懂不了。

“喂——大锤……大锤!”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左后脑遥远的方向传来。我懒得回答。

随后这声音便更近了,就在脑后呼唤——“王大锤!”

这声音被压在嗓门的最低处,小如蚊子叫,但足够唤回我跪着的躯体出走的神儿。我扭转头,看到丫丫从墙角处探出羊角辫的头,向我不停招手。

我扭回头,够着身子伸长脖子瞥了一眼屋里,虽然看不到爹,但能看到屋子中央那一伸一缩在跳动的竹篾,想到爹揍人的认真劲,我哪敢溜之大吉。

我挪动了一下自己,下肢已经麻木,难站起身子。丫丫蹑手蹑脚弓着背靠过来,拖起我撒腿就跑。

“还是不是你亲爹!哪有这么狠心的?”

我顾不了脚麻腿疼,问:“要拖我去哪里?”

丫丫回过头瞪着我,说:“哪也不去,主要是看你跪着可怜。”

我慌忙挣脱丫丫的手转身往回走,腮帮子鼓成愤怒的河豚,直呼“赵丫——丫!”我甩了甩手,然后昂着脑袋责问,“不去哪?那叫我干嘛,爹会放过我?”

“去,你去呀!”丫丫说,“回去不跪死你!死脑筋一个。”

我一甩手,真的回去了,留下丫丫傻在原地。

我不是不怕跪死,是怕爹手里的竹篾,跪上些许时辰事情也许就过去了,如果被爹手里的竹篾条抽打一顿,抽不出血口子是不会罢手的,伤疤让我羞死了,几天都没有颜面见伙伴,会着急死人的。不声不响回到门口,我自己悄悄跪下,伸了伸脖子往门框内看,看到那竹篾还在屋子中央一伸一缩的跳动,心里踏实了许多。

但听到娘对爹说人有三急,爹说他急个啥,狗日的讨债鬼——达脚杆跑了!爹拿着竹篾竹刀,走到屋子中央,眼神刚好与我对视,然后又消失在屋子中央。听着竹篾在地上拖动发出的沙沙声,断断续续,之后是久久的寂静。

我耷拉着头,愤慨的情绪已经昂不起我的头颅。我得出的教训是,就跪着,也是极度耗费体力的活。

我是家里的独子,家里就仨,爹是篾匠,娘是照顾篾匠和我的衣食起居的。丫丫总怀疑我爹是不是亲爹,理由是我爹总对我做出亲爹做不出的事。譬如丫丫的组长爹就不会让娃跪,丫丫光着脚下河把脚划破了染红了半条河,丫丫爹抱起丫丫,口里直呼唤:“哎哟——我的幺儿哦我的心肝……”

如果换成是我爹,篾条抽断了也不会停手的!

但我爹也有不用篾条抽我的时候,譬如今天,就只是让我跪着。

我虽然怕被篾条抽打,但从小我就喜欢篾条,总觉得竹篾真是个听话的东西,在爹的手中,小碗般粗的竹子在一阵啪啪声之后,被爹任意破出各种大小的篾条。爹把一根竹子可以破成两大块、四块、八块、十六块、再往下就成了三十二竹丝了。爹的破竹篾的刀法,可再破成六十四竹茎丝。极小宛如麻丝的竹篾丝儿,编织出来的器皿可精致了。爹的竹编是珍州特有名的。但这是个技术活,细活靠慢工,一件不大的竹器要做好几天,靠这个活养一家子,吃力得很。

爹还会用大锤把手里的竹子锤破。娘说当年我出生的时候,爹正抡着大锤在锤竹子,我的名字就是这样得来的。在大锤下,不用把竹子分成两块四块八块,只需掰开,然后一整块一整块的竹块编成超大超肥的十字架形,在人下葬时把十字架盖在棺木上,再把十字架的四边顺着棺材插下去,然后才能用土盖上。但这个活是不收工钱的活。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丫丫的组长爹赵富贵每天早上天不见亮就来敲我家门,坐在我家门口帮我爹算家庭收入,算到鸡叫三遍了,都没有把我爹算明白,每次都只能不欢而散。

今天丫丫的爹傍晚就走了,我这娘沉默了一个中午的娘终于开口了,一个劲埋怨爹榆木疙瘩,赵组长天天来是为啥,还不是不想让咱家拖全寨人的后腿,拖全寨人的就是拖全村人的,拖全村人的就是拖全镇人的,拖全镇人的就是拖全县人的……

这时候娘的喋喋不休,真让我羡慕小妮,小妮娘三天不说九句话,小妮是幸福的。只可惜小妮没有爹。爹再怎么责罚我,爹是万万不能没有的。要是小妮的爹在,我愿意和小妮换一换。

爹瞪着娘,半晌,才闷声闷气地问“你家讨债鬼还要不要娶媳妇?你看你见识有多长!”这时候娘只能假装忙着去收拾家务去了。

直到鸡禽都进圈了,爹的眼里还是只有篾条。我这么跪着,怕是爹只顾竹篾,完全把独凳脚的事与门外跪着的儿子忘记了。

2

丫丫的爹赵富贵是生产队长。在寨里这算是大管事的了,但还有比赵富贵更管事的,他就是赵丫丫的爷爷赵乾坤。说更管事并不因为赵乾坤是赵富贵的爹,赵乾坤是赵王大家族的族长,是偏崖寨做了几十年独凳的老木匠。

在我们偏崖寨,赵王两姓祖上姻亲关系复杂,打断骨头连着筋。长桌宴就是赵王两姓的家族宴。

长桌宴定期操辦。在长桌宴热闹的场面,孩子只能挤在桌脚旁,仰着头,踮着脚,老早的张着嘴,等待一双筷子从菜碟里夹送食物。不管是什么,送到嘴里就是赶快地咀嚼,狼吞虎咽,永远也嚼不完,永远也填不饱,眼睛始终盯着高高的桌沿,但从没有瞄到过桌面之上碗碟里的内容。

没有满12岁的孩子没有独凳,也就没有席位。据祖上传下来说,12岁是童关,童关是道坎,过了这道坎,万事皆能逢凶化吉了。我依稀记得,我的12岁在生了好多场大病之后才到来,娘说爹爹背着我把赤脚医生的门槛都踩烂了才到了12岁,才终于到了领受独凳的这一天。

记得我12岁生日那天,是牛栏里的哞哞声把我唤醒的,我还以为是娘忘记叫我起床了。我揉着眼睛躲着窗外刺眼的阳光,蹑手蹑脚溜出门外,娘非但没有责怪我,反而对着我微笑,我感到实在不自在。娘往锅里放了12个鸡蛋,我窃喜了好一阵子,但没有想到起锅后,被爹整盘端着去了寨东的祠堂。

娘使眼神叫我跟在爹身后。

这是我第一次进祠堂。

原来终日大门紧闭的祠堂,光线如此的昏暗,每一丝光线都夹杂着泛黄的陈旧,空旷的脚步声回荡不停,声声敲打着我的耳鼓,让我感到无比的惊恐。我瞅了瞅神龛,两旁供奉着好多的灵位,我想祖上所有的先人全都聚在这里了。旁边坐着两个老头,一个是傩先生,另一个则是赵丫丫的爷爷赵乾坤。

爹把我盯着的盛着12个鸡蛋的盘子摆放在神龛下的桌案上,转身盯着我,用严厉得可怕的口气,从牙缝间挤了句:“跪下!”

我瞬间忘记鸡蛋的味道了。我战战兢兢地跪在神龛下,偷看祠堂里的人,赵乾坤爷爷眯着双眼,似乎在看我。我偷偷瞄了瞄两旁,除了我爹,还有一个是丫丫的爹赵富贵。

傩先生点燃三炷香呈给缓缓起身的族长爷爷赵乾坤,爷爷面向神龛深深作揖,吟唱:

皇天后土

列祖列宗

时吉时良

祷告苍穹

十二童关

成龙成凤

子孙大锤

佑其善终

抬头三尺神有灵

躬身一拜认祖宗

……

唱罢,赵爷爷再拖着声调——拜!

我仅听懂了里面大锤两字。我看到我爹与赵丫丫的爹躬身作揖,我跟着作揖。

傩先生大喊:“赐——坐!”

只见赵富贵举起神龛案桌上金黄色的独凳,双手托举着呈给赵爷爷,再由赵爷爷给我爹。爹过来牵着我的手,谢过傩先生,向族长作揖,一手提着独凳,一手拉着我往祠堂外退。我跟着退出大门,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那个盘子盛着的12个鸡蛋,直到晚上做了个梦我都还惦记着。

此后,我终于拥有了在我们偏崖寨能代表一席之位的独凳。

今天,我和丫丫屏住呼吸躲进神龛下的桌案里,是听到有急促的一群脚步声闯进祠堂。我手里握着我断了脚的独凳,丫丫的手里握着我的左臂,待急促的脚步声在神龛前停下了,有划燃火柴的声音,先是闻到香烛的烟味,再后就是一股够呛的旱烟味铺天盖地而来,要不是丫丫赶忙用手绢捂住我的鼻子,这个喷嚏是非打出来不可了。

我涨红了脸,偏着头找到桌案的缝隙向外探看,只看见最前的一个是丫丫的爷爷赵乾坤,另一个划火柴焚香点旱烟的是傩先生。我扯了扯丫丫的衣角,示意丫丫看看除了赵爷爷还有哪些人。但被丫丫止住了。

赵爷爷跪在神龛前,双手合十,闭上双眼,虔诚地祷告。我听了个大概,赵爷爷说长桌宴定在今年腊月。

丫丫捂着我嘴巴的手在发抖。我借着昏暗的光打量丫丫,脸色发白,她张着惊愕的嘴,欲言又止。

待赵爷爷一行离去,丫丫松开了拽着我的手。我拖着独凳从桌案里钻出来。丫丫叹了口气,说:“腊月,没有多长时间,难修好了!”

听不明白丫丫说的啥,我只能看着她,问:“啥?”

丫丫拍了拍她的手绢,叠成一个方块放进口袋,盯着我的独凳看,说,“死脑筋一个!”

3

爹板着脸破竹篾,娘则坐着缝棉衣,我愣在墙角发怵。

我从祠堂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就这样,有点紧张。

我为啥发怵,是我与丫丫私闯祠堂的事还是被爹知道了。

这事真要埋怨丫丫,在祠堂就是她非得让我吃她带去的玩意,说是她亲戚从遥远的南方带回来的稀奇物呢,我捂着鼻子就咬了一口,咽不下就全吐了,真是说不出是啥滋味,奇臭无比!

我和丫丫离开祠堂,我径直回家,刚到门口,爹停下手里的竹篾活,用手扇了扇鼻子,怪怪地盯着我,看了半天,问:“去哪里达脚杆来?”

我没有敢回答。

“是不是在祠堂?”

我颤了一下,真奇怪,爹怎知道我去过祠堂?

“狗日的,贼胆包天!那是你能去的地方?”

我不敢有任何言语,就这样立在墙角,都好半天了,爹的教训没了下文。

“大锤儿,娃你这是在学篾匠?”

我颤了一下,见是丫丫爹赵富贵迈进屋来了。

爹瞥了我一眼,我离开墙角往外走。

“大锤儿,娃你过来!”赵大伯边说。

我其实并没有过去,是赵大伯自己凑过来了。他揪着我的衣领,但极力的掩盖闻到了什么,然后不自觉地做出扇了扇鼻子的动作,说,“……去……去去!”

我出门,蹲在石礅上。

屋子里沉默了许久,赵大伯说:“这篾席编好后我要了。”

娘回答说:“娃他大伯,明天帮你送过去就是。”

“不能!”爹说,“已经卖了。”

我不明白爹啥意思,爹今天上午还说,他把这张篾席编好后让我扛到乡场的集市上去卖呢!难道我就偷偷去了趟祠堂就找到买主了?

“没有关系,下一张篾席记得留给我便是。”赵大伯笑了笑,对我说,“大锤!你娃真应该好好跟着你爹学篾匠手艺。”

“大伯!我笨着呢,爹说的,我如果能学好篾匠,狗都不吃稀饭嘞!”

爹瞪了一眼,我连忙闭了嘴。

“狗不吃稀饭?”赵大伯问我,“那是不是改胀干饭?哈哈哈……可能狗也改吃榴莲了?”

我问:“大伯,榴莲是什么玩意?”

大伯笑着用手扇了扇鼻子,说:“榴梿可香嘞!想不想吃?”

“想!”我看到父亲瞪着我,我不敢出声了。

“回头叫丫丫多给你点,嘿嘿。”赵大伯说,“大锤儿,听丫丫说你的独凳脚坏了,早天去找你赵爷爷,一定要去,不然宴席上还得站着吃哦!”

赵大伯转过身说:“大锤他爹好好考虑一下,国家政策多好啊,就凭篾匠手艺,把竹编制品做出个名堂,发个家致个富不会是遥远的事。腊月就举办长桌宴了,今年的长桌宴咱们重点放在谈一谈发家致富的事!”

爹停下了手中的活,没有说话。

赵大伯说罢,走向门外,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

娘停下手中的针线活,说:“娃他爹,娃他赵大伯说得对嘞,篾匠手艺是个挣钱的活,但得好好做。”

爹瞪着娘,说:“赵富贵来做啥你清楚吗?”

“不管做啥,能挣到钱就是好事。”

“好事!”爹拉着脸说,“狗日的讨债鬼还要不要娶媳妇?休在我面前提这事!”

“爹!”我说,“我才多大啊?小着嘞!对了爹,榴莲是什么?”

爹瞪着我,我急忙埋下了头。

4

我悄悄抱着独凳向丫丫家跑,与小妮撞了个满怀。

小妮眼直勾勾盯着我手里的独凳,双手伸向我,嘴里说“要……”

我后退了两步,急忙把独凳往身后藏,怕这个高出我一个脑袋瓜的小妮把我的独凳抢走。小时候娘就告诫我,不要惹小妮,如果被小妮打了就是白打,就算找到赵爷爷评理也没有用。我问为啥,娘说小妮姐姐没有爹爹。

我一直认为没有爹就可以随便打人,现在似乎知道了点,小妮不仅比我们少了很多的言语,还比我们要少一条独凳。就算她过了12岁也没有得到由族长亲手赠予的独凳,我问娘为啥,娘说小妮姐姐没有爹爹。小妮看到我们手里的东西,她只能说“要……”看到我们捉迷藏,小妮也只能靠上前来说“要……”看到我们背着独凳到务本堂念书去了,小妮也只能脸贴着门框说“要……”

其实小妮没有打过人,倒是时常挨打,这时候小妮就抱着脑袋嚷“我的个娘嘞……”

但我还是怕小妮把我的独凳子夺走。我紧紧抓着身后的独凳,撒腿绕过小妮,只听小妮在身后叫喊“我的个娘嘞……”

我一口气跑到丫丫的院门。

赵爷爷在院子做木工。我把独凳一直藏在身后,躲在院门外悄悄看赵爷爷把一块块红彤彤的木板用手锯撕开,然后放到大马凳上,弹墨线,用刨子把木板刨一下又一下,看到一卷一卷的木屑从刨子里跳出来,我真想上前捡一卷放在眼前当“眼镜”。

赵爷爷斜了我一眼说:“丫丫不在。”

我颤抖了一下,赶忙辩解说:“爷爷,我不是找丫丫。”

“丫丫走亲戚去了。”赵爷爷说罢继续他手里的活。

我这个时候并不关心丫丫是去哪家个亲戚家了,我只想着怎么才能把我手里的独凳呈给赵爷爷。

但丫丫不在,没人帮我想个办法把修凳子的事说得合情合理。这寨子所有的独凳都出自赵爷爷这家传手艺,我忽然觉得我没有保管自己的独凳真是犯了严重的错。当时得到凳子回到家里后,爹就旁敲侧击地说偏崖寨的人一辈子保护独凳就像保护自己的生命。记得当时爹罚我跪在门口时说祖上至今还没有人把自己的独凳弄坏过,说我是第一人。无奈我无从考证,不然我就要弄个明白,祖上至今,我到底是不是第一个把凳子没有保护好的人。但有点我得承认,我感觉到我的独凳坏了,真是个见不得人的事。想了半晌,我始終不敢把独凳从身后拿出来呈给赵爷爷,只能看着他把手里的刨子换成锯子又换成凿子,再换成弹线的墨斗,一条毛坯独凳都快做好了,我还靠在院门框上。

我突然想,要是能悄悄把手里的坏凳子与赵爷爷刚做好的凳子换了,就是一件美妙的事了。就算换不成,悄悄顺一根凳脚也行……再不就是改天找丫丫借工具,借赵爷爷手里的刨子锯子,自己动手一定能把这个凳脚修理妥当。想一想,这也没有什么做不了的事,瞬间信心百倍。

“我的个娘嘞……”

我身后的手抽筋似的把凳子抓得更紧了。要不是这句话,我也忘记我身后手里的凳子了。我做了一个躲避要跑的姿势,看到小妮娘拉着小妮向赵爷爷家走来。我下意识把身子让了让,当小妮擦肩走过我的身旁,她的眼睛盯着的始终是我手里的独凳,顺口就说“要……”

我真怕赵爷爷看到我身后手里的凳。

小妮娘拉着小妮站在赵爷爷的马凳前,没有说话,挡住了我看赵爷爷给凳子上光,我从院门左边移到右边,还是被小妮娘俩挡住。我感觉再看下去也没有意思,独凳又修不成,回家去也罢。

小妮娘瞟了我一眼,回头对赵爷爷说:“爷爷,大锤都有独凳了,小妮大一岁,看是不是……可以给小妮一席位?”说罢一阵哽咽。

赵爷爷没有回话,把手里的刨子刨得更快更响,那卷起可以当小孩子“眼镜”的木卷一个又一个飘过小妮的头顶,落在我能看到的地上。

小妮挣脱娘的手,蹲下去捡地上的木卷,捡一个捏碎一个,每捏碎一个我的眼睛会跟着闭一下。

小妮回头看到我还站在院门口,双手伸向我,说“要……”

我急忙往门框遮挡的地方退缩了一步。

“小妮爹不在嘛!”赵爷爷慢慢地说,“她爹不在,她爷爷也不在,就没个能进祠堂的人,就没有人能领小妮去受赠。”又沉默一会,赵爷爷接着说:“小妮的凳子早就做好了嘞,就是等你能有个进祠堂的人嘛……”

小妮娘没有回话,鞠躬,似乎抹了一把脸,走过我身边的时候,小妮把手伸向我,说“要……”我把凳子抓得更紧了些。

5

丫丫从亲戚家回来,是好几天之后了。我的凳脚的事,着实让我揪心。

丫丫跑到我家门口,我在屋子里老早就听出她急促的脚步声了,只是一门心思在为独凳的事犯愁,懒得去迎接这脚步声。她窜进屋子,我还蹲在墙角清理竹篾,她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嘟着嘴把所有的语言都止住了。

丫丫回来了,仅仅几天没有见到,着实让我吃了一惊,先是麻花辫子不见了,成了齐耳的短发,一个彩色的蝴蝶点缀在发际,把圆圆的脸蛋映成红苹果。再就是花布衣服,有好多好多的花正盛开,定能引来蜂蝶。还有就是漂亮的紫色的长裙了,并没有遮住这双闪闪发光的水晶鞋。我低下头扫了一眼我沾满黄泥的解放鞋,两个大脚趾正探着头打量这个世界,瞬时我哪有心情提这独凳的事。

虽然头上那只蝴蝶快要飞起来,但我觉得,还是长头发的丫丫好看。

丫丫眨了眨长长的睫毛,非常嘚瑟:“没有认得本姑娘?”

“化成灰我也认得嘞!”我说。我拖着竹篾歪着身子好不容易到了门外。

“呸呸呸!谁化成灰啦?”丫丫又嘟起了嘴。

我说:“再不把独凳修好,我要化成灰了。”

丫丫凑上前来,靠着我的耳说了一番。我正对她说,不用说悄悄话,我家里没有人。她说:“你觉得可以不嘛?反正也没有人知道,只要你不说我不讲,保证天衣无缝,此乃是神不知鬼不觉。”

她一手提着我的坏独凳,一手抓着我就往务本堂跑。

我低头望着丫丫手里的凳子,我问:“断脚呢?”

丫丫看到着我,说:“我刚才就没有拿嘞。”

“不对,”我说,“让我好好想想。”我记得从爹让我跪的那天起,这独凳就只有三只脚,那只断脚应该没有被我带回家。这下才是最倒霉的事来了,总不得把我三只脚的独凳去换别人的四只脚,就算凳脚断了好歹也得让断脚在,不然良心真过意不去。

丫丫甩着双臂膀说:“哎呀,你这死脑筋!管他几根脚,只要换条好独凳就行。”

我看着她头上的花蝴蝶,说:“真不怕你头上的蝴蝶飞走了?”

“怕你个大头鬼!死脑筋一个,你脑袋长包了?务本堂那么多的凳子,难道全都知道你的独凳断了脚了?”

“现在真全都知道!”我说,“只要小妮知道了,我想全寨的人真知道了。”我又说,“问题就出在小妮全都知道了。”

“凭啥?”

“就凭小妮没有爹爹。”

“鬼扯!”丫丫说,“小妮没有爹与这个何干系?”

“哎呀!跟你说不明白……我这天不是去你家吗?小妮也看到我手里的断脚独凳呢。”

“你真是死脑筋一个!小妮是何人?她知道又能咋的?小妮除了能说‘要……还有唯一的一句便是‘我的个娘嘞!她还能说啥?”

“是!她不能再说啥,但这也还是不行。现在……我决定自己修。”

丫丫说:“自己行?不用我爷爷干嘛!”

“你去帮我弄几颗钉子。”我得意地说,“天知地知你知哈……”

“又要提钉子?”丫丫瞪着我,“你觉得我笨得连你这个死脑筋也不如?钉子行还用得着到现在?想都不要想钉子的事。你知道爷爷的木工手艺的精髓在哪里?就是木工中从不用钉子。爷爷时常说呢,大到五列三间的木架房,小到一板四脚的独凳,绝不能有半粒钉子——特别是独凳,是有灵气的,用了钉子,是罪过……”

“那用什么来固定?”我也觉得我不应该又一次想到铁钉。

“榫卯。”丫丫说,“听爷爷一直在讲,独凳自古用的就是榫头榫眼的技术。你现在这个凳脚断了,只有两个方法,要么请傩先生做七天七夜的祭祀,让爷爷把断下的凳脚用榫卯拼接加固,再让傩先生做七天七夜的祭祀。要么就是马上去务本堂,那里独凳多,你知道该怎么做……”

“两个方法都不好。”我说。

“咋地?”

“不咋地,不修了,就三只脚,看我坐出别样的人生!”

“真是个死脑筋!”丫丫转身离去。

6

偏崖寨这一次开群众大会依然是在祠堂外的教场坝。

家家户户没有落下一个人,上到七老八十的,小到哇哇啼哭的,全都来了。每个拥有独凳的参会人都神圣地坐着自己的凳,叭旱烟的一口一口的叭,纳鞋底的一针一针的纳,嗑葵花子的一颗一颗的嗑,吹龙门阵的一句一句的吹,咳嗽的一声一声的咳……这场景我记得还是很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我是躺在娘的怀里在睡梦中从会场回到家里的。这一次我没有躺在娘的怀里,也没有带凳子,坐在冰凉的青石板上,就像一个根本没有受过祭祀礼仪的孩子,随地一坐便了事。但我想着想着心里就恼火,我可是有凳子的人呢,为啥还是在这样隆重的会上没有凳子坐,真应该狠狠地骂那个弄坏我独凳的大坏蛋!让我有凳不能坐,有凳不能带出门。

祠堂大门口的屋檐下安放了一排大桌子,坐在上面正中的是趙爷爷族长,旁边坐着丫丫的组长爹赵富贵和村里的干部,我没有看到傩先生。

丫丫的组长爹说:“来了的没有来的大小爷们,都把旱烟灭一灭把鞋底放一放把葵花子歇一歇把龙门阵停一停!实在想咳嗽的去一趟‘香港,让这个大会开得平静一些安静一些快乐一些,把会议精神领会把会议内容吃透,不要会一散啥子都散了一想三不知!接下来我说一说‘一达标两不愁三保障……”

这个群众会,我是被爹骂来的,这段时间以来,我挨骂的永远是凳子脚的事,从独凳脚断了的那天开始,爹爹就没有变过主题,爹连说梦话都是在骂独凳的事。现在,我也觉得爹还是骂得对,起码不至于我现在坐在青石板上。

我开始搜寻丫丫坐哪里。

丫丫此时正坐在我前面四排的,要不是她身边的人划了一根火柴点燃旱烟,我怎么能看到她那头上抖动翅膀的蝴蝶。我正准备钻过人堆上前去,被爹爹揪住耳朵控制在地上。爹压住十二分的嗓门,说:“又要达脚杆不是?”

我看了一眼娘,她装着若无其事。

然后我听到娘用极低的声音说:“赵组长说的递交个申请的事,过会就递了,不要把机会错过了。”

爹压着嗓门说:“你懂哪样?讨债鬼还得娶媳妇嘞,一张申请会丢了我的脸,拿哪样去见列祖列宗?”

当我回头看娘的时候,他们不说话了。

这时候丫丫的组长爹正在大声公开精准扶贫户的名单,每次到王字开头的名字,我的爹就会把头埋得更低。我的娘就不同,每念到姓王的,她的眼睛就发光。直到把全寨所有的申请名单都念完了,也没有念到我爹爹的大名。我悄悄观察爹的表情,不仅坦然了很多,还从容了几分。我再看看娘,她一脸的无助,夜幕暗淡不了她那眼神里的哀伤。

我扭过头再观察爹,正好与他的眼神相碰,但我从爹这时的眼神里感受到他对生活从未有的那份坚定与果敢。

我正在偷偷观察爹和娘的表情时,丫丫的组长爹赵富贵说:“让老老少少都来开会,就是让我们寨的人全部参与,提高全寨的明白率知晓率。我们不养懒汉,也绝不丢下任何一个勤劳的人;我们不仅让你走出经济困境,还要让你走出思想的绝境。大家听明白没有?”

“嘣——嘣——嘣!”赵爷爷把旱烟斗在桌面上敲得老响,在嗑葵花吹牛打瞌睡的人全都伸长了脖子,把目光全聚到赵爷爷身上。

赵爷爷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说,我只说一句话,把你的独凳都带好,腊月长桌宴开席!

腊月!我想我是不是真的只能抱着三只脚的独凳去长桌宴?

“我的个娘嘞……”

小妮伸长脖子歪着脑袋站了起来,男女老少的目光一下聚到小妮的身上。

7

我天天躲在丫丫的院墙外,一躲就是几个时辰,就是想学会丫丫的族长爷爷是怎么做独凳的。

这事只有丫丫知道。我只学篾匠就够难了,还得偷学木匠,我更难啊!

我求过丫丫让赵爷爷帮我修理凳子,丫丫说求是没有用的,如果让爷爷知道独凳坏了,恐怕会收回凳子。

这我是不愿意的,只能偷偷这样学了。

丫丫的爷爷每天只顾忙碌他那独凳的事,完全没有发现院墙外还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丫丫陪我躲了几天,觉得没有意思,有些泄气,说:“大锤你还是别学木匠了,我爷爷这是家传,他要传也只能把这手艺传给我的爹,就像你爹一样,篾匠手艺要传也只能传给你。你还是回去认真跟你爹学手艺。”

我说:“啥也不学了,我爹早就下结论了,我如果能学好篾匠,狗都不吃稀饭嘞!”

丫丫瞟了我一眼,说:“你真是个死脑筋!”

我也觉得这些天远远地偷偷看赵爷爷,也没有看出子丑寅卯,只是看着赵爷爷天天把神木板锯成独凳面,再把木方条做成凳脚,然后用榫卯技术把凳脚安装上去,再用红布包裹严实,焚上三炷香,一阵叨念,然后高高捧着进了屋子。要是让我来做一条凳脚,我真对那个榫头榫眼一窍不通,更别说怎么把凳脚结合起来,如果也要焚香叨念,就完全不知道应该叨念些啥了。

我正准备起身离去的时候,被丫丫的手盖住了头。我顺着丫丫的手势看过去,一个仪仗队伍向丫丫家奔来,领头的是寨里的傩先生,身后是四抬的队伍。我问丫丫这个是啥,丫丫小声说:“别说话,慢慢看!”

那四抬队伍进了院子,当解开包裹的洁白的布之前,我还以为是一口铁皮箱子,我一眼也没有眨,看到的就是我们每家神龛下供奉的独凳,原来兴师动众的四人抬就抬的几斤重的这个,我真没有忍住,笑声刚到舌尖,但被丫丫捂在了嘴巴里。

我睁大眼看着丫丫,她小声说:“慢慢看嘛!”

傩先生焚上三炷香,作揖敲锣,唱腔圆润,足以叩击人的思绪,让人想到爹娘,更让人联想到未来的人和事,一阵锣声鼓声,感觉真是热闹。香烛殆尽的时候,不知道赵爷爷什么时候去换上了那身青黑的长衫子,上前,绕着供奉在大马凳上的独凳顺走了三圈,又回走了三圈,双手合拢又做了一个揖。

丫丫说:“这祭奠人的三世轮回。”

我问:“你怎么都知道?”

丫丫瞪着我,说:“我是哪个?那是我的爷爷嘞!”

我还是不明白,只能看。见赵爷爷双手托独凳,举过头顶,年迈的赵爷爷显得有几分吃力。丫丫此时显得紧张,直到赵爷爷把独凳放回到大马凳,丫丫才舒了一口气。

赵爷爷从背夹里拿出凿刀用白布包住握在左手,再拿出一个木鼓槌依然用白布包裹住握在右手,轻轻敲打,小心翼翼凿下独凳的四脚。

我问:“赵爷爷右手握着的是木鼓槌,怎么不用铁锤?”

丫丫说:“爷爷说过独凳是神木,神木是不能用铁锤敲打的……你慢慢往下看嘛!”

赵爷爷取出刨子,依然用白布包裹住,在凳面上刨,刨一下吟唱一句:

一刨嘞东边祥云起

二刨嘞南边彩云飞

三刨嘞西边仙姑来

四刨嘞北边泪涟涟

青山嘞止梦梦止泪

白虎嘞留名名留痕

独凳嘞安放炊烟事

灵位嘞皈依慰亡灵

……

又換了一把凿子,轻轻地凿。我疑惑地望着丫丫。

丫丫回答说:“是在凿名字。凿上名字,这独凳不再叫凳子了。”

我更加疑惑。

“叫灵位。”丫丫说,“我们那次偷偷去祠堂看到的那么多的灵位,都是在人去世后,将生前的独凳拆下脚做出来的。爷爷说他做的独凳,让人们生前安放躯壳,生后安放灵魂。人到最后总得有个皈依。”

我问:“你怎么知道?”

“听来的!”

“我怎么没有听到过?”

“你只学你的篾匠,木匠的事多着嘞!”

我问:“一个人如果到最后没有灵位会怎么样?”

“许是孤魂野鬼罢。”丫丫淡淡地说,“这个爷爷没有说过,不清楚。”

这四人抬着白布包裹严实的灵位,匆匆离去。

我忽然想知道,我们偏崖寨谁走了。

丫丫摇头,说:“你这死脑筋,一天就关心你的凳脚,哪关心得过来这个寨子又走了人!”

8

这一天,从清晨开始,我就很想去看望小妮。

寨子里的人去小妮家,都会带点遮手的家什,我在家里找了半天,不是没有找到遮手的,是这些可遮我手的都是爹娘的家什,家里属于并让我可以任意处置的真没有什么。

我寻找的时候,好多次目光下意识都落在神龛下的独凳上,但我更明白,这不属于我,也不属于爹娘,这虽残了一只脚,它仍然属于赵乾坤爷爷。赵爷爷把千年神木制成四脚独凳,被我没有保护好变成了三脚,但终有一天这三脚独凳还会在赵爷爷或者他的传人那里经过一番变身,承载我的身后名。

下意识中,独凳是万万不能当遮手的礼物。

还是丫丫精灵,说:“死脑筋,你不是亲手编的有片竹席嘛!怕不?”

这片竹席是我花费好几个晚上编制的,也是学编的第一片嘞。娘说,趁假期多编几片,拿到乡场上卖了当下学期的学杂费。

这是我唯一可以悄悄支配的,但还是有些怕。我快速卷起竹席,说:“这是我编的竹席!但得趁爹娘不在,要赶快。如果爹知道了,不仅会骂讨债鬼,还会要我跪在大门口。”

丫丫拽着我边跑边说:“你看你这出息!死脑筋一个!”

小妮不知去向,是丫丫推开小妮没有上锁的房门的。

小妮娘走了,我亲眼看到赵爷爷是如何把独凳做成灵位,就是做给小妮娘的。我一直羡慕小妮有一个不会念叨的娘,现在我不知道还应不应该继续羡慕。我跟在丫丫身后,在小妮家顺着四壁走了两圈,地面是空的,墙上除了破旧的神龛,没有别的东西了。

“要……”这是小妮烙在我耳鼓的声音。

“我的个娘嘞!”这是小妮唯一能说的第二句话。

丫丫沿着四壁走,她没有说话,我不确定她是在寻找墙壁上的什么,但她细致的神情,让我相信她有她的意图。

但我终于还是忍不住了,歪着头凑上前问,找啥?

丫丫用手放在嘴前:“嘘——这墙上有小妮的声音!”

我停下了一切,包括思维,只有机械地迈着双腿跟在丫丫身后,沿四壁转了半晌听了半晌。

小妮家神龛下应该还有一条独凳才对,但那里空着。我对丫丫说。

这是我转了半晌发现的。

丫丫停下,转身盯着我,让我心头一颤,我急忙问:“干嘛?”

“要……”

这音调阴阳怪气,让我毛骨悚然,我倒退了三步,已经做了撒腿便跑的准备。

“哈哈,”丫丫大笑起来说,“这像不像小妮?你真是死脑筋!”

“像——简直太像啦!”我说,“你可别学她了,我会认为你中邪了,如果顺手给你两耳掴子帮你退神光咋办?”

“敢——你!你不想修脚了?”丫丫说,“小妮今天中午就走了。”

我问:“去哪里了?”

“去幸福院了,我爹告诉我的,来接小妮的工作人员在我家吃的午饭。”

“怎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啥?是你自己就應该早点来看小妮,小妮娘走了这么些日子了,你今天才想起来,亏了小妮在整个寨子对你说的话最多了!”

“小妮就只会说两句话,对我说的什么话最多?”

“你自己想!”

“那是她想要我的东西。”

“对啊,她想要你的东西的次数最多,你给了她啥?就连一片竹席也没有送出手!”

我急了,把竹席扔在地上,惹得丫丫哈哈大笑。

“我的个娘嘞!”

丫丫推着我往外跑,我与正跑到门口的小妮撞了个满怀。丫丫拽开我,上前去抱着小妮,谁想到丫丫会泣不成声。我抱着竹席,看着没了娘的小妮,衣服还是娘在的时候的红花棉袄……头发凌乱,好像偏崖寨后山上的鸡窝草。

小妮扭过头,直勾勾的眼神定在我的手上,说:“要……”

我瞬间懊恼,要是我手里捧着的是那条独凳就好了,哪怕只有三只脚。

9

这个腊月,长桌宴的前三天,祠堂前教场坝的千瓦大灯亮了三个通宵。三个通宵丫丫的组长爹依然忙着开导我爹的思想。我的娘这三天三夜都在教场坝,和寨子的所有的家庭主妇一起没有合眼,总算把金秋的稻田搬上长长的桌面,铺在教场坝往珍州城延伸的公路上,看这长长的一桌“三幺台”望不到头,馋人得很。

啥叫“三幺台”?爹刚才还板着脸告诫我这个讨债鬼嘞,说,只许吃,不许语。

丫丫抱着她的独凳,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也抱着我的三脚凳,心着急成一锅粥。

丫丫明知故问:“你着急个啥?死脑筋一个!”

“我急个啥?我的独凳还是三只脚嘞,你的四脚你肯定不着急。”

丫丫夺走我的独凳,把她的凳子塞进我的怀里,跑了。

先入席的是赵爷爷族长,傩先生要在祠堂敬香,晚了些。我看着那些站在旁边张着馋嘴的孩子,想起自己童年在长桌宴的往事。看着一条条独凳都入席了,我抱着丫丫的独凳在寻找丫丫,很是焦急。

所有的独凳都找到自己的席位了,丫丫终于跑来了。看着她把我的三脚凳用红头绳缠了个遍,看不出与四脚凳有啥区别,我的眼睛红红的,许是让红头绳映的。

丫丫的组长爹赵富贵把手里的扩音器送到赵乾坤爷爷嘴边,只听赵爷爷老态龙钟的声音从高音喇叭里传来:

皇天后土

列祖列宗

时吉时良

祷告苍穹

……

傩先生接过扩音器:“开——席——嘞!”

刚坐下,听到——“我的个娘嘞!”

我转过身去寻找这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怎奈一个后仰,四脚朝天。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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