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论争与沈从文的“自我经典化”

2023-11-08 03:50蒋士美
关键词:沈从文

蒋士美

摘 要:1930年代,沈从文先后发起了“京海之争”“反差不多”等一系列文学论争。当我们重返论争所发生的历史现场,将两次论争结合起来进行整体考察,可以发现:“京海之争”并非“京派”与“海派”这两大文学流派之间的正面交锋,而是由沈从文独自代表北方作家群体(京派),与居于上海的作家群体(主要是左翼作家)展开的一场关于政治、商业与文学之间关系的大讨论;“京海之争”的真正肇始也不是沈从文的《文学者的态度》一文,而是他的另一篇文章《论“海派”》;同时,沈从文发起“反差不多”论争的真正意图与“京海之争”一脉相承,都是旨在通过批判文坛普遍存在的“差不多”现象,凸显以自己为代表的“京派”文学之独特价值。藉由系列文学论争,“京派”这一“作家群体”正式浮出历史地表,而沈从文作为后期“京派”文学的代言人,其创作观念和文学理想也日益凸显,并逐步在整个中国现代文坛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文学论争显然是沈从文主动选择的一种“自我经典化”的媒介策略,无论是在“京海之争”中强烈批判“海派”作家“玩票白相”的创作态度和“商业竞卖”的恶劣风气,还是在“反差不多”论争中激烈指责以左翼文学阵营为代表的公式化、概念化创作倾向,其背后潜藏的都是沈从文强烈的“自我经典化”意识,他实际上是想要借助群体的力量,让自己代表和引领的自由主义文学理念脱颖而出,以完成在中国现代文学场中的站位,进而为自己念兹在兹的“伟大中国文学作品”指明创作方向。

关键词:沈从文;“京海之争”;“反差不多”;自我经典化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268(2023)04-0160-08

众所周知,处于重大转型时期的中国现代文学场,其内部形态可谓风云变幻、波诡云谲,尤其是1930年代的现代文学场,各种思潮流派一时并起,各类创作理念层出不穷,各式文学论争更是此起彼伏。在这一纷繁复杂的文学场域之中,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经典意识而又著述颇丰的“文学在场者”——沈从文也不可避免地身陷于多场文学论争之中。目前,对于沈从文在1930年代先后发起“京海之争”“反差不多”等多场文学论争的真实意图,学界莫衷一是、言人人殊。吴立昌指出,系列文学论争表明论争双方在如何看待时代与艺术、政治与文学关系方面潜隐着分歧[1];江守义认为,沈从文关于“海派”“差不多”和“文学与战争”的文学论争,既体现出他与时代流行观念之间的差异,也体现出用文学之美来抗争时代之弊的个性色彩[2];侯玲宽认为,沈从文对海派的批评隐现了他理想化的文学观以及文化认同隔阂下的矛盾冲突[3];张悦则强调,沈从文发起文学论争实际上体现了他对当时文坛始终没有出现“伟大文学作品”的一种焦虑和号召[4]。总体上看,各家之言说均有其合理性,但他们大多都是围绕着某一场文学论争展开,缺乏一种宏观的、比较的研究视野。当我们返回到1930年代这一现代文学历史现场,从历时性的维度将沈从文此一时期发起的多场文学论争结合起来作一整体考察之后,可以推定,沈从文在1930年代挑起“京海之争”“反差不多”等一系列文学论争的背后,其实潜藏着极其深刻的“自我经典化”意图。

一、重审“京海之争”

目前,学界论及1930年代中国现代文坛那场引人注目的“京海之争”,大多都会使用这样的说法:京派作家沈从文1933年10月18日在《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批判海派作家“玩票白相”的文学态度,上海作家苏汶(杜衡)于当年12月1日在《现代》月刊发表《文人在上海》一文予以反驳,对“不问一切情由而用‘海派文人这名词把所有居留在上海的文人一笔抹杀”[5]表示不满。随后,众多作家卷入其中,纷纷围绕“京派”“海派”问题撰文,表达观点立场,展开热烈讨论。最终,鲁迅以旁观者与局外人的身份,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京派”与“海派”》一文,称“京派”近官,为“官的帮闲”,“海派”近商,为“商的帮忙”,对“京”“海”各打五十大板,“京海之争”由此告一段落。但是,当我们重回论争发生的历史场域,全面考察参与到这一论争之中文人们撰写发表的所有争鸣文章,不难发现,目下有关“京海之争”的一些通行说法,还有诸多可待商榷之处,应该重新审视思考,此处列举两例。

其一,沈从文的《文学者的态度》一文并非“京海之争”的肇始。学界之所以将沈从文的这篇文章认定为“京海之争”的发端,大概是源于鲁迅在《“京派”与“海派”》一文的开篇语:“自从北平某先生在某报上有扬‘京派而抑‘海派之言,颇引起了一番议论。最先是上海某先生在某杂志上的不平,且引别一某先生的陈言,以为作者的籍贯,与作品并无关系,要给北平某先生一个打击。”[6]这段话看似写得隐晦,但了解时代背景的人则一目了然,作为“京海之争”的亲历者,鲁迅明显将沈从文及其《文学者的态度》一文当成了“京海之争”的发起点。由于始终“浸润在时代情绪里”[7]的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坛拥有非同寻常的话语权,后继学者将他的说法作为证据来确定“京海之争”的发端,似乎也能理解。但如果细读沈从文《文学者的态度》一文,则会发现,此文延续了其一贯的文学思想,意在通过批判当时文学界广泛存在的“玩票白相”的虚浮风气,来宣扬伸张一种“诚实”“勇敢”的创作态度:“伟大作品的产生,不在作家如何聪明,如何骄傲,如何自以为伟大,与如何善于标榜成名;只有一个方法,就是作家‘诚实的去做。”[8]沈从文在《文学者的态度》一文中,从头至尾都是站在个人的立场来阐明观点,没有丝毫涉及“京派”“海派”的言词,其批判矛头也是指向整个中国现代文坛的,并不存在明显的地域偏见,因而将这篇文章视为“京派”“海派”两大流派之争的肇始并不合理。近年来,也有一些学者認为苏汶的《文人在上海》才是“京海之争”的触发点[9],但与上文相类,通读苏汶《文人在上海》一文,亦可发现,此文虽然明确提到了“海派”,但并未言及“京派”,更没有就北方文人的创作态度提出质疑与批评,其本意在于表明上海文人生存之艰难,因而,《文人在上海》显然不是对沈从文《文学者的态度》的直接回应,这两篇文章在内容上几乎找不到任何针锋相对的发难与回击之处。故笔者以为,要说到这场论争的真正发端,非沈从文回应苏汶的《论“海派”》一文莫属,证据有三点:一是沈从文在这篇文章中,首次对“海派”这一名词进行了准确的概念界定——与“礼拜六派”同源异流,是“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的结合,可引申为“投机取巧”和“见风转舵”,并以实例方式详细阐述了“海派”的恶劣影响;二是沈从文在这篇文章中对“海派”进行了言词激烈的批判:“一个社会虽照例有这种无聊人类与这种下流风气存在,但这种人类所造成的风气,是应当为多数人所痛恶深恨,不能容忍它的存在[10]”;三是沈从文在这篇文章中明确使用了“北方作家”这一群体性名词:“北方作家倘若对于海派缺少尊敬,不过是一种漠视与轻视态度,实在还算过于恕道了!”[10]并号召在北方从事文学者共同扫除“海派”的恶风气:“根据北方一般从事于文学者的诚朴态度说来,使我还觉得有点遗憾。过分的容忍,一面固可见出容忍的美德,然而严酷检讨与批判的缺少,实在就证明到北方从事文学者的懒惰处。”[10]这里的“北方作家”,显而易见,指的就是后来被视为“京派”的作家群体。正是由于沈从文在这篇文章中对“海派”作家的尖锐批判,才导致了许多居于上海的作家直接卷入到这场论争之中。因此,沈从文1934年1月10日发表在《大公报》文艺副刊的《论“海派”》一文,才称得上是“京海之争”的真正肇始。

其二,所谓的“京海之争”,并非“京派”与“海派”这两大文学流派之间的正面交锋。实际上,不但“京派”作家群体之中仅有沈从文一人出面发声,真正的“海派”作家更无一人作出正面回应。首先需要明确的是,在沈从文的《论“海派”》一文挑起文坛论争之后,究竟有哪些作家对此撰文发声?就北方作家而言,实际上真正参与讨论的只有沈从文一人,虽然被后世公认为“京派”作家的师陀(笔名芦焚)曾经发表过《“京派”与“海派”》一文,但他在文中并不认可自己的“京派”作家身份,也没有完全站在“京派”的立场来展开自己的论述,甚至对“京派”还有一些批评之语,并客观公允地指出了沈从文的某些观点略显偏激。与之相反,居于上海的多数作家却介入到了这场论争当中,有学者按时间顺序统计了当时上海作家的参与情况[11],其中就包括曹聚仁、徐懋庸、阿英、森堡、鲁迅、徐梵澄、廖沫沙、祝秀侠、韩侍桁、胡风、姚雪垠等诸多知名作家和批评家。仔细分析这一统计数据,可以发现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参与到这场论争之中且频频发声的作家,大部分都是左翼作家(如鲁迅、徐懋庸、阿英、廖沫沙、胡风等),且没有一人隶属于真正的“海派”作家群体(根据沈从文的分类,“海派”作家主要是指延续旧式章回体的“礼拜六派”和玩弄现代派技巧的“新感觉派”);“海派”文学的代表作家如叶灵凤、张资平、穆时英、施蛰存、刘纳鸥等人,均没有对沈从文的批判作出任何回应。可见,这场所谓的“京海之争”,实际上是由沈从文率先发起并独自代表北方作家群体(京派),与居于上海的作家群体(主要是左翼作家)展开的一场关于政治、商业与文学之间关系的大讨论,沈从文强烈抨击的“玩票白相”的“海派”作家,从始至终都没有参与到这场论争之中。所以,这场论争,既非“京派”与“海派”之间的流派论争,也非居于北京、上海两地的作家之争,而是整个现代文坛关于两种不同的文化价值、创作态度以及审美观念的大讨论。

二、沈从文挑起“京海之争”意欲何为

厘清“京海之争”的来龙去脉、廓清与其相关的种种历史真相之后,沈从文发起这场文学论争的真正动机也呼之欲出。事实上,在发表《论“海派”》之前,沈从文便已经写出了《窄而霉斋闲话》《上海作家》《郁达夫张资平及其影响》《文学者的态度》等多篇批评文章,对以“海派”作家为代表的“玩票白相”的创作态度和不良风气屡屢大张挞伐,这些批评话语背后,隐微闪现出沈从文竭力倡导的诚实、素朴、勇敢、努力的文学观,《论“海派”》本质上也不过是其一贯态度的延续。不过,文中还是有几个细节值得特别注意。

其一,沈从文并没有像苏汶在《文人在上海》一文中所说的那样,用“海派文人”将居于上海的作家一笔抹杀。他在《论“海派”》中谨慎地表明了“海派”和上海并无必然联系的态度,指出“海派”恶习在南北两地都存在,并明确强调:非但杜衡(苏汶)不是“海派”作家,居于上海的茅盾、叶绍钧、鲁迅等人虽然长时间生活在上海,同样也不能被称为“海派”作家。他甚至还期待着这些居于上海的非“海派”作家能和自己一起扫除“海派”恶习:“关于海派风气的纠正与消灭,因为距离较近,接触较多,上海方面的作家,较之北方作家认识本题必更清楚,且更容易与之利害冲突,上海方面作家,应尽力与可尽力处,也必较之北方作家责任更多。”[10]可见,沈从文并不想与整个上海文坛为敌,也无意于挑起南北对立,他通过《论“海派”》想要批判的对象仅限于采用“玩票白相”的创作态度却又热衷于“商业竞卖”的“海派”作家,其矛头直指“礼拜六派”和“新感觉派”这两大作家群体,最终目的实则是为了宣扬自己的文学理想,维护新文学的诚实建设与健康发展。沈从文当然也知道这篇文章极易触动居于上海一地的作家们敏感的神经,为了避免误会、消除误解,故在文中对“海派”一词作了明确的界定,同时也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立场。

其二,沈从文在《论“海派”》一文中隐而弥彰地巧妙引入了“北方作家”(随后被曹聚仁命名为“京派”)这一群体性名词。撰写此文之时,沈从文正处于创作的成熟期,诸多优秀的作品面世使其广受好评,并已正式入主《大公报》文艺副刊,是名副其实的北方文坛代言人,在中国现代文坛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他身上的文学使命感和文学史追求随之日渐增强。但与此同时,以鲁迅为旗帜和领袖的左翼文学,因其“时代性”与“革命性”而成为当时文学的主流,掌握着文坛的绝对话语权。作为一个有着强烈经典意识的自由主义作家,艺术性、严肃性、持久性是沈从文在写作过程中最为看重的要素,左翼文学的文学理念与创作追求显然是他难以认可与接受的。刚刚进入现代文坛中心地带的沈从文,一方面有心想要矫正文坛积存已久的一些不良习气,确立诚实、健康、谦虚、质朴的创作理念,以宣扬自己的文学理想和经典追求,但个人的力量似乎稍显不足;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时机尚不成熟,不宜马上同左翼文学阵营撕破脸面,以致双方关系剑拔弩张。而苏汶的《文人在上海》一文,正好给处于两难境地的沈从文提供了绝佳的机遇,从这篇文章中,沈从文敏锐地捕捉到了两个关键词:一为“海派”,一为“北方同行”;前者是他一以贯之的批判对象,后者则是沈从文成为北方文坛代言人之后迫切想要引出的重要概念,虽然当时的沈从文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北方文坛代言人,但由自己提出这一点却明显不合时宜。苏汶为“海派”的小心辩护及其对“北方同行”的合理指责,使沈从文可以名正言顺地以北方作家代表的身份旧调重弹,就其持续已久的“海派”批评作出解释与回应。从沈从文的角度而言,他以北方文坛领袖身份写出《论“海派”》一文以挑起文坛论争,并非有意针对上海文坛,其根本用意还是想要借助群体的力量,逐步抢夺中国现代文坛的话语权,通过重申自己的文学理想,追求文学自身的独立价值,将自己纳入文学的经典体系之中。挑起与“海派”的论争更像是沈从文的一种迂回战术,其最终矛头显然还是对准了控制文坛话语权的左翼文学阵营,但要明确的一点是,他并不打算在此时便对左翼作家发难,只想适时推出“北方作家群体”(京派)以正式进入到现代文学的场域之中。

不过,这场论争的发展态势却远远超出了沈从文的预料,虽然曹聚仁发表在《申报·自由谈》上的文章《京派与海派》确实将“京派”这一沉寂许久的北方作家群体正式推向了大众的视野之中,沈从文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后期“京派”的核心与领袖人物。但令沈从文没有想到的是,他强烈批判谴责的“海派”作家,却无一人主动出场进行回应和反击,对他提出的文坛存在的恶劣风气等问题,也无人进行深入的思考与系统的讨论;真正介入这场论争之中纷纷撰文表达立场态度的作家,竟然大多是他暂时有意想要回避的居留于上海的左翼作家。并且,经过左翼作家的阐释与解读之后,以沈从文为代表的“京派”作家俨然成为与“海派”作家“无以异也”的存在。比如,曹聚仁提出“今日之‘京派有以异于‘海派乎?”[12]以强调两者并无本质区别;徐懋庸在《“商业竞卖”与“名士才情”》中反驳了沈从文关于“海派”是“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的结合的观点,认为“商业竞卖”是“海派”的特征,“名士才情”却是“京派”的特征[13];鲁迅则犀利地指出,“海派”是“商的帮忙”,“京派”是“官的帮闲”,均是左翼文学的批判对象。虽然沈从文这一时期并不愿与左翼作家发生正面论争,但对于左翼作家对其的强制解读与过分曲解,他还是选择在《关于“海派”》一文中给予一定的回应,主要是针对左翼文人的质疑作出解释,态度也相对温和。比如,对“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他进一步解释:“我所说的‘名士才情,是《儒林外史》上那一类斗方名士的才情,我所说的‘商业竞卖,是上海地方推销一类不正当商业的竞卖。”[14]这明显就是对徐懋庸所持观点的回应。

在众声喧哗的“京海之争”中,由于左翼作家的强势介入,沈从文想要借助“京派”这一北方作家群体,通过与“玩票白相”的“海派”作家进行论争以博取文坛话语权并宣扬自身文学观念的目的并未实现,左翼文学则藉由这场论争进一步巩固了自己在现代文坛的绝对话语权。左翼作家之所以如此积极主动地介入“京海之争”,很大程度上可能也是意识到了沈从文发起论争的深层动机,而这是志在获取全国范围内文学话语权的左翼文学万万不能接受的。正如师陀所言,“‘京‘海两派看起来是写作态度问题,骨子里却含政治问题”[15],这里的“海”指的正是左翼文学,因而,“京海之争”与其说是一场文学论争,倒不如说是一场关乎文坛话语权的政治斗爭。三、“京海之争”的余波与“反差不多”论争沈从文于1933年9月正式入主《大公报》文艺副刊,这在一定程度上标志着其北方文坛代言人身份的确立。《文学者的态度》是他作为北方文坛代言人的首次公开发声,该文延续了他一贯批评“玩票白相”创作态度的立场,着意强调了诚实勇敢精神对于创作“伟大中国文学作品”的重要性,进一步重申了自己的文学理想。而《论“海派”》则标示沈从文开始有意争夺中国现代文坛的话语权,这在他刚刚开始主持《大公报》文艺副刊时写给大哥沈云麓的信中可见一斑:“《大公报》弟编之副刊已引出,此刊物每星期两次,皆知名之士及大教授执笔,故将来希望殊大,若能支持一年,此刊物或将大影响北方文学空气,亦意中事也。”[16]这清楚地表明他想利用《大公报》在传媒界的地位来改变文坛风气的意图。所谓的“京海之争”,正是沈从文开始争夺文坛话语权的最初尝试,他显然意识到,沉寂已久的北方作家群体,想要再度博取文坛关注,文学论争是一条必由之路。可以说,当沈从文裹挟着与自己文学理念相近的“北方作家”卷入苏汶的“海派”话题时,其实是有意将整个北方作家群体推向论争的风口浪尖,以扩大整个北方文坛在中国现代文学场域之中的影响力与话语权。然而,“海派”作家的完全缺席与左翼作家的积极介入,使得沈从文意图通过“京海之争”来争夺文坛话语权的初次尝试近乎无功而返,左翼文学却藉此进一步巩固了自身的文坛统治地位。

不过,有着坚定文学理想和经典追求的沈从文,自然不会甘心于此。前文已经提及,沈从文争夺文坛话语权的最终目标正是掌控当时文坛话语权的左翼文学,他有意挑起“京海之争”,将“海派”作家确立为最初的论争对象,实际上只是一种试探和尝试。因为,当时的沈从文及其引领下的“京派”作家群体刚刚复兴,力量并不足以同左翼作家联盟相抗衡,尚需要通过发起一些胜券在握的文坛论争来逐步抢占话语权,并为将来对抗左翼文学积累经验、奠定基础。孰料多位左翼作家提前介入了“京海之争”,并与沈从文发生激烈笔战,将“京派”与“海派”等同视之。尚未做好应战准备的沈从文,在这场错位的论争之中深陷尴尬境地,不得不选择退出论争,“京海之争”至此草草收场。

但沈从文意欲同左翼文学争夺文坛话语权的想法,以及宣扬自身所代表的“京派”作家群体的文学理想的愿望,从来未曾褪去,而这样的期待,也最终在1936年10月爆发的“反差不多”论争中得以实现。这场论争肇始于沈从文1936年10月25日发表于《大公报·文艺》的文章《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他在文中开门见山地表达了对当时文坛存在的“数量大、雷同多、质量差”的“差不多”现象的强烈不满:“文章内容差不多,所表现的观念也差不多。有时看完一册厚厚的刊物,好像毫无所得;有时看过五本书,竟似乎只看过一本书。”[17]他进一步指出,造成这种“差不多”现象的原因是“作者大都关心‘时代,已走上了一条共通必由的大道”[17]。换言之,一些作家由于缺少独到的见识,为了追逐时髦,记着“时代”而忘了艺术,在创作过程中失去自己的锐识和匠心,写出来的都是一些如陈词滥调般应景凑趣的文字。稍稍了解此一阶段时代背景的人都知道,沈从文这一批判的矛头,直接指向了左翼文学阵营提出的“国防文艺”与“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大创作口号给文坛带来的不良影响,他还在文中明确提出:“希望有些作家,来一个‘反差不多运动。针对本身弱点,好好地各自反省一番,振作自己,改造自己,去庸俗,去虚伪,去人云亦云,去矫揉造作,更重要的是去‘差不多!”[17]他强调,作家只有真正地展开“反差不多”,不媚悦流俗,不为“时代”所限,才有可能完成具有特点和个性的“伟大中国文学作品”。

《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发表之后,在文坛引起了强烈反响。由于发表此文的《大公报·文艺》一时间收到众多与其商榷讨论的稿件,1937年2月21日和24日,该刊分两期专门编发了一组与沈从文论争的文章。隨后,《文学》《晨报》《希望》等众多刊物纷纷登载文章加入这场讨论,整个文坛热闹异常,此文也诚如《月报》编辑所言“引起了南北两方广泛的笔战”[18]。大约半年之后,《文学杂志》刊发了沈从文的总结回应文章《再谈差不多》,“反差不多”论争自此日渐沉寂。全面考察这场历时一年有余的“反差不多”论争,梳理参与讨论的各家之言论、立场及观点,有两个信息值得关注。

一是针对沈从文相对激烈的“差不多”批评,左翼作家的态度并不统一。《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发表以后,有多位左翼作家对其进行了回应,比如杨刚的《关于〈差不多〉》、李初梨(署名光寿)的《谈“差不多”并说到目前文学上的任务》、茅盾的《关于“差不多”》等,但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杨刚认为,沈从文的“差不多”观点抓到了问题的本质,是往新文学身上抽了重重一鞭子[19],并就“差不多”现象进行了补充分析和阐释,强调作家只有在深入感受生活和广泛阅读积累的基础上,才能写出独具特色的作品。李初梨首先肯定了沈从文所说的“差不多”现象确实存在,但也指出了沈从文认识中的偏差和不足。在他看来,造成“差不多”现象的根本原因在于对“文学与政治”关系以及“国防文学”的错误理解,在于文学批评的公式化以及作家创作的概念化,如果不能解决这些问题,“差不多”现象就会永远存在。与杨刚、李初梨二人相对辩证的回应不同,茅盾对沈从文的看法极度不满,且进行了大力批驳。他一方面认为沈从文缺乏文学史的眼光,只关注到眼前的“差不多”现象,而忽略了二十余年的新文学都是在“差不多”中展开的;另一方面认为沈从文以偏概全,有失偏颇,强调文坛固然存有“差不多”现象,但也有许多作家努力通过“充实生活经验”和“写自己熟悉的人和事”来矫正这一缺陷。引人深思的是,为何在当时仍然掌握文坛话语权的左翼文学阵营,面对沈从文的直接发难,既不像数年前“京海之争”发生时那样积极介入,也没有共同的立场与激烈的辩驳?当我们返回19361937这一历史文学场域之中,通过勘察与此论争相关的文学史实,可以发现有两个事件或可解释这一现象:其一,1936年初,就在沈从文发起“反差不多”运动之前不久,左翼文学内部刚刚爆发了“两个口号”的论争,两大派系之间分歧巨大,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左翼文学阵营的团结度;其二,左翼文学的“旗帜”鲁迅在1936年10月19日因病遽然离世,左翼作家群体一时间失去了精神领袖,向心力和凝聚力被进一步削弱。这也是为什么沈从文在后来的总结回应文章《再谈差不多》之中,不但不再直接反击左翼作家,而且言语也已明显趋于温和,甚至有些意兴阑珊的重要原因。

二是沈从文发起“反差不多”论争是为抑彼扬此,意在通过批判文坛普遍存在的“差不多”现象,突出以自己为代表的“京派”文学之独特价值。在《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一文中,沈从文花费大量篇幅介绍了几位在一堆“差不多”作品中脱颖而出的作家及其作品:刘西渭、何其芳、芦焚、曹禺、范长江、《福楼拜评传》《文艺心理学》。不难发现,除了曹禺和范长江之外,其他作家作品均隶属于“京派”文学群体。可见,沈从文声讨文坛的“差不多”现象,最终目的还是为了让自己领衔的“京派”文学闪亮登场,并以其独特性、思想性、审美性和历史性,名正言顺地取得文坛话语权。而在沈从文重点推荐的作家中,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刘西渭,因为沈从文在文中称赞他人时皆一笔带过,唯独对刘西渭着墨甚多,竭力强调其主要贡献就在于通过撰写书评挖掘出了那些与时代主流相异却有恒久审美价值的作品。显然,这些作品就是沈从文眼中的“经典”(伟大中国文学作品),而刘西渭,则不啻于“经典”的保护神。沈从文的这一举动看似无意,但在笔者看来却意味深长,何以见得?事实上,就在沈从文写作《作家间需要一种新运动》的前一年,亦即1935年8月7日,刘西渭刚刚撰写了一篇推荐沈从文中篇小说《边城》的评论文章——《〈边城〉——沈从文先生作》,此文将沈从文称为一位“自觉的艺术的小说家”[20],认为《边城》是一部可爱、丰盈、优美、谐和的“idyllic杰作”[20]。在了解这一背景之后,我们当能明白沈从文在讨伐文坛“差不多”现象的檄文中,为何要如此浓墨重彩地赞赏批评家刘西渭了。显然,他对于刘西渭将自己的代表作《边城》视为文学经典非常认可,认为刘西渭对《边城》的解读是深刻的,对《边城》及自己在文学史上的定位也是准确的。在通过文学论争为“京派”争夺话语权的过程中,沈从文从来没有忘记自我的追求及其完成与实现,而他的“自我经典化”意图,在他对刘西渭的高度赞赏之中也显露无疑。

四、结 语

虽然沈从文在1930年代主动发起“京海之争”“反差不多”等一系列的文学论争,其最终目标都是为了借助群体的力量,为自己所代表的北方作家群体(“京派”)尽可能地争取更多的文坛话语权,以期在最大范围内宣扬自己的文学立场、文学态度和文学理想。无论是在“京海之争”中强烈批判“海派”作家“玩票白相”的创作态度和“商业竞卖”的恶劣风气,还是在“反差不多”论争中激烈指责以左翼文学阵营为代表的公式化、概念化创作倾向,其背后潜藏的都是沈从文的文学理想和经典观念:一方面是要追求诚实严肃的创作态度,反对文学的商业化,坚守文学的理想与尊严;另一方面则是追求文学的独创性和历史性,强调文学应超越时代藩篱,并反对文学的政治化。

综上可知,两次文学论争皆非棋逢对手。发起“京海之争”时,沈从文才刚刚步入现代文坛的核心地带,尚无意于同掌握文坛话语权的左翼文学正面对垒,但左翼作家的主动介入令他措手不及,论争最终草草收场;发起“反差不多”论争时,沈从文及其引领下的“京派”文学羽翼渐丰,正是争取文坛话语权的绝佳时机,然而左翼文学内部却是矛盾重重,论争也没能朝沈从文预期的方向发展。但这一系列的文学论争仍然取得了显著成效:其一,借助“京海之争”,“京派”作为一种群体性组织正式进入现代文学场域之中(早期以周作人为精神领袖的“京派”文学虽然事实存在,但组织非常松散,“京派”之称并未出现),沈从文后期作为“京派”核心与领袖的身份也得以最终确立;其二,随着沈从文等一批“京派”作家的自觉阐释,“京派”文学逐渐在社会上产生广泛影响,并在整个现代文坛拥有了举足轻重的话语权;其三,沈从文自身的文学理想和经典观念得到了有力宣扬,为“伟大中国文学作品”的写作指明了道路与方向,深刻影响了一大批年轻作家的创作态度和审美追求,在相当程度上实现了“自我经典化”的追求与期待。

参考文献:

[1]吴立昌.论20世纪30年代“京”“海”之争[J].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02(2):112-121.

[2]江守义.用文学来抗争时代——沈从文的文学论争[J].兰州学刊,2017(1):1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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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terary debate and Shen Congwens “self-classicization”: On the

retrial of the “Jinghai dispute” and the “anti-almost-the-same” debate

JIANG Shim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nan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Yueyang 414006, China)

Abstract:In the 1930s, Shen Congwen initiated a series of literary debates, including the “Jinghai dispute” and “anti-almost-the-same”. When we return to the historical scene where the controversy occurred and examine the two debates as a whole, we can find that the “Jinghai dispute” is not a direct confrontation between the two major literary schools, the “Beijing School” and the “Shanghai School”. Instead, Shen Congwen alone represents the northern writer group (the Beijing School) and launches a major discuss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olitics, business and literature with the writer group (mainly left-wing writers) residing in Shanghai. The true beginning of the “Jinghai dispute” was not Shen Congwens article “The Attitude of Literature”, but his another article “On the Shanghai School”. At the same time, Shen Congwens true intention to initiate “anti-almost-the-same” debate is in line with “Jinghai dispute”, aiming to highlight the unique value of the “Beijing School” literature by criticizing the widespread “almost-the-same” phenomenon in the literary world. Through a series of literary debates, “Beijing School” as a group of writers has officially emerged from the historical surface. As the spokesperson for the later “Beijing School” literature, Shen Congwens creative concepts and literary ideals have also become increasingly prominent, and gradually have a wide and profound impact on the entire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world. The literary debate is clearly a “self-classicization” media strategy chosen by Shen Congwen, whether it is a strong criticism of the “Shanghai school” writers creative attitude of “playing with tickets for nothing” and the bad atmosphere of “commercial bidding” in the “Jinghai dispute”, or a fierce criticism of the formulaic and conceptual creative tendencies represented by the left-wing literary camp in the “anti-almost-the-same” debate. Behind it lies Shen Congwens consciousness of “self-classicization”. In fact, he wants to use the power of the group to showcase the liberal literary concepts he represents and leads, in order to occupy a place in the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field and then point out the creative direction for his cherished “great Chinese literary works”.

Keywords:Shen Congwen; “Jinghai dispute”; “anti-almost-the-same”; self-classicization

(编辑:李春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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