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的创作特色与价值书写

石振宇

我国是地域辽阔的多民族国家，具有极为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近年来，由视听媒介介入民族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传承成为显著的趋势，纪录片则是其中不可忽视的一种类型。《记住乡愁》《本草中华》《传承》《放雁》《美美乡村》等影片作为近年来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中的优秀作品，从多个方面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传承和推广做出了宝贵的探索与突出的贡献。本文将以这些影片为基础，对近年来我国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的创作特色和价值书写进行分析与总结。

一、叙事策略：微观视角和多元叙事手法的强化

正如吕新雨教授在《中国纪录片：观念与价值》一文中指出的：纪录片与新闻的“真实”概念能够区分正是因为纪录片处于体现人文价值以及实现人文价值关怀为特征的文化体系之中。①吕新雨：《中国纪录片：观念与价值》，《现代传播-北京广播学院学报》1997 年第3 期，第57-61 页。过往我国不少纪录片擅长聚焦于宏大主题阐释的宏大叙事，缺少人性色彩和人文关怀。近年来，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同其他题材纪录片一样，正由宏大叙事转向微末叙事的叙事方向，在选题中融入人文价值关怀，以此促进非遗纪录片的广泛传播。

以纪录片《本草中华》第二季为例，该系列作品始终聚焦于一个个本草传承人，以极具亲和力的视角深入这些人物的生活世界，对他们的生存境况予以关注。如在《轻重》篇中，影片的一部分讲述了云南梁河曩宋乡阿昌族农民曹先松一家子的故事，曹先松夫妇为了给念高中的女儿凑够补习费，连续剥了4 天3 夜的中草药皂角米，并将其拿到市集上售卖。在这个故事里，影片以细腻的笔触拍摄了夫妇俩不辞劳苦地剥皂角和售卖的过程；又拍摄了当女儿回家时，曹先松夫妇煮好一锅皂角粥，一家人在饭桌前温馨品尝的画面。整个故事以缓慢诉说的语调推进，自始至终充满对镜头内的曹先松一家人的深情关怀，极易引起观众对曹先松家人之间亲情的共鸣。在这一系列作品的其他故事段落中，影片对中医药文化的阐述也无不是围绕一些极显生活化的故事与平凡细微的人物形象，在对中药的采摘、磨制、服用等过程的表现中渗入人的情感，展现不同人物的际遇与处境。在非遗纪录片《放雁》中，影片以充裕的篇幅和大量的细节讲述了广西壮族天琴技艺传承人、天津某学院学生李恩平的人生故事——李恩平的父亲离家多年，母亲独自照顾家中年幼的弟弟和年迈的老人。为了挣钱养家和交学费，李恩平在各种场合反串性别表演天琴，因表演妩媚经常被斥责为“人妖”，但他依然逐梦不辍，并通过传承天琴思索生命的意义。该片通过表现青年非遗人李恩平的人生故事，反映了以天琴为代表的民族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当代际遇。显然，相对于那些带有陈旧说教口吻与宏大气息的作品来说，通过微观叙事视角以展现一个个动人故事的创作方式更易提升影片的艺术价值，令观众对影片中的内容产生共情，进而促进该题材影片的传播。

近年来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同时还通过影片故事性的强化及多种叙事方法的使用来增强影片的看点和吸引力。在非遗纪录片《传承》第三季中，影片多次使用设置冲突、营造悬念、双线叙事的叙事手法。如《归处》篇以哈萨克族小伙松哈尔和父亲达列力汗因婚礼举办地而产生意见冲突作为叙事主线，整个故事聚焦于冲突的产生、发展及最终的化解，以此展现哈萨克族非遗“毛毡房制作技艺”的当代遭遇和文化内涵。《承心》篇讲述了25 岁的藏族小伙桑朗多登经过几番坚持与请求，终于打动舅舅收其为徒弟，成为新一代藏族非遗“德沙旋木技艺”传承人的故事。故事情节紧凑、一波三折，在多处设置了吊人胃口的悬念。概而言之，《传承》第三季“突出了叙事技巧的运用，用强烈的戏剧冲突与故事化的口吻”①梁建业：《“匠艺”与“匠心”：纪录片〈传承〉现代语态的人文阐释》，《电影评介》2019 年第9 期，第94-97 页。推进非遗影像叙事，在牢牢吸引观众注意力的同时深入阐释了少数民族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内涵与魅力。

总之，以《本草中华》第二季、《放雁》、《传承》第三季等为代表的优秀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在叙事的策略与手法上明显体现了向强化微观视角和多元叙事手法的方向演进的迹象，进而一改该题材纪录片整体的创作特点，呈现出新的发展态势。

二、视听呈现：古典美学+数智创新

在一部优秀的纪录片作品中，精心设计的视听元素能为它的叙事和价值表达赋予强大的动能。近年来，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在视听呈现方面进行了多维度、多模态的视听表达创新，积累了不少可圈可点之处。

抒情写意是中华古典美学的重要精神②陈旭光：《试论中国艺术精神的现代影像转化》，《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18 年第6 期，第11-18 页。。近年来，不少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继承了抒情写意的美学精神，令影片在视听呈现层面具有较强的古典韵味。如在《本草中华》第二季《轻重》篇中，影片拍摄完阿昌族村民曹先松夫妇送完女儿下山后，画面即切至村口老皂荚树下皂角飘落的空镜头，并配合解说词缓缓地讲道：“村口的老皂荚树上，最后一颗皂角落到土里。皂荚树的生长周期十分漫长，往往要十几年才能有所收获。所有的种子，都值得等待，等待一个华盖参天的未来。”在影片的另一个桥段，表现云南梁河退休老人李开庆的退休生活时，影片拍摄李开庆在生日那天携带着一袋木蝴蝶种子走到一处山坡，将木蝴蝶纷纷扬扬地抛洒在空中，用画外音解说道：“他要在生日这天留点纪念。或许，这些轻盈的种子可以化作他隐形的触角，飞往那些他力所不能及的远方。”这些场景均运用颇具抒情性的旁白解说，并在空镜头、背景音乐等元素的综合作用下令此刻的叙事情节暂时停顿，而转向抒发故事中人物丰富而微妙的心理感受和创作者的体悟，营造出余音绕梁的艺术效果。在纪录片《传承》第三季中，影片使用了大比例的全景空镜头，这些镜头和激昂慷慨的背景音乐结合在一起，表现出祖国大地的壮美景色，并将众多非遗传承人克服重重困难致力于将民族文化遗产传承下去的心愿和信念表现得淋漓尽致。在以上这些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里，抒情写意式的表达随处可见，它们以特殊的影像书写表露出浓重的诗性叙事特征和中国式韵味。

近年来，随着数字智能技术的不断发展和普及，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的创作亦受到影响，从而令其视听呈现颇具“现代感”。VR、AR、CG 动画、微距摄影等技术大量运用于该题材影片的创作中，为观众带来崭新而丰富的视听体验。如在《本草中华》第二季中，开头运用的数字动画呈现出水墨画般的视听形式，令中医本草的呈现更加优美与直观。又运用动画解释本草药的功能和特性，新颖有趣的形式令知识性的讲解亦不再枯燥。在《传承》第三季中，由不少放置在竹篓或水底的微型摄影机所拍摄的特殊视角的镜头丰富了影片的观察视点，令观众倍感新奇。当前，数字智能技术的普及为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的视听表现创造出巨大的陌生化审美空间，有助于非遗纪录片摆脱陈旧、枯燥的视听呈现形式，创造出更加精彩纷呈的影像美学。

综上所述，近年来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在视听语言的呈现上，既善于吸取抒情写意的中华古典美学精神，又积极贴合与运用数智化时代的传播特性和技术资源，使之呈现出“古典性”与“现代性”相互融合的趋向。

三、价值书写：民族文化精神的影像承载

纪录片被誉为“国家相册”，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是镌刻民族地区文化记忆、书写少数民族世代积累的文化事项的内涵的重要工具。近年来，这一题材纪录片通过强化“文以载道”，在影片中渗入深刻有力的民族文化精神，进而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增强文化认同和文化自信做出重要贡献。

中华民族素有强烈的家国情怀。“由家庭而家族，再集合为宗族，组成社会，进而构成国家”①胡发贵：《儒家文化与爱国传统》，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第55 页。，是家国情怀的主要内涵。以非物质文化遗产为代表的乡土文化代表一方水土的独特创造和智慧，极易引起人们对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心理认同。中央电视台中文国际频道摄制的大型纪录片《记住乡愁》第一季用60 集的篇幅拍摄了我国现存的100 多个即将消逝的传统古村落，对蒙古族、赫哲族、彝族等少数民族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进行了呈现。有人评价道：“该片旨在唤起海内外华人记忆中的乡愁，凝聚亿万中国人对优秀传统文化的体悟……激发全社会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强烈共鸣。”②徐粤春：《“莫日根”的传人——我看〈街津口村——自尊自强〉》，载《光明日报》，2015 年1 月26 日。在城镇化与现代化高速发展的今天，众多优秀传统文化及古老的生存方式正在离我们远去，而借助影像媒介对乡土文化进行保存与呈现，将有助于人们镌刻共同的文化记忆，激发乡土情怀，唤起家国一体的意识。在纪录片《美美乡村》里，浙江宁海村民袁小仙来到贵州定汪村，指导当地村民将布依族特色刺绣工艺发展成新的致富手段。“艺术点亮乡村”的理念激发了布依族村民改造家乡、创造美好生活的心愿与动力，进而提振了村民们的家国情怀，而《美美乡村》正是对这一情怀的生动影像记录。

中国文化重和谐，强调“人与自然、人与人之间的和谐与统一”③张岱年、程宜山：《中国文化精神》，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第69 页。。在近年来的民族非遗纪录片中，对天人和谐的价值理念的表达占据着这些影片精神谱系的重要部分。在展现我国中医药文化的非遗纪录片《本草中国》第一季《境界》篇里，影片通过展现吉林长白山、内蒙古鄂尔多斯等地的中药人对人参、甘草等本草的追寻、锤炼与打磨，探究当地人是如何将自身的敬畏与情感融入其中，进而体悟出天人合一、至臻至善的境界。正如在影片中，长白山下的村民崔长安带领众人挖到了一棵40 多年的山参，当众人催促离去时，老崔却拿起几颗山参籽，轻轻埋进土壤里，并说：“靠山吃山，（人）要养山。”生活在内蒙古鄂尔多斯沙漠地带的蒙古族牧民门肯斯第在当地族人都已大量迁徙离去的背景下，依然不顾当地恶劣的环境，愿意留在沙漠里守护那片土地，并对多年来养护了自己一家人健康的甘草产生了深挚的情感。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大多孕育在前现代文明中的农耕与游牧的社会环境里，这些文化遗产往往凝聚了先民们对大地的深情眷恋，寄托着对人与自然、人和人和谐关系的追求。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又往往以此为切入点，去表现非遗本身承载的中国人对和谐共生的天人关系的向往与体悟。

民族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是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文化的宝贵积累，而要将这些文化遗产传承下去，需要人们年复一年的守望和大量的付出与劳作。近年来，民族非遗纪录片通过表现民族地区非遗传承人对非遗的虔心守望与传承，反复渲染他们身上自强不息的工匠精神，描画出勤劳勇敢、质朴真诚的人物形象。如在《传承》第三季《执念》篇里，来自四川甘孜的藏族手艺人四龙降泽，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新龙药泥藏式面具制作技艺国内仅有的一名传承人。影片花费了大量的篇幅表现四龙降泽在传承技艺中所面临的困难和他锲而不舍的坚持，用众多的特写镜头反映技艺制作流程与细节的复杂和四龙降泽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对于四龙降泽来说，尽管他年事已高，可他当前最大的“执念”就是将这门濒危的技艺传给后代，因此他又开始了对新龙药泥藏式面具书籍的撰写。在《礼成》篇中，已有50 余年绳艺制作经验的蒙古族居民吉布吉玛从小跟随母亲学习绳艺，一开始她只是为了生活应用而学习，而时至今日，她则要为传承和发扬民族手工艺而付出持之不懈的努力。在近年来的民族地区非遗纪录片中，不乏这样的匠人形象，在他们对本民族文化遗产日复一日地守望和殚精竭虑的劳动中，闪烁着中华民族刚健有为、自强不息的民族精神。

四、结语

近年来民族非遗纪录片通过持续更新创作理念和手法，为该题材影片的发展不断开创新气象。未来该题材影片应继续秉承匠心品质与创新精神，不断提升创作水平，拓宽影片的传播效能，以更鲜活的影像和深入的价值书写来谱写民族地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视听华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