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 越, 张小娟, 贾 琦
( 武汉纺织大学 服装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3)
“补”为形声字,隶书又写作“補”,《说文·衣部》对“補”的解释为:“補,完衣也。从衣,甫声。”[1]桂馥《说文义证》引颜注《急就篇》:“脩破谓之補”[2],意为修补使衣物完好。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3]:“缀,合箸也。”补缀可解释为将两块或多块独立的织物沿布边缝缀,形成一块完整的织物。中国传统服饰大多采用十字剪裁手法制成,这种平面结构的手法简洁规整,最大限度利用材料,且十字剪裁的服装具有无肩缝、无装袖、无省缝的特征[4]。中国传统服饰结构中鲜有分散的大块布片,但为了提高面料的利用效率、更好满足人体活动空间及人们的审美需求,多数服装都有拼布补缀的现象。服饰是一种文化表现形式,古人制衣中对生理、自然和价值的全面考虑,形成了“致用利人”“节用”与“日用即道”的造物思想,这些造物思想在当今人们生活中仍有指导意义。
文中通过整理古代服饰中补缀的特征,并结合文献分析和图像研究,探析其中的造物哲理,挖掘其文化价值,为传统造物思想的现代应用提供参考。
生理指的是生物的生命活动及其机能性,尺度是看待事物的一种标准。生理尺度在文中可被认为是以人体舒适感知为衡量的标准。造物活动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服务于人,《庄子》云:“夫造物者为人”[5],强调人是造物活动的受益者,器物的价值最终要在人这个载体中得以实现。《墨子·鲁问》中又提道:“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6],墨子提倡为民生服务的造物意识,只有利于人、为人所用的器物才可称为是巧妙的设计,这是以人的主观感受为评判标准。造物的最终目的是服务于人,强调的是实用以及民生,在造物关系中将人置于主体地位。崇尚实用、舒适为目的的造物方式是人们长期生存经验下自觉形成的一种朴素创物价值观,这种以生理尺度为权衡的造物价值观是“利人”表现之一。
湖北省江陵县的马山1号楚墓出土了7件保存相对完整的袍服,其基本式样为交领右衽,直裾,长袖,上下分裁,腋下有“裆”,领口、衣襟和下摆处有缘饰[7]。小菱形纹锦面绵袍如图1[8]所示。图1中腋下有“裆”结构的袍服是已出土袍服文物中独有的,并且尚未发掘出有该结构的中国古代服装。但历史文献中有记录相似的部位结构,《礼记·儒行》[9]中提道:“鲁哀公问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也?孔子对曰:丘少居鲁,衣逢腋之衣;居宋,冠章甫之冠。”此处的“逢腋”,即“缝腋”之意,根据文献记载时间可知,腋下加 “裆”的样式结构在春秋时期的鲁国就已经出现。该结构又被称作“小腰”,先秦时期又称为“衽”,沈从文解释道:小腰在木器和建筑构件中有封合和拼装的嵌入作用,服装术语对其引用指一种方形的插片,嵌缝在两侧的腋下, 即上衣、下裳、袖腋3处交界的缝际间, 类似现代连袖服装的袖底插角[10],具体如图2所示。
图1 小菱形纹锦面绵袍Fig.1 Brocade gown surfaced by small diamond brocade
图2 小腰结构 Fig.2 Structure of gusset
根据目前研究[11],对“小腰”结构的功能考析有3大主流观点:①将“嵌片”与四周缝合,并将两个短边向反方向扭转,使嵌片横置于腋下,由此上衣胸襟底部向内推了约10 cm,从而增加胸围的尺寸。同时,由于“嵌片”的插入,使得原先平面缝合的服装变得立体,更好地展现了人体形态美。此外,该结构设计可以使人的双臂拥有更大的活动空间。②嵌片补充了袍服腋下区域的围度,通过增加四边形嵌片,使得衣身更加符合人体特征和运动需求。③嵌片结构的设计除增加了胸围松量外,还增加了门襟的掩盖量,使袍服在获得更多人体活动空间的同时又能紧裹蔽体。另外,由于嵌片结构在袍服的袖根位置,而袖根位置在人体腰线以下,所以嵌片不仅起到增加胸围的作用,还能够抬高腰线位置。
中国传统服饰美学观念强调“天人合一”,采用平面剪裁方法制作的服装,造型上保守、不张扬,弱化服装与人体的三维关系。与东方服饰不同,13世纪哥特时期,西方服饰完成了从二维平面造型到三维立体造型的转变,这种立体形式在之后持续了上千年。随着生产力的进步、生产工具的升级,中国传统宽博的服装已经不适应人们的工作需求。民国时期,中国传统平面剪裁手法开始吸收、融合西方立体剪裁方式,中西服饰文化的融合趋势愈来愈明显,直至今天,中国服饰剪裁依然采用西式的立体剪裁手法。虽然,与西方服饰相比,中国传统平面剪裁手法更注重消除服装和人体三维关系,旨在营造人与服饰的和谐统一,这种宽博、顺直的服饰在人们生活便捷程度上,显然要比立体剪裁的服饰弱一些,但并不是所有中国传统服饰在制衣过程中都没有三维立体意识。如马山1号楚墓袍服中的“小腰”结构,虽然中国传统服装大多采用十字剪裁法,袖子与大身相连,形成90°折角,人体展臂时可接近360°,手臂举起角度在180°以内,但在加入“小腰”结构后,两臂获得了更多的活动空间,衣身更加合乎人体特征和运动规律。这种在服装上加入特殊结构的裁剪方式更加贴合人体运动规律,使穿着者更加舒适和便利,这说明,古人在制衣过程中,充分考虑到服饰需要依生理需求而改变。该方式比西方的三维立体裁剪早近1 500年,这一小片“嵌片”的插入,恰好体现了古人造物意识的转变,是其制衣从以遮蔽身体为目的向更好适应人体活动的跨越。
所谓价值尺度,是指衡量物体对主体是否有价值,以及价值量的大小。造物活动中,主体是人,客体是为人所改造的物品。孔子曰:“奢则不孙,俭则固。与其不孙也,宁固。”[12]《墨子·辞过》篇中讲到:“其为舟车也,全固轻利,可以任重致远,其为用财少,而为利多,是以民乐而利之。”[13]墨子认为,在造物活动中, 经济性的“节用”原则是必须要纳入考量的。受制于古代物质条件,古人“节俭”意识贯穿于造物活动的全进程,如珍惜资源、减少浪费、节省财力等。以尽可能少地消耗主体资源来创造能够满足主体价值需求的物品,是古代造物活动里价值尺度的诠释。
中国古代服饰节俭意识在补缀方式上得以充分体现。从商周至清代,东方服饰表现出宽大的特征,传统的平面裁剪方式能够尽可能保留布料完整,减少废料的生成。从已出土文物看,“中国妇女擅长最大化利用布料,即便是一小块布料,她们也会使这块布不是以美的形式,而是以物尽其用的形式,做到时间、精力和布料的节约。”[14]这种“节约”意识不仅体现了古人对自然的尊重,也减少了成本投入,与当今所提倡的可持续发展观念一脉相承。
民间有百衲服饰,衲意为补缀,百衲衣则是用零碎布料拼接缝缀而成的服饰。《晋书·董京传》[15]中记载:“(董京)时乞于市,得残碎缯,结以自覆,全帛佳绵则不肯受。”由此可知,此时的百纳服饰是贫民所属的,由于物质匮乏,人们不得已要最大化利用资源,以有限的物质资源满足生存需要,从而产生了百纳服饰。魏晋时期僧侣也多着百衲衣,又称粪扫衣,粪扫衣是佛教僧人的服饰,原指沾染粪土的破旧衣服,后指俗家人丢弃在垃圾堆或墓地等地的废弃衣服或破旧布片,由僧人捡回洗涤后加以缝补利用的服饰[16]。 这一时期的百纳服饰是古人“节俭”造物思想的产物。
山东鲁荒王墓出土男裤如图3[17]所示。《鲁荒王墓》[17]中对其的描述是:“裤腿前后片通裁,从裤腿内缝处向外对折,在腿外侧接缝上半部,前后各接一上宽下尖的锥形接片,将外侧连缀,将两腿前后片分别在裆部缝合,形成整条裤。”鲁荒王墓出土男裤结构如图4所示。两腿上半部分的三角补缀结构,增加了胯部的松量,使人体活动时不至于太拘束,该结构以最小的布幅解决了胯部用量大的人体机能需求,使裤子更加适体。这种巧妙又简单的方法使制衣变得更为容易,同时节约了布料,具有一定的普适性。
图3 鲁荒王墓出土男裤Fig.3 Men's pants from cemetery of LuHuangwang
图4 鲁荒王墓出土男裤结构Fig.4 Structure of pants
古代小农社会生产力落后,一块布需要经过多种工序加工而成,耗时久,耗力多,一丝一帛都需要极尽珍惜。除了百衲服饰,一些贫苦百姓也会在服饰中 “打补丁”,将一小块布料(也许是废料)拼缀在于衣物上,达到延长服装使用寿命或增大松量的目的,将零碎布料作用发挥到极致。“节用”“惜物”的造物价值观贯穿于古人制衣的全过程。
“功用”指某一事物的功能、效能,“日用”指每天应用、日常应用[18],“道”是古人所指的“天道”。王艮所说的“日用即道”,是以百姓日常需要为标准,揭示“圣人之道”与“百姓之道”并无二致,将高深莫测的“道”去神化,使得抽象的“道”与百姓生活密切连接,成为平民百姓也可以追求的事物,指明造物的最终目的是为基层人群服务,聚焦于民生日用,是“实学”精神的阐释。“日用即道”哲学思想同时影响着人们的造物活动,其创作由注重“礼”转向更加注重人伦日用。
纺织品在古代社会中占据着重要地位,但是在纺织品制作过程中,其材料裁剪后边缘易破损,因此,人们非常注重纺织材料的边缘处理。先秦时期一直到清末,中国传统服饰中的缘边伴随着服装发展而不断变化,成为中国传统服饰的鲜明特征之一。许慎《说文解字》中记载:“缘,衣纯也”[1],段玉裁[3]解释为“缘者,沿其边而饰也”。服装的领口、袖口及下摆等部位极易磨损,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对衣物都极为珍惜,缘饰的拼缀有着防污、减少磨损和方便替换的实际用途。缘饰的拼缀在中国传统服饰中运用十分宽泛,加固边缘的同时装饰服装。
明朝时期,除了领缘、袖缘,还出现了用净色布拼缀的可拆卸护领,护领一般由纸或布帛制成,缝缀于领缘上,部分翻折在外,起到保护领子的作用,具体如图5[19]所示。明代服装衣领较高,颈部运动频繁时,领部易产生污损,因此在领子上缀一层护领,污损时可将护领拆卸下来清洗更换,减少服装本身的磨损,同时加入护领也使得服装领部更为丰富,起到装饰作用,增加层次感。明李诩《戒庵老人漫笔》[20]述:“宫女衣皆以纸为护领。一日一换,欲其洁也。”宫廷贵族服装中多见护领,以白绫、绢为主要材质,后传入民间,色彩以白色居多。《杏园雅集图》如图6[21]所示。图6中各阁臣身着圆领袍衫,童仆着交领袍衫,在一仆人袍衫领部可见白色护领,由此可知,护领同样应用于平民阶层。护领由宫廷向下层百姓渗透,成为日用需要,呈现“平民化”的趋向,强调实用性,是“日用即道”思想的物质载体。
图5 本色葛袍 Fig.5 Magi robe with greige color
图6 《杏园雅集图》Fig.6 Elegant Gathering in the Apricot Garden
荀子最早提出“重己役物,致用利人”的造物思想,“重己”是指在人与物的交互关系中,人是第一位的,要使物服务于人、归顺于人,人是主体,物是客体;“役物”则指的是在人类的造物活动中,物是被支配的一方,人类可以占有或支配器物。“重己役物,致用利人”就是一种以人为本的造物价值观,其核心都是物服务于人,前者是造物方法,而后者则是造物的最终目的。人类造物活动从使用工具开始到今天已有上万年,从利用简单的材质制成工具,到复杂机器的制造使用,皆是从人们的需求出发进行造物活动,以此来优化自身生存条件。先秦时期,荀子、墨子等总结出人、物互动的哲学关系,他们强调在物质世界中确立人的中心或主体地位需要用理性的态度,不役于器物[22],关注人自身的情感、生理需要,以人的主观能动性来处理与器物间的关系,实现对人的根本性关注,这与现代“以人为本”的设计思想殊途同归。在中国传统服饰的漫长演变过程中,服饰的功能随着人文环境的改变而提升,帮助人们更好地适应日常生活和生产活动。在“以人为本”概念中,人始终是第一位。现代设计美学中的功能主义其实也是强调关注人本身的需求,这与先秦时期的造物思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不同的是,早在几千年前,中国就已经有了这种系统性的人本位观念。
从生理角度的适人,到经济角度的节用,再到以实用为重强调致用功能,都体现着中国传统服饰中致用利人的观念。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尽管工艺水平各不相同,但初衷都是“以人为本”进行造物。
器物存在的目的在于能被利用,产生功利价值,也就是实用主义。中国自古以农业为主要生产方式,农业保收主要依靠于自然环境,农民几乎是看天吃饭,于是人们早就意识到丰年备荒年的粮,荒年更加节俭,这种对生存资料无法得到安全保障的惶恐心理是古人形成节俭意识的最直接原因,经年累月,尚俭意识已刻入中国人的基因。战国时期,墨子就提出“节用”的政治主张,强调实用性,反对过分装饰、雕琢器物,坚持制器要利于天下民。《墨子·辞过》[12]记载:“其为舟车也,可以任重道远,其为用财少而利多”,以经济角度来透析器物的存在价值,他的“用财少而利多”的造物原则,其目的在于“兴天下之利”,这与现代主义设计中强调功能性的原则是一致的。所谓的节用思想,不仅是一种经济主张,也是一种美学尺度。“节用”意识的产生具有一定的历史背景,在物质资源匮乏的条件下,造物的侧重点在于功能,而非装饰。面对目前掠夺式开发资源的局面,如何合理利用有限的资源是人们亟待解决的问题。在服装设计领域,这种问题同样存在,如过度装饰、物料浪费等。古人的这种节用意识为当代服装设计指明了方向。
古人敬重自然,强调“天人合一”,庄子在《庄子》中说: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5]“自然所具有的大美,四季更迭的法纪以及万物的生死枯荣都有其各自的道理。而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对此不必强求,应该遵循其规律,才能做到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生。”[23]造物活动从根本上说,就是人与物的交互,“人类在进行造物活动时,需从自然界中获取材料,通过实践不仅改变了原有的自然界,同时也改变了自身以及社会环境,从而实现人类的全面发展。因此,造物活动的中心是“人”而非“物”,但是同时人们 “又必须遵循‘物’的规律和法则进行造物”[24]。
即使人是在改造自然的基础上进行造物活动达到所需目的,但也要建立在正确认识自然规律的基础上,以其规律进行实践活动。《周礼》[25]中所著:“审曲面势,以饬五材,以辨民器”,意思是工匠造物,要观察材料曲直情况再进行处理,需要工匠了解材料的内在自然性能,表现的是人对自然理性的协调能力。材料的性能很大程度上影响着人的造物方式,这种原则同样适用于服装材料应用上。当面料直裁时,获得的裁片张力较小,不易拉伸变形,较为稳定;而当面料斜裁时,裁片便有了一定的延展性,能够更加贴合曲线。在面料的裁剪过程中,制衣者并未对面料本身做处理,而是改变裁剪方式,以最少的步骤和人力消耗获取面料的最大功用,去繁为简。因材施艺,即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合乎自然,这种以物为中介,顺应材质特征,将人、物、自然3者关系有机结构的准则,是设计伦理“返璞归真”的现实体现。
中国传统服饰在历经数千年的发展历程后,绝不仅是满足蔽体、保暖的基本功能,其所传递的不但有古人的制衣智慧,而且体现了古人的世界观、哲学观。通过解读古代服饰中补缀结构及工艺,发现传统服饰中的补缀结构呈现出“致用”“节用”和“日用”的特点,背后朴素的人本观念折射出强烈的民族文化底蕴,“以人为本”“节用利人”和“顺天致性”造物意识诠释了人与设计、自然相适应的要求,这不仅体现出历代古人在造物活动中的聪慧,更对现代设计精神表达有着重要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