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的第一片落叶,那是光阴的掠影。那一天,这片“落叶”掠过了我的肩膀。无缘无故地,早晨起床,肩膀突然使不上劲,晃荡晃荡,钻心地疼,左肩膀疼完了,再换到右肩膀。我感到不可思议,朋友隐秘一笑:“五十肩!”感触最深的是,那一次看书的时候,突然晕晕乎乎、模模糊糊,把书往远处推了推,眼前的字才变得清晰起来。显然,这是老花了。那一刻,我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此前,每每看一些老年人上台发言时,首先要颤颤巍巍地换上老花镜,我心里还有那么一点“优越感”。没想到,现在也快轮到自己了。
“爷爷又带宝贝孙子出去玩了?”几年前,我抱着儿子在电梯里,一个邻居很客气地跟我打招呼。我不好意思地纠正了一下,那一刻,电梯里的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我像做错事了一般尴尬。我因为结婚生孩子太晚,和孩子的年龄差几乎就是祖孙辈。这样,带着孩子在小区里玩的时候,我自己也有一种错位感。一次孩子幼儿园组织出游,我夹杂在一帮85后乃至90后家长中,一时感觉很不自在,就像一滴油漂在水面上。尤其亲子游戏时,家长们要跟着蹦蹦跳跳,我这老胳膊老腿“扮嫩”,实在显得太滑稽、太扎眼。
那一次中师同学聚会,当年一帮十来岁的小伙子小姑娘,现在有几个已经做了爷爷奶奶,眼神里一片浑浊,凌乱稀疏的头发一片惨白。大家聊天的时候,有点小心翼翼,有点遮遮掩掩,似乎在寻找当年的感觉,但三十多年的时间横亘在面前,那绝对是一个巨大的阴影和鸿沟,我们都无能为力。所谓的白衣飘飘,终究成为遥远的梦境。想当年,在南大读研的第一节班会课上,辅导员老师问我们最大的优势是什么,同学们的回答五花八门,有的说读书多,有的说能吃苦,有的说有兴趣。最后,老师说,是“年轻”。那一刻,他的眼里有期待,但更多的是羡慕。現在,终于轮到我们羡慕别人了。
每天,像螺丝钉一般“钉”在单调的办公室里,和同事们闲聊,聊着聊着,时间的滴答声清晰可鉴。当自己有了这种感觉时,就对时间特别敏感。哗啦一声,一天过去了,再哗啦一声,一周过去了,还没缓过神来,一年就过去了。在时间面前,人是那么无能为力。那次,我看到一篇科学论文,说人对时间的感受和年龄有关,年龄越大,感觉时间过得越快!
有那么一天,我们在常州西太湖游玩,一下子想起了不远处的无锡马山,赶紧驱车前往。想当年,我刚三十岁出头,经常到这里的一家民办学校采访。这所学校原来是一个度假村,花木扶疏,曲径通幽,小桥流水。从大都市逃到这样一个所在,感觉岁月静好、心旷神怡。后来,这所学校倒闭了,我竟再也没有来过。一晃将近二十年,早已经是物非人非。眼前的一切,和记忆中的情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远远地站在小路边,踮起脚向里面看,看来看去,似乎只有光阴的碎片。我试图把这些碎片拼接起来,终于引起了门卫的警觉,他警惕地走过来,如光阴一般生硬地驱赶着我。
最近连续开了几场会,参加了几场活动。这要放在以前,过去也就过去了。不过,现在的我倒是要看看后续的新闻报道。当然,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九九”,还是要以一个“局外人”的视角看看自己的照片。这一看不打紧,眼前的自己,当然还是自己,但就是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是的,就是那种若隐若现的风霜,它隐藏在眼神里,流连在发梢间。于是,紧迫感随之而来,抱怨自己这样那样的事情还没有做。然而,这种抱怨又显得那么徒劳,慢慢地,似乎也就接受了一个平常乃至平庸的自己。但转念一想,又似乎心有不甘。也就是说,在光阴面前,我们无法保持从容,总是那么纠结,甚至于自欺欺人。
2
“那小子头一扭,就上了飞机,都没回头看一眼老爹老娘!”朋友在饭桌上讪讪地说,眼神里甚至充满了“哀怨”,让人看了又好笑又心酸,他刚刚到机场送儿子去美国留学。巧的是,今天的饭桌上,都是类似的“留守老人”。以前,约他们喝酒,不是有这事,就是有那事,从来没有凑齐过,原因大体都与孩子有关。即使好不容易来了,话题还是围着孩子转。没想到,转眼间,他们的孩子就长大了,飞走了。孩子,在这么多年的“打打闹闹”中,早已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突然之间抽离,失重感难免让人措手不及。
几杯酒下肚,这位朋友像祥林嫂一般介绍了今天的遭遇:忙着给孩子收拾行李,一夜没有合眼,那小子自己倒是呼呼大睡。一大早去机场送行,夫妇俩千叮咛万嘱咐。尤其是两人偷偷酝酿了半天感情,按照电视剧里的情节,设想了无数种分别的情形,还想着该怎样控制好情绪,怎样好好安慰孩子,“没想到登机的那一刻,那小子接过行李,甚至没有摘下一直戴着的耳机,一扭头就没影子了。”夫妇俩站在大门外,好一阵没回过神来,只得相互拥抱了一下,彼此安慰了一番,“灰溜溜地回家了”。回到家后,一下子发现,这么多年来家里第一次没了儿子,只觉得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响声,夫妇俩一时间“面面相觑”。
很显然,这是一个关于光阴的故事,在光阴的掠影中,大家都没有做好准备。另一个朋友在国企工作,去年退居二线,女儿也出国留学了。他那个活泼可爱的女儿,完全是在我们的注视下长大的,也是在这个朋友每时每刻的“叙事”中长大的。是的,每次一起喝酒,他几乎每句话都离不开女儿。如今,女儿突然飞走了,我知道,他心里的失落无论如何也无法填补了。那段时间,我好几次打电话喊他喝酒,竟然都没有空,一次是在杭州游玩,一次是在天津博物馆,还有一次竟然在跟朋友学书法。天知道,从没碰过毛笔的他怎么竟然迷上了书法!很显然,在光阴的掠影下,他走投无路,乃至慌不择路。
确实,如果光阴的掠影飞过,还有一大堆任务等在面前,那么,这个年龄本应有的“闲情逸致”也就荡然无存了。比如说,我另一个朋友,50岁还不到,那一次,也就是隔了个把月,突然见面,吓了我一跳。他头顶上的头发剩不了几根,向背后一溜地梳过去,只为了挡住光亮的头皮,而围着头的一圈,已经是灰白的一片。这些年来,他陆陆续续生下了三个孩子,从2岁到10岁不等。夫妇俩靠时不时的一点小生意养家糊口。每天一睁眼就是嗷嗷待哺的五张嘴,想想都令人不寒而栗。
光阴的掠影,往往在一个人退休的那一刻表现得淋漓尽致。还记得多年前,父亲当时还属于老之将至的年龄,村里通知他“退休”,其实就是不当村会计了。那段时间,父亲经常失魂落魄,动不动就火气冲天。一次我从南京回家,原本高高兴兴的,没想到他总是不理不睬,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终于,我也是不能忍了,那次午饭,我把碗一甩,头也不抬地回了南京。如今,近三十年过去了,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我终于理解了他当年的心境。
当然,光阴的掠影,在死亡面前表现得更加残酷与决绝。一天,报社一个与我同龄的同事向我打听同城另一家报社的一个记者,说是他研究生同学,尽管在同一个城市,但多年不联系了,想了解一下近况。我赶忙帮着打听,过了好久来了回音:“前几天听说,3月已经去世了……”我把消息转给同事,他半天没有回过神来。同事告诉我,那个同学此前一直担任那家报社的编委兼经济部主任,听说后来因为小孩生病辞职了,再后来她自己也生病了,癌症!他托我打听,就是因为不相信。我想,他此刻眼前浮现的肯定是当年在校园时,一群小伙子小姑娘在草坪上谈天说地的情景。
3
“六一”儿童节,学校里上演着程式化的节目,似乎已很难激发孩子们的热情了。下午不上课,孩子们又一头扎进了各种作业中。但在网络上,这个节日却成为初老之人的狂欢。当天,我刷朋友圈,发现最热闹的就是这拨人,各种老照片,各种祝福语,怀旧、调侃、自嘲。这背后的深层原因,正在于光阴的流逝,在他们心灵空间中留下了阴影,不愿意心甘情愿地步入老年人行列,却又无法挽留童年与青春。因此,他们固执地“扮嫩”,矫情地与光阴抗争,显得可怜又悲壮。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现在读起来,自然有了更深的感触。
将老未老之人,身上尤其沾满了各种矛盾和混沌。对很多人来说,工作了几十年,一直活在憋屈、苟且之中,临近退休,很多人对失意人生变得耿耿于怀。或许,这个时候,他们开始警醒了,然而,一切都太晚了。没有挥洒、恣肆过的人生,终究只能龟缩在日渐苍老的躯壳里。尽管一些人试图表现出一点锋芒,但内在的虚弱,终究显出一点悲哀来。还有很多人一辈子活在虚幻里,做了那么多的违心之事,也获得了那么多的“成功”,到头来,终于在光阴面前败下阵来。做一个真实的人、洒脱的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既要对光阴保持敏感,又要对光阴保持敬畏。
能够活成一个老顽童,可能是好多人的理想,然而,大多数人终于把自己活成了“苦大仇深”,一个在光阴面前总也解不开心结的冤家。经常看到这样的老年人,脾气越来越大,性格越来越古怪,整天萎靡不振,唉声叹气,愤世嫉俗,口是心非。这个时候,你不得不感叹时间和光阴对人的摧残。尤其是很多人还缺乏超越意义上的生命意识,这样,面对渐渐老去的生命,更加显得手足无措。此岸的肉身毕竟短暂而脆弱,彼岸的灵魂才永恒而强大。对一个人来说,只有勇敢地走向彼岸,才是真正的安身立命。
“大放厥词、大言不惭,这怎么对得起光阴!”有一次,和一位著名作家聊天,谈起某某文化名人,他发出这样的痛斥。原来,这个文化名人一辈子犯贱,没有脊梁骨,字里行间都渗透着投机和功利。在时间的长河里,我们都是过客。也正是因为如此,光阴才显得如此可贵,它客观存在,固执地演绎着永恒。不过,对每一个个体来说,光阴的密码,正隐藏在他重塑自我的过程中。光阴虽然和时间是一个意思,但在使用过程中,似乎沾染了一些人文色彩,被赋予了人生的底色和光彩。
我在大街小巷闲逛,阳光灿烂,光影婆娑,眼前一溜的年轻人,行色匆匆,朝气蓬勃,人生的美好被演绎得淋漓尽致。那一刻,我寻找着自己的影子,当年的自己,是否也是眼前的风景?这样想起来,我有莫名的感慨,美好的东西在光阴面前终究还是昙花一现。人生的底色是什么?我想,这种底色,正表现为生命与光阴的互动与张力,互相滋养,互相成就。秋天的第一片落叶,有萧瑟的消息,也有炫目的光华,光阴的掠影中,有永远的流逝,更有永恒的旋律。
贾梦雨:《新华日报》高级记者,《传媒观察》副主编,南京大学研究生兼职导师。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博士。1999年南京大学中文系研究生毕业后入职《新华日报》,长期從事文化副刊采编工作,发表散文随笔约150万字。十多次获江苏省及全国副刊作品一等奖,两次获江苏省紫金文艺评论奖一等奖,2017年10月获第六届江苏省紫金山文学奖。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