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代富
村子是躺卧在一条宽大的山岭上的,四周是绵延起伏的高耸群山。一色的木头房子覆盖着青得有点黧黑的木皮。两条长长的街道呈十字状嵌入村子之中。人们把这两条交会的街道叫作十字街。
在贵州黔东南,像我家乡这样有十字街的村子比比皆是。
十字街上头是屋背田,如一只巨大横躺的鹅;下头是门口田,恰似一张硕大棋盘;右边直抵郁郁葱葱的屋背山下来的唐家祖坟;左边一直朝北延伸到村边的小田和独田。横着的这条街先是直直地过来,快到村子右边时却呈弧形往下弯。
原以为十字街就是一个书写不太规范的“十”字,当我让思绪飞旋起来朝下张望时,才发现它更像一把军刀,一把大大长长的谁也提不动的军刀。
十字街从街脚到街头都是用青石块镶砌而成,一级一级平整的石阶相隔着差不多的距离。这些石阶有的光滑锃亮,泛着幽幽青光,似乎能照见人的影子;有的颜色灰暗,棱角粗粝;有的边角布满青苔,涂着嫩黄的色彩。从街脚往上看去,十字街稳稳地斜靠着,体态端庄沉稳,又像随意叠折的母亲精心织就的青色带子,有种悠悠飘浮的感觉。
十字街左边不远处是队委会楼,楼上有会议室,也有教室,是当年村子里的学校。一到五年级,依次排在一间大大的教室里面。那时只有一个姓李的老师在此教书,四十岁左右,嗓门比较大,爱笑,给人以亲切的感觉。
早上,队委会楼上参差不齐的读书声与晨烟一起飘起,在街脚老远都能听到。有时,我们也会悄悄地来到门外,透过门缝看李老师教书。汉超三叔他们三十来个学生,有的坐得端正挺直,有的坐得东倒西歪,有个子矮小的干脆站起来。课桌大小不一,高低各异,大多陈旧不堪。一块大大长长的木黑板架在教室前面的中间位置,黑色的油漆斑驳陆离,但黑板上的粉笔字却书写得整整齐齐。只见李老师大着嗓门在讲课。
“这个小数点嘛,就蹬在这里。”李老师从黑板前扭过头来,睁大期盼的眼睛看着汉超三叔他们,“懂了没有?”
没有一个人吱声。
“呐!那就怪了,还不懂,那我再讲一遍。”李老师耐心地又开始讲。
见有人想打瞌睡,李老师停下来,显出难为情的样子:“呐!那就无法了,这个天都要打瞌睡。要不要我拿一个小数点来给你当枕头?”
“哈哈哈……”讲台下面笑得很开心。
那人不敢再打瞌睡了,抬起头来准备认真听课。
李老师继续讲课。讲了又一会儿后,让汉超叔他们自习,然后他就移到另一边,接着继续讲。
大家学得可能有点累了,也可能是已经到了下课的时间,李老师把手伸出窗外,敲了几下吊在屋檐枋头下的钢钎。随着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汉超三叔他们如开闸的坝水,纷纷涌出教室,我们害怕得赶紧躲到门边。
李老师待人诚恳,逢人总是笑呵呵地打招呼,十字街哪家有红白两喜,都喜欢找他帮忙写对联。特别是快过年的时候,每次放寒假,李老师都得要留下来帮大家写一周时间的春联。
李老师回去的时候,人们总是要赠予他炒米、糍粑等物品作为答谢,并且还安排年轻人负责担着礼物送至家中。在村口,人们会燃起鞭炮,欢送李老师,大家依次与李老师握手道别,握着的手久久不愿放开。
看着李老师渐渐走远,有人会莫名地掉下泪来,好像李老师不会回来了似的。
队委会楼下有一间牛圈,圈里养着头大水牛,一个老头整天掉着水牛鼻子在不停地给水牛喂草料,牛圈旁边除了有两堆草粪外,剩下的是一大块空地。
那个喂水牛的老头身材有些矮小,一张皱巴巴的脸上没有多少表情,整天瘪着一张嘴,不苟言笑,模样看上去挺滑稽,腰间常别着一支小号,无聊的时候就取下来,鼓着两个腮帮,瞪着圆圆的小眼吹上一曲,像一截枯朽的木桩,静静地杵在地上。
他真名叫什么我不记得,只晓得他是东庄村的,离我们村有三十来里。他才五十多岁,看起来却像六十来岁的人,模样长得有些粗俗着急,无妻无儿无女,常年以喂水牛为生。他照料水牛是个能手。每天给水牛洗三次澡,还用刷子耐心把水牛身上的草粪清洗干净。他喜欢要我们跟他撵水牛去洗澡,澡洗完之后,再牵水牛跑上一阵子,让水牛的力量得到释放。看着水牛生猛的样子,听着我们“呜呜”地蛊惑水牛继续跑的声音,他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嘴唇肆无忌惮地咧着,像踩瘪的锑碗,眼睛显得更小,但却闪着光芒。
他爱亲昵地搂着水牛说话。水牛总是乖乖地听着,眼睛明澈安详,用尾巴漫不经心地拍打蚊子,不紧不慢反刍嘴里的草料。有时他也会骂水牛,骂水牛不爱听话,要它站它偏要躺,要它吃它偏不吃,耍起牛脾气。
“看嘞,我打你嘞。”他咬牙切齿故作生气地高高扬起巴掌,眼看要扇到水牛的脸了,却又停住,然后又扬起来,扇下,轻轻落在牛脸上。水牛扑闪一下长长的睫毛,看着他,估摸想笑,但没表现出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莫讲我未敢扇你,下次你再不听话试试看,莫怪我扇你。”水牛没有任何反应。他叹了口气,说算了,不跟你计较,人家讲笨得像牛,你当真是牛。其实很多时候,水牛还是很配合他的。在他眼里,水牛就是个孩子,一个被他宠爱着的不会说话的孩子。
如果哪家送来的草料不新鲜,或是有点老了,他会很不开心,会真的生气。一个人在牛圈门口絮絮叨叨地骂,把老草一根一根拣除,再切掉草茎硬的部分,才送进牛嘴里。每次给水牛喂老一点的草料,他总是心疼得不行,脸上显出于心不忍的表情。
然而,最心疼水牛是在牯藏节的时候,人们要牵水牛去八九里远的斗牛场打斗。去的头天晚上,大人小孩都聚到水牛圈来守夜,把糯米饭和米酒拿来喂给水牛吃,锣鼓喧天地敲一整夜。人们兴奋异常,唯有他伤心流泪。他心疼水牛打斗会弄得遍体鳞伤,又担心水牛万一打不赢回来会被宰杀。这时候,他总是爱怜地搂着水牛没完没了地说,嘱咐它打斗要如何如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人们敲锣打鼓,扛着旌旗朝斗牛场去。全村的男女老少几乎都去,唯独他没去。他害怕看到水牛打斗时的惨烈场面,害怕看到自己精心喂养的水牛受伤或跑掉。人们走后,他独自守着空荡荡的水牛圈,呆坐在粪堆旁边,取出小号一遍一遍地吹奏伤感的曲调,为水牛,抑或也为自己。那憂伤的曲调在十字街上空怯怯萦绕飞翔,久久不愿散去,整个村子显得空茫和孤寂。当他把小号从嘴上取下来时,两眼已是泪水,那泪水仍在不断地从眼眶里翻爬出来,沿着之前开辟的泪路缓缓滑落。
当水牛得胜归来,他比任何人还要高兴,搂着水牛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的担心,称赞水牛争气,小心侍弄水牛的伤口,心里有说不出的痛。
他在村子里喂了三届水牛。每届喂一年或两年。之前的两届水牛都斗赢了,第三届的时候水牛却跑了。当时,他搂着水牛悲恸大哭的情景至今我仍记忆犹新。他一边哭,一边不停地捶打水牛。水牛的眼里也噙着泪水,一动不动地站着任他捶打,不时眨巴眼睛,泪水大颗大颗滴落下来。哭打过后,他又心疼地为水牛清洗伤口。
有人开玩笑说,明天就吃水牛肉了,你还管哪样?他立刻转过头来,目光毒毒地射那人一眼。那人像中枪子似的,哑着嘴巴,笑容立刻僵在脸上,犹如冰雕,浮起一丝寒战,好一阵子才缓过神儿来,心虚地吐出一句:“这老头。”然后讪讪离开。第二天天还没亮,还没等人们宰杀水牛,他就收拾行李悄然离开,没有谁知道他会去向何方。
在村子里,算起来十字街是最热闹的地方。坐在街边的人家,特别是夏天,每到吃饭的时候,娘娘崽崽都喜欢端一碗饭出来,坐在凉悠悠的石板街边,享受凉爽夏风的吹拂,不紧不慢撬吃碗里的饭食,跟邻居话着家常。有的妇女家不在街边,也要从大老远端一碗饭跑来,身后悄悄跟着几个“拖斗”。见孩子跟着,妇女便斜眼唬着大声说:“回去!”可谁也不听,只是“哧哧”地笑着不停脚步。
突然有男人吼起来:“吃饭都要到处窜,有哪样子好窜的!还不来屋,老子把饭菜锁进柜子去,看你们吃!”
娘娘崽崽立马抬了屁股,离了沁凉的石板,一窝蜂似的小跑回去。娘边跑边笑,回头做着鬼脸,骂自己男人是短命的,恶死!骂孩子是追死鬼,离不得一脚。
晚上,没有电灯,到处黑灯瞎火,有人从家里伸出一盏煤油灯来,微弱的灯光闪在十字街上空,散发出朦胧的亮光,勉强能照见脚下三五米远的街道。一群群蚊子和飞蛾围着灯盏不停转圈,疯狂舞蹈。
街边又坐满了人,老人和壮年男子居多。老人们几乎都扛着根长长烟斗,话说得不多,只是一个劲儿吸烟,烟斗的红光闪在十字街两边,像天上迷离的星星。光着膀子的男子们问问这家秧苗的长势情况,议论那家黄牛的最好活路,不时传来“啪啪”的拍蚊子声音,烦躁地骂蚊子的娘,把脚杆和腰背抓得哗哗响;一会儿回了屋,穿好衣服再出来。女人们这会儿都在屋里头,就着煤油灯缝缝补补,做着针线活计;或三五个聚在一起学唱酒令歌,备着哪天当送亲婆用,备着等哪家媳妇生小孩打三朝唱。
有月亮的夜晚,十字街里的人则会更多。崇文姨爹总是早早来到十字街,端坐在街头,拉着他那把破旧的二胡,不很流畅的曲调一遍遍传开来。见狗大舅也从村脚准时赶到。见狗大舅参加过抗美援朝。他每次来,主要讲他的英雄事迹。这个时候,我们喜欢围拢在他身边,睁大眼睛听他绘声绘色地讲他参加过的那些惨烈的战斗的故事。有时讲着讲着,他神情便哀戚下来,哽咽得说不出话;有时却很激动,亢奋昂扬,声调也无形拔高。正当我们听得入神,他却把住话头,瘪着豁牙的嘴巴,要我们去拿煮熟的红薯或洋芋来吃,才肯继续往下讲……
见狗大舅还把他获得的纪念奖章拿给我们看。纪念奖章包在有点发黑的红布里。他小心翼翼地把红布一层一层打开,大小不一的纪念奖章就呈现在眼前。他小心地拿起其中一枚,慢慢用手抚摸,神情显得有些凝重。
抗美援朝那场战争,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是没有一点儿概念的。但在十字街,在见狗大舅一遍一遍的讲述里,幼小的我们对那场保家卫国的正义之战有了感性认识,我仿佛看到了敌机遮天蔽日将志愿军阵地狂轰滥炸的惨烈场面,也仿佛看到一个个志愿军战士倒下,又一个个志愿军战士满腔怒火地扑向敌人,一股莫名的情愫在心底涌涨。
故事讲完之后,见狗大舅往往变得异常沉默,不再多说一个字,我们也不敢多问。有时你喊他他也不应,只是默默地吸烟。
月亮在轻薄的云层里无声穿行,十字街显得异常寂静。
“汝大伯又唱难承歌了。”有人突然笑着说。
“难承难承真难承,难承代荣妈看起人……”还没唱完,汝大伯自个儿却笑了,稍停一会儿,接着又唱。
汝大伯家在队委会楼的下坎,他的歌声清晰地断断续续飘到十字街来。
汝大伯每次醉酒必唱难承歌。汝大妈气不过,经常大声武气骂他。汝大伯也不计较,从不还嘴,仍是笑笑唱唱,见什么唱什么,唱到鼾声响起为止。
平辈的喊他难承哥,晚辈的叫他难承爷(伯)。他“哦哦”地应。
汝大妈翻白眼数落他:“还好意思应,光荣得很,两块猴子脸未晓得害羞。”
汝大伯没有辩解,只是傻乎乎地笑。
有次天还未亮,汝大妈又去己迫苗寨卖酒。她嘱咐汝大伯在家烧酒,酒糟舀进大塘锅,甑子和天锅都已上好,只要把水倒进天锅,然后生火就可以接酒了。
汝大伯“哦哦”地应。可是刚接得小半坛子酒,汝大伯就把火擦熄了。汝大妈回来时,发现他躺在水牛圈旁边,满身的酒气,气得她蹬脚甩手,痛惜地说:“好好的一锅酒,被你烧得半场不落,索性莫烧也好。”
汝大伯翻了个身,蔫蔫地伸出手来,然后又无力垂下,难承歌断断续续从嘴里梭出来,惹得一旁的人差点喷饭。
汝大妈哭笑不得。
汝大伯虽好酒,但酒德好,家里的活路也很少耽搁。
这是全寨都公认的。
我见证过十字街气氛最紧张的一次。
那是初夏时节,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犁田耙田。天快擦黑的时候,汉超三叔哭着从街脚跑上来。
汉超三叔家住十字街头的右边。
原来是他大哥汉伦叔在村脚乌累犁田结束后,放牛在田坎吃草,等他去理水回来时,发现耕牛不见了。汉伦大叔找遍了整个乌累都没发现,这么大的一头牛就像凭空消失一般。眼看天渐渐黑了下来,才要汉超叔回来报信。
汉超三叔家的牛是一头黄牯牛。那时,耕牛是一个家庭最值钱的财产,一季的耕种全都指望着它。耕牛丢了,这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后果是不敢想象的。
村主任得知此事后,立马在十字街大着嗓门动员在家的男人全部帮忙去找。顿时,整个村子炸开了锅,人们纷纷涌出家门,问明缘由后,匆匆扒了几口饭菜,打着手电在十字街聚集。很快,一条由手电的光亮形成的队伍便从十字街出发,像一条发光的游龙,朝烏累的方向快速移动。
人们找到大半夜,还是没有一点消息,回来的时候,手电的光亮稀稀落落,散得到处都是,狗叫得比较厉害。
第二天,人们扩大寻找范围,还是无果。
正当大家感到无望的时候,第三天有消息传来,说是卑让寨有人在冲脚犁田时,发现对门龙列稻田外边的蓬藤处架着一头黄牛。
当人们走近才发现,耕牛缠在密集的藤索之中,犹如落进一张绿色的网袋里动弹不得。此刻耕牛显得十分虚脱,眼神痛苦无助。
稻田外边是高岭陡崖,耕牛若不是落在藤索中,早就摔得粉身碎骨了。
所幸耕牛离田埂不远,人们拿来绳索把耕牛绑好,不费多久工夫,就把它解救上来。
此次参与帮忙的十字街边的人家几乎都没落下,就连前不久因讨田水而与汉伦叔争执差点动起手来的娄大哥也在其中。
那时我根本想不明白,明明对对方的怒气还没消解,但见对方有难的时候,却不计前嫌毫不犹豫施以援手。
其实,类似这样的事情在十字街经常发生。
父亲曾说过,小事可以争吵,但大事不能含糊。
我说:“为什么呀?”
“乡里乡亲,打断骨头连着筋。”父亲补充说道。
见我还是听不明白。父亲又说:“多拿眼睛看着,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十字街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街边的房子大多都盖上青瓦,有的还改建成砖房,队委会楼早已撤掉,学校建在村子右边的山坳上,由于生源锐减,于十多年前早已撤并。昔日熟悉的水牛圈,也被移到村子最左边。
那个喂水牛的老头,还有汝大伯、见狗大舅、崇文姨爹,以及娄大哥他们都早已作古。曾经发生在十字街的那些往事,一直镌刻在我记忆深处,并浸润到骨髓里面,成为我日后工作和生活的精神养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