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新生
那年夏天,从部队退伍后,我重新斜背起掉了颜色的军用挎包,只身来到这座江边小城。
起先不知道这是一家打着招工幌子来收取保证金的皮包公司,那天,我从包里掏出信件和一千块钱交给公司经理之后,他跷起二郎腿,吐着烟圈对我说:“人民商场的左书记在信上说了,你当过兵,上了前线也立了功,在报纸上还发表过文章,你就给我当秘书吧!”
办公室除了经理和我之外,还有两个女孩子,一个是副经理小方,见人笑眯眯的,但后来我总感觉她跟经理的关系有点怪怪的;另一个女孩子是公司会计,名叫“燕子”,我实在无法理解身边为什么有这么多女孩叫燕子。燕子苹果脸,双眼皮,大眼睛,一束高马尾,偶尔低马尾,但怎么扎都显得干练利落,往人前一站,灵动俏皮。她们都是江南人,而我这个所谓的秘书,其实就是个打杂的,接电话、扫地、打开水,每天还要到大街上张贴小广告,说是某某公司在招聘,工资待遇如何丰厚云云,时间久了,感觉枯燥而乏味。
公司给我们租住的房子是迎江寺附近的一个破旧的二层小楼,每天下班回到住处,都是我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刻,不再去理会那些鸡零狗碎,也不用顾及经理那张虚伪的笑脸。我把自己沉闷压抑的情绪统统抛掉,一个人静静地站在二楼晒台上,看落日余晖,看远方天空正分泌出浅蓝色的烟霭,看盛大的黄昏在我眼前缓缓降临。夕阳覆盖在宽阔的江上,在它的表面形成片片均匀而晃眼的金黄,如幻影,似梦境。这样的场景总会让我恍惚地觉得,眼前的一切以及我的工作、生活,也是一场扑朔迷离的海市蜃楼,让人看不到尽头,看不清真相。
上班已俩月有余,还从没发过工资,从半个月前开始,我早上几乎不吃早餐了,中午只能用口袋里少得可怜的钱买个包子充饥。燕子住在一楼,我猜想她的家庭条件应该不错,晚餐常常有荤有素,经常做好后端上楼来,我本能地排斥这“嗟来之食”,可往往未等我开口推辞,就总被她的热情吞没,她总说自己做多了,帮帮忙,不吃浪费了,其实我心里清楚,她这样的说辞何尝不是顾及我的面子。
时间长了,燕子悄悄地向我透露公司的详情。她说公司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业务,大量招聘其实就是为了大量收取押金,可总是有人相信吹得天花乱坠的招工广告,迫不及待地填表、缴款,接下来就是在家里无限期地等待上班通知,有的甚至已经等了一年多,实在等不及就跑来吵闹要退钱,经理为了躲避,就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公司不停地搬家、搬家、搬家。
“缺德,这不是骗人的勾当吗?”我一时错愕、震怒,想到自己是人民商场左书记举荐过来的,不禁更加愤恨,这是什么世道,难道连熟人都要坑骗!我的内心动摇了,我问自己,这是我所要追求的工作和生活吗?理想与现实的距离,让我一下子感到焦虑和迷茫,我的内心倍感失落。与其在这里天天糊弄、诓骗那些无辜的人,还不如趁早放弃离开吧!可是转念一想,那我交给经理的一千块钱保证金能要回来吗?
当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燕子时,她说,先别急,我来想办法。几天后,她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打开一看,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块,我疑惑而充满感激地看着她,燕子仿佛知道我的心思,说:“没关系,经理不敢把我怎么样,他要是为难我,我就把他和小方的丑事抖出来,看他老婆怎样收拾他!下个月,我要去南方,也离开这鬼地方。”我知道她是个敢说敢做的姑娘。
马上就要走了,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别样的情愫,许是多情自古伤离别,自己与燕子的友情,一开始就夹杂着青春的萌动。我想起入职第一天她对我的浅浅笑意;想起我俩工作、外出时常常看到她眼里躲闪又遮掩的目光;平时聊天时她也总是故意找话题试探我的过去……尤其是有一天晚上,我送还她的碗碟,刚走进房间,一只虎头虎脑的小老鼠突然蹿出来,她惊叫一声,原地转了三圈闯进我的怀中,我抱着她,心如鹿撞,那几秒钟的错觉,仿佛自己就是保护她的人。此刻,躺在床上,我恍然所思,甜蜜而又忧伤,久久困顿在愁绪里。思虑良久,我决意豁出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为了能够成功告白,我在宿舍里先对着镜子彩排,甚至连我们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披着夏夜的晚风,我們来到迷人的江边,城市的夏天,冰可乐冒着水汽,少女的长发被风吹起,情侣们三三两两地走在江滩上,暧昧的动作和甜得像蜜一样的耳语在耀眼的灯光中放肆地流淌。在码头广场上,有人旁若无人地唱起黄梅戏,前方穿着海魂衫的小伙子对着身边心爱的姑娘弹起了吉他。这一刻,连空气里都透着一股湿漉漉的躁动,我突然生起一种天地自由的意气来。我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可分明感觉自己在打战,我瞟见她也是羞赧的样子,我确定彼此都在佯装镇定。当我结结巴巴的话还没说完,她已听懂了我的意思,她低下头,沉沉的一声叹息,说:“我知道你的心思,可是我现在束手无策。”
我生性是个内向、木讷的人,连忙慌不择路地逃回住处,我要把我的想法尽量表达完整,于是给她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叙述自己对她的渴慕用心,写着写着,再想想自己的困境遭遇种种,悲从中来,突然视线模糊不清,未几已然泪满衣襟。
她的回信文艺又理性:“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开始,我不否认对你有好感,也曾想过寻找一份除了父母、亲人之外的依靠,但是,目前各方面还不成熟,再说,若依靠了,就不想独自远行了,想到可能有一天那份依靠突然消失,自己怎么办,既然开始就有那样的恐惧,还不如等到有足够的勇气之后再做行动。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善良的人,你自己跟着心走吧,只是不管怎样,要好好的,不管联不联系……”
话已说得如此直白,我还能说什么呢?多年后,我还在想,那个夏夜,在回去的路上,那个莽撞少年的脚步是多么的踉跄而仓皇。
那个夏天结束后,我便离开了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