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荒田
某日,众友去朋友家吃饭。主人说,随便坐。其中一位以为,家常便饭没那么多讲究,随意落座。女主人不好意思地告诉他,这座位是男主人的。原来,男主人如果不在那个位置,他就没法吃饭。为什么呢?只因“坐惯了”。
人类的行为中,也许只有“习惯”才具水滴石穿的神通,甚而,可混淆是非的界限,将“匪夷所思”变为“天经地义”。一位年轻朋友,住处离父母居住的老人公寓來回开车要两个小时。他生性孝顺,只要抽得出时间,必去看望老人家。父亲去世后,母亲独居。他每次去,都带上太太做的食物。一次,他从母亲家出来,看到母亲住处的对门,新搬来一个老太太。碰巧新住客出门散步,和他在门口碰上,聊了起来,他因此知道,她六十出头,不久前离婚,儿女在外州,她一个人过。此次,他多了一个心眼,给老妈带食物时,捎带给邻居一份。他和太太都认为,举手之劳而已,如果说骨子里“有所求”,也只是请她注意八十岁老妈的状况,如出问题,及早打电话。他第一次把煮好的蘑菇鸡丁和炖汤送去,邻居欢喜不迭。送了几次以后,他每次来,邻居也在家等候。
他给她送了三年,一次不落,直到母亲去世。他为母亲办完后事,去清理母亲住过的屋子。正忙于开吸尘机,贴邻进来,一脸怒气。他不明就里,向她问好。她劈头一句:“我哪里开罪你啦?凭什么这样待我?”他大惊,问:“什么意思?”“还装蒜!我气得几天吃不下饭。”她摔门走了。他辗转打听才得悉,她是因为再也没接到食物而恼火。他这段时间没来,她到处对人说,他不把她当人,当初只是为了讨母亲欢心而表演,母亲死了就翻脸。原来,她被风雨不误的施惠宠坏了,不知不觉地把善意的帮助认作对方必须履行的义务。“习惯”以重复和不着痕迹为特点,将价值颠倒。
习惯的另一种魔力,是我从一位初到访的朋友那里发现的。他是同龄人,我从网上和他交流数年,他来旧金山旅游,我略尽地主之谊,领他去观光。他在北方出生,当过知青,壮年赴美留学,得了博士学位,在美国一家大企业工作。对这位东西通吃的精英,我崇拜备至。教我惊讶的是与他的学历及社会地位很不相称的行事方式——对人家的“看不起”持病态的敏感。
我和他在地铁站的咖啡店买咖啡。客流高峰时分,柜台前很拥挤,排队不成形,人人抢着买。售货员是位年轻人,手忙脚乱应付不来。站在我旁边的博士嘟囔:“看到了吧?明明是我在先,他偏不理!”我不语,明白他出声,不是非要让人听到抱怨,只是发泄。他试了两次,被挤下后,我把他拉走,“去别家,又不是独市生意。”他一边走一边批评咖啡店的小哥“傲慢”。我还是沉默,心里反感,熬到这份上,思维怎么还这样简单?人家顾不过来罢了。上了缆车,他又悄声对我说,“看到没有,那眼神……”我晓得他指的是司机。我说:“没看到异样。”“分明是嫌弃我们。”我苦笑。
谈了半天,我终于了解到,他父亲是火车上的司炉,铲煤铲了一辈子,直到退休。他说从小就被人叫“煤黑子”,由此形成“低人一等”的心结。思维定势一成,便感到所有人都看不起他,但凡遭遇不顺心的事,自然而然地归结到对方“成心教他难堪”。不过,这可笑的习惯也有正面作用,为了使人“看得起”而发愤。
【原载《羊城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