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
我用数据线写诗。他说。
我用心电图写诗。他说。
我用闪电写诗。他说。
你知道电吗?
电是什么?
电是一块冰,一块冰刃,把她丢进湖里,她就变成了一面镜子。他说。
我会走在冰面上,我要唱一支歌,唱一支细长的交响乐,去控诉一只鸟的孤独。人类丢失了平静,正如宇宙丢失了他的眼睛。
冰原在对土地的绝望中浮动,让人生出它在缓缓上升的错觉。我聆听着鞋子与冰块摩擦的声音,察觉到软骨的无力。肺叶在我的胸腔中匍匐骚动,使我在紧张中感受到肌肉的震颤,像在一面玻璃上滑行。我感到身体在失重,灵魂在下沉。太阳在我混乱的意识中低下去,在冰的镜像中坠毁,把天空铺成一片白炽。
我在盲目中究寻真理,做一场文明退化的实验。
“你依靠什么来到这里的?”一个老头问我。他是突然出现的,而不是像一个旅者那样与我偶然相遇。他像一个道具,一只手。他因我而被设为一个锚点,变成一条路。他是这片冻原的一部分,而此刻还能进行讲述的我,是一位闯入者。
“梦把我推过来的。”
“回去吧。”他无奈地摆摆手。
“我要走到死。”
“这里没有一个死人。只有冰,你的后面是冰,你的前面也是冰。冰把死亡冻住了。”他摇晃着身体朝我相反的地方离去,像一个死人离开一个活人那样离去。冰屑降落到他的肩膀上,又在他的坚定中掉下来。
我走了很久,被孤独与疲惫欺骗。时间是一幅水墨,冻原是一张宣纸。时间的脸在冻原上洇开,向我展示一个人对记忆的遗忘那样漫长的苍老。我摸到红细胞在我的血管中蠕动,通过血管展示它的冷静,于是我的手臂上长出了一片树叶的指纹。我的身体阵阵发烫,显现出血液在冷静之下的躁动,热气穿过我的汗毛,沿着我追寻的轨迹,掉在冰上又被蒸发掉。我越走越热,冰也是热的。这片冰原像是一座被冻住的火山。
我会热死吧。我想。那样我就可以走到拉美,再往前走,进入哥伦比亚,我可以患一场热病,将这片冰原融化。可前面茫茫一片,空气的近视使这里布满白雾。
我感到缺氧,捕捉着身体的敏锐。酷热使汗液从我的额头渗出来,划过睫毛,与脖子上的汗珠相遇,滚成一个雪球,穿过我身体的旷野,叮铃一声落到地上,结成一块冰晶。
会有那么一天,风会把它吹到北方去,沿着喜马拉雅山脉的隧道,进入到雪莲的根部,从珠穆朗玛峰的头上重新长出来。
太热了。
我脱掉外套,它没有温度。
我脱掉毛衣,它生出一片静电。
我脱掉最内侧的衣服,它一片湿漉。
我把内衣丢在地上,它就变成了一块冰。
我把毛衣放在内衣的身上,静电使那块冰裂开。1.5秒之后,它们长进了对方的身体。
我的外套变成了一粒风,向我的后面飞去。
我俯下身用手掌抚摸这片薄荷糖一样的冰原。我想到一座山、一棵树,我想起了我的父亲,想起了一个伟大的子宫。我趴下来,把自己贴在他的身上,拥抱他。这时冰面上出现了一个婴儿的倒影。
“好玩儿吗?”
“你是谁?”
“我是你啊。”
他向我翻着白眼儿,两只手向上张开。
我感到无比虚弱又无比悲哀,一阵泪水从我的心底涌出,穿过冰层,滴落在婴儿的头上,汇入他的眼睛。
“你的眼泪太凉了,我出不来的。”
他笑着摇摇头,手臂垂下去。
“你继续走吧,让你的眼泪热起来,然后把他们装进一个冰制的瓶子里,寄给我。”他看看底下漆黑的一片,抬起头来对我说。
这时,黑暗从天空的一角慢慢撕进来,密集而有力地注进上帝的白发,像一粒灰尘在我的眼球刺入那样,使我的巩膜变成了黑色。
黑夜来了。我想。
“那不是黑夜,那是白昼。”婴儿眨着眼睛对我说。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星星,长成一只只萤火虫,冰面上便打开了一盏灯。天空正在被黑暗侵蚀。黑暗迈着正步,拿着核武器,像一片癌侵蚀一只蚂蚁那样像光明进军。
我看看他又看看天,翻过身来,闭上眼睛躺在冰面上。我需要一场冥想让时间为我静止。
“你累了吗?”
“不,我只是要睡了。”
合上雙眼,我看见了一片燃烧的原野,火焰在河流里奔腾,它旋入空中,变成一条金色的龙。它有着一双巨大的蓝色瞳孔,那里深邃无比,像两颗地球在运行。我看着它,想起了黑洞深处以行星为食的非哺乳生物。它的身体缓缓靠近我,褪下鳞片,为我带来一片花瓣的哭泣。
“你让我感到耻辱。”我说。
“你抬头看看,这里都有什么,什么都没有,只有无尽的黑暗。我告诉你,你的无知是永恒的。”它的喉咙里涌出低沉而震撼的声音,令人发笑。它喘着粗气,用它那硕大的蓝色眼睛凝视我。
我被它的眼睛摄住了灵魂。我在这双眼睛里看见了我的脸。我通过他的眼睛与自己对视。我看见时间的静止、女人的喊叫,我看见战争在吞噬人类的欲望中不断繁殖,看见梦中的瘟疫,看见一颗智齿、一根少女的头发,看见两次政治的流产,看见三场文明的崩塌。
我看见鸦片,看见一粒灰尘。
“我不知道。”我死死闭住眼睛,眼球向内凹陷。我想在失明中看见一个人的梦,在黑暗的最深处看见闪电。
“你就看见这些吗?你现在为何如此愚蠢?”他在失落的愤怒中满脸伤痕。伤口裂开,又很快变成一道疤。
我想哭泣,为一个人的幸福哭泣。
我在无意识中伸出一只手去抚摸它的眼睛,我摸到一句古老的语言,摸到文字,摸到药片与舍利,摸到一个音符。我在靠近它,但我的靠近也许会使我们离得更近,也可能使我们离得更远。
它的眼睛如此辽阔,像一片我摸不到边际的荒原。在这片荒原上,生长着击败谎言的小草。
“你什么也没有感受到。你是一个愚蠢的人。”说完这句话后它在希望之尽的绝望中闭上了眼睛。
片刻后,它在真理的轻佻中不断膨胀,在爆燃到极致的火焰中熄灭,像海潮一般褪去,猝然消失。
我醒了过来。
我转过头看向冰底,那里静悄悄的,婴儿已不见踪影。
我要走到死的。我想。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件事,我要走到死。我要从一个人的死亡走向一个人的新生,去靠近古意与毁灭。我要走向两千年前一朵黄玫瑰的腐败,走向一首诗的结尾。
炎热已消失不见,代之以无限的寒冷。
我后悔脱下了我的衣服,因为他们已经变成了冰原的一部分。他们为我带来温度,带来尊严,带来电流与诗歌,可他们现在变成了冰原的一部分。这是他们的宿命。我讨厌宿命,我不信宿命。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什么也不相信。
我用指甲在冰面上刻下一首诗,一根数据线内电流的纹路,一道心电图的平行线。
我赤裸上身继续上路,像一个人扛着一座雕塑那样上路。
前面是一片密林,冰粒粘在树叶上,挑逗起一束束绿色的光芒在黯淡的白布中绽放。
这些迷人的绿色琥珀深深吸引住了我,使我的目光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她们太美了,像一个个在森林中起舞的精灵。是的,这里的死亡都被冻住了。他们的生命被撒向时间的滞留处,时间的缝隙、时间的侧面。
但是,当我缓缓靠近他们,这些年轻的绿叶突然开始变色,先是蓝色,再是紫色……最后的最后,他们变成了死一般的黑色。我想,我已经足够寒冷了、足够痛苦了,但是,我却不能再看他们一眼。是我使他们的温度失衡了吗?是我使他们重新获得悲伤了吗?可是,我已经丢掉了一切。
可是,明明我已经丢掉了一切。
“我已经丢掉了一切!”我冲他们喊道。我的声音在森林中回蕩,像孩子在把玩两块磁铁,让它们吸上,又拉开,吸上,又拉开。
他们的沉默使我愤怒。
此时的天空一片平静,时而吹来几阵风,呼呼地刮着冰砾,撕过我的脸、进入我的鼻子、划断我的睫毛。风的声音像一根刺,紊乱我内耳蜗管的螺旋膜,使我对声音的本来产生遗忘。
这时,一匹马跑了过去。一匹白色的马。
它有着雪一般的白色鬃毛,绿叶溃烂般的黑色马蹄。那马蹄漫出黑金般的光泽,像一匹战马那样在雪地里驰骋,不留下一个脚印。
它跑得飞快,只朝一个方向狂奔,那是我来时的方向。它是一匹疯马,失明,不是指它的眼睛瞎了,而是它没有眼睛,因为这样的马是不需要方向的。
我忘着马消失的背影,又重新陷入更深刻的悲伤之中。我的悲伤来自于冰的寒冷、来自于绿叶的永生、来自于一颗彗星划过天幕后撒下的寂寞。
我摘下这一颗颗悲伤的绿色琥珀,把它们排成一首诗的命运。
诗的标题排上一片半叶,它像一枚破碎的戒指。
我数上两粒,它们在我的小臂上划出一道音轨,轧出红色的余晖。我将它们整齐排好,这是诗的第一行。
我已冷了起来,冷得足以让一块冰融化。我用左手融下三粒,孵化出三片黑叶,放上诗的第二行。
最后,我还剩下最后一粒,它晶莹剔透,诞生于一场对母亲的追溯,我看着它像透过一片玻璃去看自己的心脏。我是一棵树,我把自己的心脏双手奉上,供自己进行一场艺术。我把这最后一粒放入嘴里,它滑过我的唇部,轻跳到舌头上。它为思考做了一阵停留,然后头也不回的进入到我的胃里。它在我的身体里融化、扩散,长为我的血液,我的骨头。
这时,阵阵雪点飘下,雪愈下愈密,像一块块雪糕被丢进冰箱里。片刻,这雪又幻化成雨,雨块捶打我的身体,顷刻间将雪扑灭,在冰面上响起阵阵铜铃声。这铃声让我想起了人们对失魂者灵魂的召唤,响彻山林。
我抬头望向那片死寂的雨群,我感受到史前文明的气息。一个意识在那里埋下一枚原子,原子长为分子。时间在某个瞬间爆炸,细胞被天空吐了出来。恐龙在海洋中交媾,蓝鲸在陆地上思考。这场暴雨是一片海洋,来自于最深处的黑色海水。它诞生于创世之初,伴随庄重与静穆,缓缓走过来,拍打在我的肩上,像一个老人在抚摸他的女儿。
我被感动了。
于是我写下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我的童年在下雨。
“你冷吗?”一位美丽的少女朝我走了过来。这美丽由绿色与白色构成。
我静静地看着她,像看着自己的背影。
“跟我来吧。”她带我走向冰林深处。
她的脚步很轻,不发出一丝声音。我踩在她的脚印上,像踩着自己的信仰。
我们穿梭于冰林之中,恍若在时空隧道内奔跑。我跟随心跳的节奏,聆听白色对灵魂锈迹的粉饰。
我渐渐看见太阳,渐渐感到温暖。
我跟随她的影子移动,像在追随一位青年的理想。她的影子把她的头发用印象派的技法画在冰面上,散发出好闻的绿叶清香,致使我产生对人类进行试探的回避,使我在想象与幻觉中重新进入到姐姐和母亲的怀里。
我们走了很久,我在空虚与自疑中对本质的判断实施满足。
她的影子已永恒地在我的视网膜上定格成了一个帧,于是当我即将对她的影子进行强暴时,她终于停下脚步,向空空荡荡的四周挥舞手臂。她缓缓转过身来,指着我的影子对我说:“你可以在这里歇歇。”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雪白的脸,脸的上方,是一对绿色重瞳,这样的结构使我浮现出关于戴着一串绿玛瑙手镯的一只玉手的记忆。她没有表情,只有一幕平静的叹息。
她的腹部微微隆起,我想,她可能怀孕了。她似乎对我的想法了然于胸,但不对我的判断进行质疑与肯定,她只是无奈地笑笑,然后用她那只如同她的脸一样美丽的左手掀开盖在她腹部的衣摆,露出她雪白的小腹。
那上面是一个刺青,密密麻麻的黑色斑点,一个二维码刺青。她凝视我的眼睛,像一个扫描仪在窥探秘密。
我笑了笑,帮她把衣摆拉下来。
我们保持沉默。她在沉默中用手指折叠我因炎热和寒冷而产生的伤口,使它们在疼痛中痊愈。
“你在这里干嘛?”我看着她美丽的手指,终于忍不住发问。
“捡石头。”
她告诉我,她从出生起就开始捡石头,她把山地捡成了平原,把土地捡成了冰块。
“为什么?”
“我喜欢石头,所以就捡一些石头。”
“石头呢?”
“都被我吃掉了。”她看着我手臂上山谷般的疮缝,笑了起来。
“你是谁?”
“我是这叶子的幻觉。”她说。
我默然良久,惊叹道:“那你是诗啊。”
我告诉她我是一个诗人。我咽下苦涩的文字,像咽下一枚枚药片,它们使我在对时间的回溯中发霉,淌过干涸的河流,最后变成一把灰。生产力的落后往往导致消亡,所以现在我用电写诗,我走在电的轨道上弹琴,如同为我的生命编曲。
“不,你是个傻子。”她大笑起来。
她折叠好我的最后一道伤口,把血痂在树叶上铺开粘在冰面上,继续说道:“你走吧,前方就是你生命的尽头。”
我看看前方又看看她的脸,她的美丽使我停滞,我想留在这儿,牵着她的手返程。我想,前面究竟是什么呢?也许前面就是前面,它在一个人的想象中出生,却不会在一个人死去时出现。这是一条无止境的路,惶惑与自卑使我的心脏像一条寄生虫那样在我的体内扭动。永恒的力量魅惑着我,又使我感到恐惧。
我矛盾又愤恨,说道:“不,你应该给予我爱情或者痛苦,我必须得到这其中一个才有继续前行的勇气。”
“我都给你了,如果你没有感受到,也不必沮丧。”她平静地说。
我在她的话中听到了智慧,尽管我根本没有理解。我只是被她的话推着向前走,仿佛这些话便是使我继续前行的勇气。
随着我缓缓向前走去,我与她便在这个白色世界里慢慢形成了两个点,我是一个动点,而她是一个定点。我们之间的关系像一条射线。
我想,我很快就会将她遗忘,而她永远也不可能将我召唤回来。
当她的身影即将在时间的镜头上消失之际,她终于再次开口,说道:“妈妈说这个世界在骗人。但其实这个世界是没有谎言的,你知道吗。事实上这里什么都没有,你只是在一个平面上行走,一个白色平面。”她的语气非常平静,却迸发出呐喊的力量。
我突然发现自己感受到了她的一切,但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
她只是回答我:“我喜欢石头,所以就捡一些石头。”
我反复地问她,她耐心地重复。
她说,也许我会给予你爱情,也许会给予你痛苦,无论如何,你都不必沮丧。
我从未回头,我只是不断地向前迈开双腿,不断地向前走。
我走啊走,我走进记忆的断层处,走进时间的废墟里。我将记忆呕吐在时间的手帕上,供上帝的秃鹫去啄食。我想我最后会掏空自己,呕吐而死。
前方的一切熟悉而陌生,我又重新踏上了来时的路。我终于发现,这世界是一个圆。
于是我在记忆中设下的那个起点上停下,坐下来。我想,我已不必走了。世界是一颗希望的种子,也是一枚绝育的果核。
我已没有前行的力量了,我已没有前行的勇气了,它们并不是因消耗而被失去,它们是无止境的。只是我不想再走了,力量与勇气使我不堪负重,因此我像卸下铠甲一样卸下了它们。
我已极度虚弱,我感到死亡在临近。
天空在黑暗与光明间反复交替,我的脑海中挂上了一張日历。
无数阵风吹过去了,无数颗琥珀形成了,无数个镜像被打碎了。
我想,这世界已过去了很多年,但是我的每一天都是同一天,因为时间已经绣在了我记忆的铁皮上,我与世界互相荒废,彼此腐蚀又彼此吞噬。
太阳升上来又落下去,升上来又落下去,月亮紧随其后。最后索性连它们也懒得同我进行表演了,于是我的生命开始被无止境的黑暗所笼罩,我掉进了回忆的深渊里,我在对复活的期盼中等待死亡。
我所等待的每一天都是同一天。
当那一天重复到第十三万三千二百 二十六次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一声马的鸣叫。我想,新的一天开始了。
那阵马鸣从我的回忆深渊中向我倒溯而来,像一条腾空而起的龙。它在我的身体中急速穿梭,向上奔涌,最后冲破我的喉咙,拉断我的舌头,炸出呐喊的碎片。它在黑暗的血管中为我的四周铺下电流,顺着音轨向我急速靠近,使我感受到马蹄的剧烈震动。天空乌云密布,翻起阵阵雷浪,轰隆隆,轰隆隆,我感到空间正在急剧收缩,黑暗的迫近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终于看清了来者,我设下的锚点,那个老头。他穿着我年轻时脱下的那些衣服,骑着那匹已故的盲马,在我为他铺下的电轨上向我飞奔而来。他像一位将军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几束火光在马的脚下飞溅。
他在我的身旁停下,用他那年轻而又苍老的眼睛细细打量我,说道:“你怎么会在下午出现呢?我只见过上午的你。”
“因为我快要死了。”
他贴近我的脸,露出令人羞耻的笑容,激动地说:“爸爸,你还是像一个婴儿那样聪明。”
我感到疑惑而震惊,说道:“我还没有成为一个父亲,在成为父亲之前得先成为一个诗人,我是最好的诗人。”
“不,爸爸,你简直是最坏的诗人。”他在一个孩子般的表情中流露出伤感。
“我现在是最好的诗人。”
“不,不,爸爸。”他几乎要哭了出来,抓住我的手,接着说:“你一直都是最好的诗人,你比一个最坏的诗人还要更坏,比一个最好的诗人还要更好。”
“那么,我是谁呢?”
“你谁也不是,你只是我的爸爸。”他紧紧抓住我的手,说道。
我一把推开了他,他跌在了冰面上。他太老了,像一个孩子那样脆弱。
“爸爸,请你流泪吧,那样我才能救你,只有你的眼泪才能救你,我会把你的眼泪注入你的身体。你看,我带针了,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带着。”他从我的口袋里掏出一根针管。
“你简直是个恶魔。”我说。
“我怎么会是恶魔呢,爸爸,我是你的儿子。”说着他笑了起来,流出红色的眼泪。
那简直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丑陋的笑容,但那却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哭泣。
我被他感动了,流下了泪水。
“现在可以了,来吧,这些眼泪。”
“好的,爸爸,谢谢你,谢谢你让我救你。”他激动地一把拿起针管扎入我的静脉,我看到我的血液在针管中上升,不断上升。
我感到无限恐惧,想要一把推开他,但我的无力感无限深沉。“你在干什么,你不是要我的眼泪吗?”
这时,他终于冲着我哭了起来:“爸爸,你的血就是你的眼泪啊,眼泪都是红色的。”
他抽了满满一管血。
他把我的血注入到冰原上,血液极速扩散,在冰面上穿梭出一片树叶的伤痕,无限延伸。霎时天空出现一道闪电,黑暗被瞬间劈裂开来。无数道闪电在一个瞬间里开始它们对起源的追寻,它们与心电图上的电波一同向下极速俯冲,它们在时间的最底端重逢,它们在地狱里相遇。
天空被闪电震碎,冰原融化了。
顷刻间,世界化为一片空白。一切都消失了。
我只看到一束光,一束未来的光。它曝在我的脸上,形成一扇通往过去的门。
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