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磊
这两年北京城郊的僻静路面上老能碰到那种搞测试的无人驾驶AI车,大伙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丝毫不会产生“幽灵车”之类的灵异联想。不到100年以前,同样是在这些路面上,隔三岔五也能看见踽踽独行的小毛驴,前边没人牵缰绳,后头没人抡鞭子,骑在驴背上的人也不操心掌握方向,驴自己的目标却非常明确,态度也很坚定,只是默默朝前走。这种驴在北京人嘴里有个专门的说法,叫“对槽驴”,又叫“顺槽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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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街面上的拉客驴,按大面上说,拢共分三大流派。最低端的是每年冬天,地里干完了活,驴、马、骡子之类的大牲口闲着没事,京郊农民就牵着它们进城,拉货也成,拉人也可以,好歹挣俩活钱。这种驴没有固定的营运场所,都是在大道边上随便找个地方趴活,谁想骑驴,招呼一声,骑上就走,到站下驴以后,再等下一个主顾。
三大流派里技术含量最高的,那得说对槽驴。这种驴有点像现在的公交车,有自己固定的营运路线。还是小驴驹子的时候,主人就得花心思训练,分别在线路的两头各设一个驴棚,驴棚里有食槽和水槽,还有专人伺候,然后每天牵着驴在路上来回遛达。天长日久,驴形成了条件反射,知道沿着这条路走到头就能吃饭睡觉。到了最后,不用人牵,自己就能走,这种驴就叫对槽驴。眼下北京话里还有这么个说法,形容俩人原先谁也不认识谁,头回见面“自来熟”,什么话都愿意跟对方讲,连银行卡密码都能顺嘴秃噜出来。这样的情况用文言说,叫“一见如故”,要是翻译成老北京的大白话,那就得说“这俩人投脾气,对上槽了”。
对槽驴的价钱比普通驴高,通常还需要请买卖铺户出面做担保,行话叫“找铺保”。有的人性子独,不愿意外人跟着,或者希望给别人造成自己是个“有驴族”的错觉,那就可以多花俩钱,租对槽驴。骑对槽驴走在半路上渴了、饿了,临时停下打打尖,歇会儿再走,那都没有问题。真要是说走到一半改了主意,想去别的地方转转,跟驴商量说:“嘿嘿,那什么,驴哥,要不咱甭上那边去了,稍微往这边来来,成不成?”驴的脾气您都知道,要多倔有多倔,除非打死做成驴肉火烧,否则绝对不会跟着外人往斜路上走。
高低两种档次的驴中间,还有一种赶脚驴。这种驴老得让人牵着,牵到哪儿,走到哪儿,职业牵驴为生的人,俗称“赶脚的”,也可以叫“脚户”。老式年间,朝阳门到通州的京通路还是一条黄土路,单程大概40里地,路面上走的有对槽驴,也有赶脚驴。对槽驴到了那边有固定站点,可以歇一宿再往回返。赶脚驴没站点,只能当天打来回,驴走80里,人也得跟着走80里。北京曲剧《王小赶脚》有段唱词,讲的就是赶脚的跟租驴人诉苦说,为别人赶脚,赶脚的受辛苦,人家骑着驴,我就跟着跑,张家湾一去四十里,来回八十整一天。
宣外有个赶驴市
1996年,《宰相刘罗锅》的热播带火了刘罗锅,捎带手也让刘墉住过的礼士胡同变得广为人知。礼士胡同旧称驴市胡同,紧挨着朝阳门,当年从北京东边出城办事的人大多都要在这儿租驴。无独有偶,隔着中轴线跟朝阳门遥相呼应的阜成门外还有一个“驴市口”,曾经是北京西边最大的驴市,1950年代初才改名成了礼士路。
除了礼士胡同和礼士路,10来年以前,宣外大街路东的高楼大厦背后还隐藏着一片破破烂烂的胡同区,正名“香炉营”,俗称“赶驴市”,应该算是老北京南城最大的公交枢纽。家住南城的人去赶驴市租条驴,往西走,出西便门,能到白云观、六里桥;往北过宣武门,进内城,能去西单、西四、新街口;往东走,还可以去前门大栅栏和东四。那真可以说是能退能进、能攻能守,怎么走都方便。小说《城南旧事》有个桥段,讲的就是小英子全家到宣武门租驴,再出西便门,去白云观赶庙会、轧神仙。
神仙门口堵了驴
轧神仙的风俗,打根上说,应该是南方传过来的。按那边的说法,每年阴历四月十四前后,过生日的吕洞宾都要幻化成凡人模样,来人间溜达一圈,谁要是碰上他,就能交好运、发大财。所以每年到了这个时间段,凡是有吕祖庙的地方,必定人山人海,大伙都想碰碰运气。吕洞宾在北方的流量不算特别大,这个风俗从南方传过来,主角就换成了北京人更熟悉的长春真人丘处机。丘处机的生日据说是阴历正月十九,每到这天,他都要降世临凡,回原先工作的白云观??,谁要是能遇见他,那就叫黄鼠狼踩电门——抖起来啦。每年正月十九,燕九节,西便门外直通白云观的大道上男女老少、高矮胖瘦,全是骑驴、坐车赶庙会的闲人,大道两边还一个挨一个,支起来好些做买卖的棚子,吃喝玩乐一条龙,要多热闹有多热闹。
眼下有的人耗财买脸,出席重要场合特意还得租辆豪车,为的是人前显贵,给自己壮个门面。老北京租驴也有差不多的习惯,当冤大头的多数都是十七八岁、二十出头的帅小伙。一般人租驴,没什么特高的要求,能骑、能走就成。帅小伙就不一样了,原本就是爱俏的岁数,从头到脚捯饬得溜光水滑,帅呆了、酷毙了,唯独屁股底下骑个老弱残驴,走起来一瘸一拐,让道上的大姑娘、小媳妇瞧见,那不就露怯了吗?所以过去帅小伙去白云观赶庙会租驴,条件就得比一般人高,用现在的话说,驴况必须要好,最少也得八成新,牙口不能太老,身量、颜色还得周正,纯黑的最好,浑身上下跟黑段子似的油光閃亮,不能有杂毛,不能有秃的地方。
花大价钱租的驴,要是老老实实跟道上走,不显山,不露水,那就算白瞎啦,一定得让它跑起来,能跑多快就跑多快,手里的鞭子紧着抡,腆胸叠肚,高仰脸,大嘴撇到后脑勺,还得玩了命地吆喝:“哎哎,驴来了啊,驴来啦!靠边,赶紧靠边!嘚……驾!”为的就是让道上的人,特别是女眷们都瞧清楚,自己有驴,有“豪驴”。
如今赶上早晚高峰,北京的大马路上堵得都跟停车场差不多,多豪的车到了这个份上它也豪不起来。以前的人更不讲究什么交通规则,帅小伙骑着“豪驴”,你追我赶、横冲直撞,一来二去,大道上弄不好就堵了驴啦。明朝万历年间,宛平县令沈榜逛白云观,见识了西便门外堵驴的西洋景,回家写了这么一句话:技巧笙歌,珠玉锦绣,充塞道路,应接不给,备极一时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