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书纪》对神功皇后传说的政治塑造

2023-11-09 09:03姜金言苗威
史学集刊 2023年6期

姜金言 苗威

DOI:10.19832/j.cnki.0559-8095.2023.0067

收稿日期:2023-03-12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冷门“绝学”团队项目“东北边疆古史谱系研究及数字人文平台建设”(21VJXT007)

作者简介:姜金言,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东亚历史;苗威,山东大学东北亚学院教授,研究方向为东亚历史。

①  学界一般认为,日本大化改新以前的君主应被称为“大王”“女王”,本文为统一称谓和方便阅读,仍采用“天皇”“皇后”“女帝”等常用历史名词。

②  日本学者对于神功皇后的研究较为丰富,主要集中于对神功皇后政治身份的认定、神功皇后传说在元日战争及丰臣秀吉侵朝时期的演变、神功皇后与八幡信仰、住吉神社等宗教领域的问题等方面。与本论题相关的研究可参见塚口義信:『神功皇后伝説の研究:日本古代氏族伝承研究序説』、東京:創元社、1980年;堀井純二:「神功皇后·飯豊青皇女即位考」、『皇學館論叢』、第四十五巻第三号、2012年;工藤浩:「神功皇后伝説の形成と津守氏」、『早稲田大学国文学会紀要論文』、1993年10月; [日]须永敬著,李杰玲译:《关于日韩边境圣母神的考察》,《民间文化论坛》,2014 年第 3 期,第33-45页。国内与神功皇后相关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少,参见陈俊达:《关于〈日本上古史研究——日鲜关系与日本书纪〉中存在的两个问题》,《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14 年第4期,第103-108页;史诗:《“记纪”天皇编年部分中的女性形象研究》,硕士学位论文,北京大学,2011年。

③  42位统治者包括有“纪”但无“天皇”名号的神功皇后。

摘  要: 神功皇后在元日战争、丰臣秀吉侵朝乃至二战时期均被当时的日本政府奉为“精神偶像”,《日本书纪》作为最早记载神功传说的官修史书,在其传说的塑造方面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日本书纪》塑造神功皇后形象时具有强烈的政治目的,删改神功皇后世系以保证其子应神天皇即位的正统性;将神功皇后记载为“摄政”,挤占了原本在神功执政时期最有可能作为摄政的武内宿祢的地位,将“摄政”归为皇室成员所有,并在“三韩征伐”传说中增添了大量维护统治集团尊严及天智系君主合法性的内容。随着时代的演变,对神功皇后的形象塑造不再局限于维护统治阶级的正统性,而逐渐将其改造为日本对外战争的“精神领袖”。

关键词: 《日本书纪》;神功皇后;应神天皇;“三韩征伐”

神功皇后①是传说中日本古坟时代的女性统治者,因其“三韩征伐”的事迹,无论在元日战争、丰臣秀吉侵略朝鲜,还是二战时期,均被当时的日本政府奉为“精神偶像”,神功皇后的传说也因此不断发生演变。《日本书纪》作为最早记载神功皇后传说的官修史书,在对其进行政治塑造方面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

学界一般认为,神功皇后是介于传说与现实之间并有很大虚构成分的人物,②但《日本书纪》对其书写却不遗余力。《日本书纪》成书于元正天皇养老四年(720),最初由中臣大岛、平群子首等执笔,历时近四十年,最终由天武天皇之子舍人亲王主持并完成编撰。《日本书纪》共有“纪”30卷,第一、二卷为神代纪,记载了日本国土生成及天孙降临等神话,其余28卷分别记述了自传说中的神武天皇(第1代)至飞鸟时代后期的持统天皇(第41代)共42位统治者的史事,③其中第九卷记叙了神功皇后时代的史事,在第八卷神功之夫仲哀天皇的“纪”中也有一半以上的内容是在描述神功皇后传达神谕之事;在神功之子应神天皇的“纪”中,也于开篇回顾了神功皇后的丰功伟绩,即全书用了不少于一卷半的篇幅着力描写神功皇后,约占总卷数的1/20,因此有理由认为,神功皇后传说的塑造对于其书有着重要意义。作为日本第一部官修史书,《日本书纪》有着极强的政治色彩,其历史记述深受史书编撰时代社会现实和政治因素的影响,分析影响神功传说形成的历史和政治因素,有助于加深对日本古代的正统论思想、战争观、外交观及“三韩征伐”传说的理解。本文对神功皇后的虚实及其原型等问题不做过多探讨,而是对比与《日本书纪》成书年代相近且时间断限、记事范围均相似的《古事记》《古语拾遗》《先代旧事本纪》等史料性文献,佐以《风土记》等民俗类文献,并通过对时代背景的分析,探讨《日本书纪》对神功传说所进行的政治塑造及其目的,以就教于学界。

一、神功传说在不同文献中本同末异的现象及原因

《日本书纪》《古事记》《古语拾遗》《先代旧事本纪》等典籍中均记载了神功皇后的传说,但对于传说的细节描写则不尽相同,各典籍的主要差异如下表所示:

不同文献所载神功传说内容对比表

《日本书纪》

《古事记》

《古语拾遗》

《先代旧事本纪》

神功皇后身份信息

开化天皇曾孙;

和风谥号为气长足姬尊,尊称为“皇后”;

生一子,为应神天皇

开化天皇五世孙;

和风谥号为息长带比卖命,尊称为“大后”;

生二子,幼者为应神天皇

开化天皇五世孙;

和风谥号为气长足姬尊,尊称为“皇后”;

生一子,为应神天皇

神谕及仲哀天皇亡故

神谕命攻打拥新罗国,仲哀天皇不遵神谕强袭熊袭而败归;

神谕称气长足姬尊腹内御子可得新罗国;

仲哀天皇突然身痛并于翌日亡故(或云天皇中箭),皇后与武内宿祢《古事记》中人物姓名与现在通用的历史人物姓名在汉字选用上多有差别,如武内宿禰、麛坂王在《古事记》中的姓名为“建内宿祢”“香坂王”,为方便阅读,除此表中所涉《古事记》外,本文其他处均使用通用的人物姓名。秘不发丧

神谕命放弃攻打熊袭而应攻打西方三韩,而仲哀天皇不遵神谕突然身亡;

建内宿祢求问神明,神谕称神功腹内御子可得西方之国

神谕命放弃攻打熊袭而攻打西方宝国新罗,仲哀天皇未遵神谕,亲征熊袭中箭;

武内宿祢求问神谕,神谕称皇后腹内皇子可得宝国;

仲哀天皇突然身痛并于翌日亡故,皇后与武内宿祢秘不发丧

征三韩经过及后续朝贡问题

皇后在征三韩途中施行种种神迹;

皇后结发为髻、着男装,亲执斧钺号令三军;皇后为推迟生产取石插腰,于归国后诞下皇子;

神祇相助,水淹新罗,新罗王自缚而降,高句丽百济亦臣服纳贡

神祇相助,水淹新罗,新罗王自请纳贡,定新罗百济为藩属;

征三韩期间神功以石缠腰,归国诞下皇子

至于磐余稚樱朝,神功皇后都于磐余稚樱宫,故磐余稚樱朝应代指神功皇后执政时期。住吉大神显矣,征伏新罗,三韩始朝。百济国王恳致其诚,终无欺二也。加藤玄智編輯:『校本古訓古語拾遺』、東京:錦正社、1941年、23頁。按:《古语拾遗》中对于神功皇后时代的描写仅有此三十余字,故直接摘录其文。

皇后幸新罗国;

皇后自新罗归国诞下皇子

百济新罗朝贡,皇太后大为欢喜,后有责问新罗抢夺百济贡物之事;

百济极为恭顺、多次朝贡,皇太后嘉之;新罗不朝,皇太后遣兵讨伐之

国内战争情况

武内宿祢等奉皇后命,设计大败麛坂王、忍熊王

神功与建内宿祢用计大败香坂王、忍熊王

皇后诛灭麛坂王、忍熊王

摄政情况及卒年

群臣尊皇后为皇太后,皇太后立所生皇子为皇太子,皇太后摄政;

皇太后摄政六十九年崩

神功一百岁崩

群臣尊皇后为皇太后,皇太后立所生皇子为皇太子,皇太后摄政;

皇太后摄政六十九年崩

资料来源: 该表依据下列文献整理: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巻八「足仲彦天皇」、巻九「気長足姬尊」、東京:吉川弘文館、1987年;卜部兼永抄、古森種松、大泽清臣校:『古事記』、中巻、京都:洛阳書林、文久元年;加藤玄智編輯:『校本古訓古語拾遺』、東京:錦正社、1941年;経濟雑誌社編:『國史大系·先代舊事本紀』、巻七「皇孙本紀」、東京:経濟雑誌社、1898年。

可以看出相对于其他三部典籍,《日本书纪》所载神功传说有着更多的内容与细节,同时其原文在文字体量上也有着绝对的优势。

通过分析四部书籍的编撰时代及编撰目的,可以更深入地理解这种差异:《日本书纪》是天武天皇为了强化中央集权,昭示自己即位的合法性和正统性而敕令编撰的,

其书行文较为华丽,借鉴甚至直接借用了部分中国史书的内容,以补充日本古史之空白。《古事记》同样由天武敕令编修,与《日本书纪》在编撰时代及编撰目的上最为相近。天武称各氏族所传的《帝纪》《本辞》多有谬误,需要“削伪定实”,当时天武选定了一位28岁、名为稗田阿礼的舍人,其“为人聪明,度目诵口,拂耳勒心。即勅语阿礼,令诵习帝皇日继及先代旧辞”。卜部兼永抄、古森種松、大泽清臣校:『古事記』、2-3頁。后经由稗田阿礼口述,太安万侣执笔,《古事记》最终于元明天皇和铜五年(712)完成,讲述了日本的创世神话及神武至推古朝的史事,书中记载了大量神话及歌谣,一般认为其文学价值大于史学价值。虽然也经过了加工与删改,但《古事记》并没有《日本书纪》的政治色彩浓厚,更多地保留了口传史料的原始面貌。

《古语拾遗》与“记纪”《古事记》与《日本书纪》合称“记纪”。同为研究日本古代历史文化的重要资料,《古语拾遗》成书于平城天皇大同二年(807),其时中臣氏的权力扩张,逐渐挤压到同样掌管祭祀与神事的斋部氏(即忌部氏)。《古语拾遗》即是斋部广成向平城天皇陈诉苦情时所奉上的文书,主要想說明斋部氏在历史上与中臣氏拥有相近的地位。《古语拾遗》成书时,作者斋部广成已是耄耋之年,他所接触的历史与“记纪”成书的年代还是比较接近的。斋部广成是口传史料的拥趸,《古语拾遗》开篇写道“盖闻,上古之世,未有文字,贵贱老少,口口相传,前言往行,存而不忘。书契以来,不好谈古,浮华竞兴,还嗤旧老,遂使人历世而弥新,事逐代变改,顾问故实,靡识根源”。加藤玄智編輯:『校本古訓古語拾遺』、7頁。这透露出斋部广成认为成文的史书在书写时增添了过多润色,反而会令人忘却真实的历史。在斋部广成生活的时代,最能称得上“浮华竞兴”的成文史书应该就是《日本书纪》了。而去除“浮华”的《古语拾遗》对神功皇后时代的史事仅以一句带过。然而此一语虽简,仍可从中提炼出较多内容:神功皇后执政时期被看作一个独立的治世;这一时期日本依靠神力征服新罗,令三韩朝贡,其中百济最为忠诚,但并未体现出神功皇后的“摄政”身份。

《先代旧事本纪》为部物氏所编撰,其成书时间约为平安时代初期。该书序言称其为圣德太子及苏我马子所编,因此曾一度被江户时代史家认定为伪书。对于当时已经颇成体系的古史内容,该书引用了部分“记纪”等古代史籍的记载,同时加入了部物氏本族所传的历史,如《国造本纪》《天孙本纪》等其他史料所未见的内容,仍不失为研究日本古代神话及地方史的重要资料。该书的编撰目的是为了突出部物氏在历史上的贡献,其在记叙神功传说时,虽然也提及“传神谕”“征三韩”,但只以“具在别记”一语略过;而在记录神功册封功臣的史事时,却特别突出了部物氏先祖部物五十琴宿祢的“大连”日本古坟时代的贵族按地位高低划分为“臣、连、君、直、造”五个姓氏等级,“大连”是连姓中地位最高者,与“大臣”共处于权力中枢。地位。

综上可知,《古事记》在某种意义上只是把经过汇总整合之后的口传史料以文字形式固定下来,达不到天武天皇修史的政治目的,因此“记纪”在事件的发展走向方面基本是一致的,但在细节上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古语拾遗》《先代旧事本纪》是为了彰显本氏族重要性而编撰的史书,目的性较为明确,因此两书没有必要对与本氏族历史无关的史实进行考证,在叙述神功皇后传说时,与“记纪”相比也没有过多的增改。综合比较四部典籍,可以看出这四者对于神功传说的共识是:皇后曾依神谕“征三韩”。而《日本书纪》对于神功皇后的记载与其他三部书籍差异较大之处在于神功皇后的世系、“三韩征伐”的细节及后续、神功皇后摄政等方面,这几点正是《日本书纪》对于神功皇后传说描写中最具特色的内容,也是其塑造神功皇后形象时受到政治因素影响最大之处。

二、《日本书纪》对神功皇后世系的删改

在《古事记》中,神功皇后的世系为:开化天皇——日子坐王——山代之大筒木真若王——迦迩来雷王——息长宿祢王——息长带比卖命。由于《古事记》中神功皇后世系的记载清晰连贯,被之后成书的《先代旧事本纪》等沿用。但《日本书纪》却称神功皇后为开化天皇曾孙,神功皇后的世系被修改为开化天皇——彦坐王——气长宿祢王——气长足姬尊。《日本书纪》不采用《古事记》清晰连贯的五世孙世系,转而将神功皇后的世系删改为三世的原因,主要在于“五世孙”身份对于神功及其子应神的地位均有不利因素。

事实上,在神功皇后时代,日本并没有“天皇”“皇后”等称谓,古代日本统治者普遍多妻,且妻子间并无明确的等级制度,都可被称为“KISAKI”,但在用汉字表记时则有“大后”“后”“妃”等写法。对于神功皇后,《古事记》中称其为“大后”,《日本书纪》中则称其为“皇后”。一般认为“大后”是众“后”之中地位最高者,相当于统治者的正妻,后世所谓之“皇后”。参见岸俊男:『日本古代政治史研究』、東京:塙書房、1966年、第六章「光明立后の史的意義」。但日本学者吉村武彦在分析研究了《上宫圣德法王帝说》中的“天寿国绣帐铭”之后,认为“大后”并不是一种制度上的称号,只是对某一位或某几位“后”的敬称,参见 [日]吉村武彦著,顾姗姗译:《古代日本的女帝》,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二章“女帝的诞生”。即“大后”并不等同于“皇后”。《日本书纪》的修史者按照当时的律令制度为历代“KISAKI”們划分了“皇后、妃、夫人、嫔”等品级。 在“KISAKI”的品级评定中,首先依据的是她们所生子嗣的地位。在《日本书纪》所记载的35位皇后中,其中21位若包括皇极、持统两位女帝则为23位。是天皇之母或祖母,3位登基为帝,其余11位中包括圣德太子之母及两位皇后之母,可见“皇后”往往与皇位继承密切相关,即所谓的“母以子贵”。换言之,被记载为皇后的女性,与其说是天皇之妻而不如说是天皇之母。其次,依据自身位阶。在《日本书纪》所记载的35位皇后中,非天皇之母而被记载为皇后的,除武烈天皇皇后没有明确记载外,其他均为皇女或女王。再次,依照古代日本贵族的惯例,以最早成婚的妻室作为正妻的情况相对较多,因此结婚时间也是一项值得参考的因素。

对于仲哀天皇皇后的评定,一方面,从古代日本贵族的惯例考虑,即从结婚时间推断:《日本书纪》记载仲哀天皇“先是娶叔父彦人大兄之女大中姬为妃,生麛坂皇子、忍熊皇子,次娶来熊田造祖大酒主之女弟媛,生子誉屋别皇子”。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232-233頁。

即仲哀天皇先娶了彦人大兄王之女大中姬,又娶了大酒主之女弟媛。由于弟媛与誉屋别皇子在之后的皇位争夺中再未出现,因此本文暂不对两者做更多的考察。

从应神为仲哀遗腹子推断,神功很有可能是仲哀后妃中最晚嫁入并生育的一位。因此在结婚时间上,仲哀天皇初婚所娶的大中姬更符合“大后”的条件。另一方面,从自身位阶考虑,《古事记》中记载大中姬是仲哀天皇另一位叔父大江王之女,因大江与大兄发音相同,二者可能是同一人名转写为文字时的谬误,而且不论大中姬的父亲是彦人大兄王还是大江王,她都是仲哀的堂姐妹,是一位二世女王。神功皇后家族也曾有过多位后妃,

如垂仁天皇皇后狭穗姬(彦坐王之女)、继后日叶酢媛及三位妃子(皆为丹波道主王之女)。

其家族应属于有一定势力的地方豪族,但神功自身位阶仅为五世王。依文武天皇庆云三年(706)敕令:“准令,五世之王,虽得王名,不在皇亲之限。今五世之王,虽有王名,已绝皇亲之籍,遂入诸臣之例。顾念亲亲之恩,不胜绝籍之痛。自今以后,五世之王,在皇亲之限,其承嫡者相承为王,自余如令。”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續日本紀』前篇、東京:吉川弘文館、1971年、25頁。直到《日本书纪》成书前十几年,由于宗室凋零,“五世王”才被“恩准”提升为皇亲。在此之前,依照律令五世王均自动降为臣籍。不论是《古事记》中的开化天皇五世孙(五世女王),还是《日本书纪》中的开化天皇曾孙(三世女王),神功皇后的位阶都在大中姬之下。通过以上分析可以得知,在结婚时间和自身位阶上,大中姬均具有优势,而且她还有两个已经长大的儿子,因此大中姬更符合成为仲哀皇后的条件。同时也基本可以判断,神功取得“皇后”尊号的评定标准不在于其自身条件,而是由于其子成为天皇。

如此便产生了一个悖论,古代日本极为注重君主血统的纯正性,因此皇族多为近亲结婚,皇子女的地位是由其母亲的出身决定的。如果在正常情况下,二世女王大中姬所生的两位皇子是最有资格继位的正统继承人,而神功腹中的胎儿作为五世女王之子基本没有继位资格。日本古史记载中旁支继统的情况较少,以天皇五世孙身份登极的只有继体天皇继体天皇本名男大迹王,是应神天皇五世孙,武烈天皇死后,其被大伴金村等大臣推举即位。,继体是在近支皇族几近绝嗣的特殊情况下,作为颇有实力的旁支皇族得以继位。但是神功与应神所处的情况与继体完全不同,神功皇后在仲哀天皇突然离世后秘不发丧,以武力镇压两位具有继位资格的年长皇子,挟“胎中天皇”以令诸侯,种种行为有违《日本书纪》所标榜的正统原则。因此《日本书纪》需要让神功拥有“皇后”身份,以确保应神具有超越“庶兄”的嫡子地位。

于是需要在书写中删改神功世系,以提高其位阶。从《日本书纪》的写作习惯来看,每一本纪开头先记载纪主人出自哪支皇统,其次按世代由远及近依次记载其父祖姓名,如对皇极天皇世系的记载:“天丰财重日足姬天皇,渟中仓太珠敷天皇曾孙,押坂彦人大兄皇子孙,茅渟王女也。”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400頁。

由于神功四世祖彦坐王(日子坐王)是天皇之子,史上有其事迹,“气长”之名又源于其父气长宿祢王,因此修史者只能隐去神功两代世系。此举虽然无法令神功达到与大中姬一样的位阶,但三世女王纯粹的皇亲身份加上其所具有的神迹异能,基本能够保障其所生育的子嗣具有与大中姬子嗣相近的正统地位,此举也使得神功顺理成章地得到了“皇后”尊号。

在记载应神天皇“胎中受国”时“记纪”行文上的差别,亦可印证《日本书纪》有意维护应神的正统性:《古事记》中仲哀天皇不遵神谕突然身亡在先;武内宿祢求问神谕,称皇后腹内御子可得西方之国在后。参见卜部兼永抄、古森種松、大泽清臣校:『古事記』、42-43頁。《日本书纪》则记载神谕称皇后腹内御子可得新罗国在先,其后仲哀天皇突然身痛并于翌日亡故。参见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236-237頁。这一看似微小的改动,在叙事效果上实际产生了巨大差异,《古事记》的记载可以视为武内宿祢在仲哀天皇亡故后以神谕确定继承人;而《日本书纪》中神祇直接将“国土”授予神功腹中之子,以“君权神授”思想来增加“胎中天皇”应神继位的合法因素。

三、《日本书纪》对神功政权的政治寄托

日本学界有观点认为,《古事记》中所谓的“仲哀天皇记”绝大部分内容与神功皇后有关,因此可以被视为“应神天皇即位前记”,参见中西進:『古事記を読む3·大和の大王たち』、東京:角川書店、1986年;加村さとる:『「古事記」研究——神功皇后の年魚釣りについて』、『あいち国文』、第12号、2018年。意指神功皇后传说的本源即是为了凸显应神天皇承天命而生的特殊身份。但在《日本书纪》中,神功皇后被赋予了更为复杂的政治身份:《日本书纪》在体例上,将神功皇后事迹单列一卷,默认其统治者地位;在书写中对神功使用了象征统治者身份的“尊、崩、陵”等用语,堀井純二:「神功皇后·飯豊青皇女即位考」。但在建构神功话语时,将其地位限制在皇后与摄政层面,并没有将其书写为天皇。《日本书纪》成书正值元正女帝治世,其书列有推古、皇极、齐明、持统四卷女帝纪,齐明为皇极天皇重祚,二者为同一人,但在《日本书纪》中分别有纪。从这一点考虑,其未将神功记载为天皇,并非是出于对女帝的避讳,而应当包含着更为深远的政治寄托。

《日本书纪》载,神功皇后平定麛坂、忍熊叛乱之后,被群臣尊为皇太后,皇太后立儿子誉田别尊为皇太子,并且摄政长达69年,直至百岁时去世。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255-264頁。从这一记事可知,皇太子是由皇太后册封的,表明神功皇后与其子的关系,与其说是摄政的太后与皇太子,不如说是统治者与接班人的关系更为恰当。

德川光圀主导编撰的《大日本史》在仲哀和应神的本纪中详细记载了神功皇后的事迹,但没有将神功列于本纪之中,而是记载于后妃列传中。著者在其传后的注中云:“按仲哀之崩,天下无主,皇后奉遗腹,以号令四海,称为胎中之帝。然应神既生,宜立为天子,而立为太子,名实不正,皇后疑乎即真矣。

后世徒见其迹,遂列皇统世次,大失舊史之旨。《古事记》历叙帝王治天下,宜以应神接仲哀之后,不数皇后。

至于《日本纪》,则特书曰摄政元年,其义亦严矣。且女主即真,如推古、持统,皆称天皇,而皇后则否。其后议定追谥,亦曰神功皇后,而不奉天皇之号。

由是观之,其不宜列于帝纪审矣。虽然,仲哀、应神之際,皇后称制,实行天子之事,故今不没其实,备后举动于二帝本纪,而不别作皇后纪。

”[日]德川光圀:《日本史记》第三册,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880页,注释③(《日本史记》即《大日本史》在中国出版所用名)。可见《大日本史》对神功皇后曾是正式的统治者持怀疑态度,但其对于《日本书纪》将皇后“特书为摄政”表示赞同。《大日本史》强调名分论,与《日本书纪》注重正统性可谓异曲同工,由此可以得知神功不能被记载为天皇的原因应是其缺少即位合法性,具体体现在以下两点:其一,《日本书纪》中神功奉“胎中天皇”的名义镇压麛坂、忍熊两位合法皇位继承人,神功曾传达神谕称其子可得神授之国,如果神功代其子即位,则证明其不尊神谕,镇压麛坂、忍熊更是师出无名;其二,神功缺少成为天皇的血统。虽然编撰者出于政治目的删改了神功的世系,将其硬性升格为三世女王,但神功实际上与同时代的皇族并没有较近的血缘关系,编撰者出于对皇亲政治的深层认知,认为神功皇后是不能进入权力中枢的,更不具有成为天皇的正统血统。

《日本书纪》的编撰恰好经历了皇亲政治的兴盛与衰落,其监修者舍人亲王是元明至圣武朝的元老皇亲之一,其与新田部亲王和长屋王维系了皇亲政治最后的辉煌。在皇亲政治走向没落的过程中,藤原氏势力逐渐上升。

“藤原”作为姓氏最初是天智天皇赐予功臣中臣镰足的,后由其子藤原不比等所承袭。藤原不比等因拥立文武天皇而受到重用,其四个儿子武智麻吕、房前、宇合、麻吕被称为“藤原四子”,分别为藤原南家、北家、式家、京家之祖。藤原氏作为元明朝至圣武朝的新兴政治力量,与日渐衰落的皇亲势力不免发生龃龉,在不比等幼女光明子立后一事上,以长屋王为代表的皇亲势力便成了最大的阻碍。两派斗争的最终结果是:

在《日本书纪》成书不足十年时,长屋王受到诬告,并最终与妻儿一起自尽,随后日本史上著名的“人臣皇后”藤原光明子登上了历史舞台。当时的修史者对于藤原氏权势的不断膨胀有切身感触。处于舍人亲王监修下的《日本书纪》,通过对神功皇后摄政形象的塑造,确立起一种观念:即使功高权重如神功皇后者,如非正统皇族出身亦不可成为天皇。

在个人修史并不盛行且只有少数贵族掌握文字的时代,官修史书相当于对集体记忆的重新塑造。通过分析藤原光明子的立后诏书,可以看到《日本书纪》对于神功皇后“集体记忆”的塑造是具有一定效果的:因藤原光明子并非皇族出身,在其立后诏书中特意援引了拥有五世皇族血统的磐之媛皇后的先例,却没有寻求更加著名的神功皇后之例。其后的摄关时代,在绝大多数时间里藤原氏外戚实际上掌握了最高权力,藤原氏女性几乎独占后位,但从未出现藤原氏皇后登极的情况。对于注重先例的古代日本皇室来说,《日本书纪》对神功皇后政治身份的塑造,不啻为藤原氏后妃设置了权位的天花板。

而神功皇后的女帝地位被更改为“摄政”,不但不违背“正统性”要求,还起到了将“摄政”归为皇室成员所有的作用。日本古代女主临朝有以男性重臣作为辅佐的常例,如推古天皇时的摄政厩户皇子、即圣德太子,其父母分别为推古天皇的同母兄及异母妹。持统天皇时的太政大臣高市皇子。高市皇子是天武天皇与胸形尼子娘所生之长子,虽因生母身份低微而难以继统,但其在“壬申之乱”中屡立战功,故其声望甚高。直至858年藤原良房首任“人臣摄政”,此前摄政或拥有类似摄政地位的官员均为皇室成员。但如果神功成为实际上的君主,那么在其执政期间,有摄政资格的当属大臣武内宿祢。

武内宿祢的生平事迹也充满神话色彩,相传他是日本第八代天皇孝元天皇的曾孙,历仕景行、成务、仲哀、应神、仁德五朝,其中还包括历时69年的神功皇后摄政期,在官时间长达

244年。[日]德川光圀:《日本史记》第四册,安徽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281页。

他被认为是平群氏、纪氏和苏我氏等重要氏族的先祖,故被称为“大臣之祖”。从《古事记》对于仲哀出征到应神即位之间重大事件的描写中,可以看出武内宿祢在政治上有着主导性作用:神功传达神谕并以“胎中天皇”之御母的形象出现,更偏重于突出“胎中天皇”的神圣性,武内宿祢则充当了神谕的执行者,直接处理世俗事务,策划并指挥对麛坂王、忍熊王的战争。《古事记》中神功与武内宿祢这种女性主导宗教权力、男性主导世俗权力相结合的形式,与日本古代的“姬彦制”“姬彦制”指男女领袖共同进行统治的一种政治形式,“姬”与“彦”可能为姐弟、兄妹或夫妻等关系。十分相似,比较符合传说时代的特点。《日本书纪》将“女主即真”改写为“皇后摄政”,挤占了原本在神功执政时期最有可能作为摄政的武内宿祢的地位。

在《古事记》中二者共同参与的活动,经《日本书纪》的书写,武内宿祢的身影变得模糊或弱化,神功皇后被突出甚至放大:比如神功着男装,统帅军队作战等。究其原因,仍是正统性思想在《日本书纪》编撰过程中的体现。《日本书纪》所记载的史事与时政具有相关性,以武内宿祢为先祖的几个氏族在当时的政治影响力逐渐走低,特别是苏我氏,更有着比较微妙的地位。日本史上虽然不乏外戚权臣,但这其中敢弑杀君主的却仅有苏我氏。

自苏我稻目起,苏我氏世代是朝中权臣,其与皇室通婚,多位天皇由苏我氏诞育。

在飞鸟时代早期,崇峻天皇因是苏我马子苏我马子是苏我稻目之子。的外甥而得以即位,

因此在崇峻天皇当政时期,苏我马子一手遮天,崇峻天皇对此甚为不满。据载:天皇曾指野猪骂苏我马子,称:“何时如断此猪之颈,断朕所嫌之人!”苏我马子闻知此事之后,“使东汉直驹弑于天皇,是日,葬天皇于仓梯冈陵”。 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續日本紀』後篇、東京:吉川弘文館、1971年、131-132頁。

只因崇峻天皇表达了对苏我马子一手遮天的不满,苏我马子就遣人将其弑杀,并仓促埋葬。古坟时代及飞鸟时代前中期,天皇去世一般都会经过较长时间的殡期,之后再下葬。苏我马子在崇峻天皇被弑当日将其埋葬是有悖于常例的。其子虾夷、孙入鹿也通过武力逼迫等方式操纵皇位的继承,这些行为极大地威胁了天皇及皇族成员的人身安全。

皇极天皇五年(645),皇极天皇的弟弟轻皇子、儿子中大兄皇子联合苏我石川麻吕及中臣镰足等发动了“乙巳之变”,

以三韩使者来朝为由,设计于朝堂上刺杀了苏我入鹿,次日苏我虾夷亦于宅邸自焚,苏我宗家势力灭亡,轻皇子、中大兄皇子等人

掌握了最高权力,此后经历一系列政治斗争,逐渐形成了以天皇、皇后及皇子为统治核心的皇亲政治。在这种形势下,武内宿祢作为苏我氏的先祖,被挤占摄政地位也在情理之中。神功皇后作为应神天皇的生母,属于皇室成员,相较于苏我氏的先祖武内宿祢,当然更适合成为摄政。

四、《日本书纪》丰满“三韩征伐”记事

关于神功皇后最著名的传说即为“三韩征伐”。不仅是《日本书纪》,在《古事记》《先代旧事本纪》《古语拾遗》等早期具有史料性质的文献中,均有神功皇后征三韩的记载。对于征韩的过程和结果也多数描写为神功皇后“兵不血刃”、三韩甘愿臣服并且“不绝朝贡”。统合其他信息可知,所谓的“三韩征伐”并没有发生真正的战争,“不绝朝贡”也只是古代日本与朝鲜半岛诸政权之间的物质文化交流。且《古事记》记载神功母系先祖是新罗王子天日枪,由此可以推测,神功皇后的原型与朝鲜半岛有某种联系,其所活跃的时代,日本曾与朝鲜半岛进行较多的物质文化交流。

相比于

《古事记》《先代旧事本纪》《古语拾遗》等对于神功皇后传说的记载,《日本书纪》的一大特点就是针对“三韩征伐”添加了很多内容,诸如百济多次朝贡且供物珍贵精美,新罗不按时朝贡且供物粗鄙、毫无诚信,甚至在行文中插入了历史背景模糊的日本与新罗之间的恩怨。据载

:“禽获新罗王诣于海边,拔王膑肋令匍匐石上,俄而斩之埋沙中。则留一人,為新罗宰而还之。”在得知王尸葬处后,“王妻与国人共议之杀宰,更出王尸葬于他处,时取宰尸,埋于王墓土底,以举王榇窆其上曰:‘尊卑次第固当如此’。于是天皇闻之,重发震忿,大起军众,欲顿灭新罗,是以军船满海而诣之”。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249頁。

由于神功皇后是虚实结合、传说性很强的人物,因此通过对比东亚地区其他相关汉籍文献,可以认定《日本书纪》对于此段史事的描写不具有真实性,理由有三:其一,一国之君被敌国戕害是严重的国际事件,然而此事在同一时代成书的中国及朝鲜半岛史书中均没有记载;其二,文中的历史背景模糊,新罗王、新罗宰、王妻、天皇均无具体名字,不符合《日本书纪》的书写习惯;其三,此事记载在“神功皇后摄政前纪”,若此处的“天皇”指仲哀天皇,则“天皇擒获新罗王”“天皇重发震忿”与仲哀天皇不愿攻打三韩相矛盾,因此这段日本与新罗之间的恩怨,有明显的生硬拼凑痕迹。有学者陈俊达:《关于〈日本上古史研究———日鲜关系与日本书纪〉中存在的两个问题》,《大庆师范学院学报》,2014 年第4期。认为这是借用新罗第十代王奈解尼师今之子、第十六代王讫解尼师今之父舒弗邯昔于老的传说

:“七年(253)癸酉,倭国使臣葛那古在馆,于老主之。与客戏言:‘早晚以汝王为盐奴,王妃为爨妇。’倭王闻之怒,遣将军于道朱君讨我。大王出居于柚村,于老曰:‘今兹之患,由吾言之不慎,我其当之。’遂抵倭军,谓曰:‘前日之言戏之耳,岂意兴师至于此耶。’倭人不答,执之。积柴置其上,烧杀之,乃去。于老子幼弱不能步,人抱以骑而归,后为讫解尼师今。味邹王时,倭国大臣来聘。于老妻请于国王,私飨倭使臣,及其泥醉,使壮士曳下庭焚之,以报前怨。倭人忿,来攻金城,不克引归。”(高丽)金富轼:《三国史记》,保景文化社1984年版,第777页。

这种说法虽没有定论,但两者从故事框架来看确实有相似之处。

还有一处与新罗相关的记载也有着同样的问题:新罗以两位美女诱惑日本征新罗将领沙至比跪,致使其转而攻打伽罗。之后“沙至比跪知天皇怒,不敢公还,乃自窜伏,其妹有幸于皇宫者,比跪密遣使人问天皇怒解不”。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263頁。此事按《日本书纪》记载,是发生在神功皇后摄政时期,其上下文对于神功皇后的称呼为“皇太后”,对应神天皇的称呼为“皇太子”或“誉田别尊”,因而此段引文中的“天皇”指代不明。有学者认为这一记载是借用仁德皇后之父葛城袭津彦的传说,可以认定这也是编撰者杜撰或硬性拼凑的。

除此之外,《神功皇后纪》中还有许多新罗不按时朝贡及不恭不顺等记载。而在罗列了大量新罗“罪责”的同时,书中也大肆渲染百济对日本的“恭顺”。

据《日本书纪》记载,神功皇后摄政47年之时百济使臣与新罗使臣同时到达日本,神功、应神及群臣都表现得十分激动,但在查看贡物时却发现了问题:“仍检校二国之贡物,于是新罗贡物者珍异甚多,百济贡物者少贱不良。便问久氐等曰:‘百济贡物不及新罗,奈之何?’对曰:‘臣等失道至沙比新罗,则新罗人捕臣等禁囹圄,经三月而欲杀。时久氐等向天而咒诅之。新罗人怖其咒诅而不杀,则夺我贡物,因以为己国之贡物;以新罗贱物相易,为臣国之贡物’。”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259頁。可见此处的新罗不仅无道,而且其贡物数量少且质量粗鄙,而百济贡物数量多且质量优良。

神功皇后摄政五十年时,久氐等又赴日朝贡,“于是皇太后欢之,问久氐曰:‘海西诸韩既赐汝国,今何事以频复来也?’久氐等奏曰:‘天朝鸿泽远及弊邑,吾王欢喜踊跃不任于心。故因还使,以致至诚。虽逮万世,何年非朝’”。 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261頁。

在《日本书纪》中,百济的恭顺程度及朝贡次数之多是神功皇后所没有意料到的。神功曾嘱咐应神及武内宿祢,称“朕所交亲百济国者,是天所致,非由人故。玩好珍物,先所未有;不阙岁时,常来贡献。朕省此欵,每用喜焉;如朕存时,敦加恩惠”。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前篇、262頁。即要特别注重日本与百济之间的关系。然而,“百济之恭顺”不仅从其他史料上找不出佐证,且不符合当时东亚的国际形势,虽然当时百济奉行远交近攻的策略,与日本交好,但从中原王朝的势力及朝鲜半岛诸国家的实力等方面考虑,百济与日本虽然有密切关系,但不会卑微若此。因此《神功皇后纪》中的“百济之恭顺”与“日新恩怨”同样属于修史者的添笔。

公元7世纪,朝鲜半岛的局势波谲云诡,先是高句丽与百济结盟进攻新罗,新罗向唐朝求援,唐朝出兵、新罗助剿

反灭百济,高句丽势力收缩。而后百济遗民在原宗室鬼室福信的带领下开展了复国运动并求援于日本。此时的日本刚刚进行了大化改新,正处于新旧势力交锋时期,日本统治阶级出于对自身外交利益的追求及转移国内矛盾等方面的考量,遂出兵援助百济。

663年秋,唐朝在新罗军队的配合下,在白村江海戰中大败日本与百济的联军,战况十分惨烈,《旧唐书》记载“(刘)仁轨遇倭兵于白江之口,四战捷,焚其舟四百艘, 烟焰涨天,海水皆赤,贼众大溃”。《旧唐书》卷八四《刘仁轨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791-2792页。《日本书纪》则更为详细地记录了战争经过:“

己酉,日本诸将与百济王不观气象,而相谓之曰:‘我等争先,彼应自退。’更率日本乱伍中军之卒,进打大唐坚阵之军。大唐便自左右夹船绕战。

须臾之际,官军败绩。赴水溺死者众,舻舳不得回旋。朴市田来津仰天而誓,切齿而嗔,杀数十人,于焉战死。”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後篇、東京:吉川弘文館、1986年、287頁。

白村江海战的惨败使得日本面临的国内外形势紧张起来。翌年日本“于对马岛、壹岐岛、筑紫国等置防与烽,又于筑紫筑大堤贮水,名曰‘水城’”,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後篇、289頁。意在防范唐及新罗海军进攻其本土。旧势力利用对外战争的失败趁机向天智天皇施加压力,又逢迁都,民心不稳,“讽谏者多,童谣亦众,日日夜夜失火处多”,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日本書紀』後篇、291頁。政治形势不容乐观。天智系在这种并不稳固的局势下仅传承到第二代,便被天武一系所取代,天智系势力元气大伤,但其后裔并没有全部脱离政治中心。

《日本书纪》从受命编撰到成书,历经天武至元正五朝,其中文武、元正兼具天武(父系)天智(母系)两系血统,持统、元明两位女帝均为嫁入天武系的天智皇女,因此这四代天皇虽然表面上仍旧传承着天武一系的皇统,实际上天智天武两系处于合一状态,并且已经向天智系倾斜。然而刚刚经历过“壬申之乱”等政权波动,天智系皇统仍处于一种较为微妙的地位。这几位具有天智系血统的天皇出于对自身统治合法性的标榜,也需要为天智天皇正名,如文武天皇大宝二年(702)十二月二日,朝廷发布敕书称:“九月九日、十二月三日,先帝忌日也,诸司当是日,宜为废务焉。”黑板勝美、國史大系編修會編:『新訂增補國史大系·續日本紀』前篇、16頁。

九月九日是天武天皇忌日,十二月三日是天智天皇的忌日,在天智忌日前发布此敕,意在突出天智的“先帝”身份。此外,持统、元明等女帝即位时多次宣扬天智的“不改常典之法”。而对于白村江战役惨败这一历史“污点”则需要找到合适的方式化解,神功皇后作为传说中日本征韩的“第一人”,势必会成为修史者大做文章的对象。

《日本书纪》的监修舍人亲王作为天武皇子对此也不会提出异议,天武天皇作为改新一派的成员,同时也是战争名义上的指挥者齐明天皇之子,在战争期间一直追随母亲与兄长,属于战争决策者集团,天武系同样需要为自己先祖的行为寻找合理的史料支撑。如果三韩曾是伟大的先祖神功皇后的臣属,且先祖有旨意要后人与百济永世结好,那么协助百济讨伐不臣之新罗是正义之举,虽败犹荣。所以《日本书纪》丰满了对神功皇后“三韩征伐”的相关记事,不仅意在维护齐明、天智、天武等天皇的统治根基,更有维护天智系血统的持统、文武等天皇正统性的深刻用意。

結  语

《日本书纪》在记述神功传说时带有明显的政治目的,对于神功的世系和“摄政”地位及其“三韩征伐”的细节与后续等方面做了刻意增删与修改,这些改动归根结底是要服务于《日本书纪》的编撰目的,即维护天皇统治的正统性。

《日本书纪》中神功皇后与应神天皇在人物塑造时是两位一体的,神功皇后取得“皇后”尊称的主要评定标准是其子应神成为天皇,而应神即位的正统性又是由神功的皇后身份所提供的。将神功的世系由五世王改为三世王,保证了神功与应神彼此地位的正统性。由于神功不具有成为天皇的血统,所以《日本书纪》在默认其统治者地位的同时又极力掩饰其统治者身份,将其记载为“摄政”,此举不仅贯彻了《日本书纪》维护正统的写作方针,还弱化了原本在神功执政时期最有可能担任摄政的武内宿祢,将“摄政”身份归为皇室成员所有。同时在“三韩征伐”传说中增添了“百济之恭顺”及日本与新罗间的恩怨,以维护统治集团的尊严及天智系君主的正统性。

在其后问世的《先代旧事本纪》也可以验证《日本书纪》在记述神功皇后传说时强烈的政治目的,其书引用了《日本书纪》对于神功皇后的部分记载,但在记述神功皇后世系时却采用了“五世女王”说,且正文中也未过多谈及“三韩征伐”。出现这一差异的原因是当时的政治格局对于神功皇后的政治需求已经降低:一是,《先代旧事本纪》编撰时日本的政局已相对稳定,所面临的国际局势也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唐朝国力雄厚,日本通过多次派遣遣唐使已与唐朝建立友好的外交关系;而百济则早已灭国,没有了重墨书写其与日本关系的必要性。二是,平安时代开创者桓武天皇的母系为百济移民的后裔,若过分描写百济的谦卑恭顺,对桓武系天皇不啻为一种冒犯,因此其编撰者对于有着明显谬误的记载不予采信。其后在元日战争、丰臣秀吉侵朝乃至两次世界大战时期,神功皇后传说均发生过演变并增添了更为复杂的内容,为了迎合时事需求,甚至一度将“三韩征伐”改写成“抵御三韩入侵”。経濟雑誌社編:『群書類従·第壹辑 (神祇部)』、東京:経濟雑誌社、1893年、447-448頁。可见,随着时代的演变,神功皇后的形象塑造已不局限于维护统治阶级的正统性,而是将其作为日本对外战争的精神领袖,被继续丰满与改造。

责任编辑:宋  鸥

The Political Shaping of the Legend of JinguKogo in the Nihonshoki

JIANG Jin-yan1,MIAO Wei2

(1.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Shandong University,Jinan,Shandong,250000,China; 2.School of Northeast Asia Studies,Shandong University,Weihai,Shandong,264200,China

)Abstract:JinguKogo was regarded as a “spiritual idol” by the Japanese government at the war times. As the first official history book to record the legend of JinguKogo,Nihonshoki 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shaping the legend. Nihonshoki had a strong political purpose in creating the image of JinguKogo,ensuring the legitimacy of her son OujinTenno’s accession to the throne. Recording JinguKogo as the “Regent” suppresses Takesiutinosugune’s position and attributes the “Regent” to the Royal Family. In order to maintain the dignity of the ruling group and the legitimacy of the rule of the TenjiTenno’s royal family,it added a lot of contents to the legend of the “Expedition against Three Korean Tribes”. With the changes of the times,the legend of JinguKogo evolved and was later transformed into the ‘spiritual leader’of Japan’s foreign wars.

Key words:Nihonshoki;JinguKogo; OujinTenno; the “Expedition against Three Korean Expedi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