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存在一种“以水喻文”的批评范式。古代先哲在对水的自然特性的观审中,产生了各种微妙的审美体验和联想,铸就了东方文论独特而丰富的内涵。主要包括三个方面内容:第一,先贤对水之“清”的感悟,逐渐形成古典文论中的“清”“清浊”等系列范畴。大量与水相关的词语如“源”“流”“深”“浅”“渊”“浮”“润”“溢”“淡”“游”“清淡”“清秀”“清疏”“清逸”“清华”等也进入文学批评领域,这从一个侧面证明“水”与古代文学批评的密切关系。第二,水之“源流”启发了文学流派批评,古人一方面以“流派”为喻,阐释学术门类、文学风格的不同;另一方面则寻源溯流,阐释文学发展中的传承与创新关系。第三,“水无常形”催生了“文无常法”的文论观。宋代苏洵、苏轼父子或以“水机”喻“文心”,或以“风水相激”喻指创作中的“情文相激”,或以水之“随物赋形”喻指“自然成文”。“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苏轼《文说》)已经将“以水喻文”阐释得淋漓尽致了。总之,“以水喻文”折射的是基于中国本土的、活生生的审美经验和诗性智慧。此种批评范式的产生既受到中国象喻批评传统、汉字表征效应的影响,又与历代对“以水喻文”批评的阐释和接受相关。深入发掘中国文学批评的“水之喻”,对于古典文论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都极具借鉴意义。
关键词:以水喻文;中国文学批评;源流批评;现代传承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8268(2023)04-0152-08
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学人认识到,中国古代文学理论发生、演变的历史语境不同于西方,中国古代文论的独特性不是西方文论所能完全涵盖的。新世纪的中国文论研究,要从中国本土的、活生生的审美实践出发,寻找具有东方民族诗性智慧的本土审美经验。其中,对中国古代文论“以水喻文”现象的探讨属于“热点”问题,吴中胜、杜欣谕、张文利等学者均有高质量的成果【如吴中胜《文学如水——古代文论以水喻文批评》(《理论月刊》2004年第7期)、《从“上善若水”到〈文心雕龙〉的“以水喻文”》(《中州学刊》2016年第6期),杜欣谕《古代文论之“以水喻文”的演变历程》(《扬州教育学院学报》2020年第4期),张文利《随物赋形:三苏以水喻文与“自然”诗学观的建构》(《中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等。】。然“水之喻与中国文学批评”课题还有可以开拓的空间和深入论述的必要。笔者试在先贤时彦的基础上,对中国古代文论中“以水喻文”现象进行深入探讨,揭示其背后折射的中国本土的、活生生的审美经验和诗性智慧,为建构中国文论的民族特色、民族话语提供新的思考。
一、水之“清”与古典文论中的“清”范畴
水滋养了生命万物,它自然地往下流淌,无色无味、清澈透明。中国先哲不但从水的形态中建构了思考人伦、生命基本原则的模型,而且还从水这种物质的特性与品质的沉思中直接或间接建立起古代文学批评的原型,通过水的特性来比喻文学活动的各种规律。“水之喻”作为文学审美模子和思维模子,是中华文学观念的原始启蒙者。
“以水喻文”对我国古代文论概念的起源具有发生学意义,古代文论中的“清”“清浊”“清净”“清明”“清虚”等术语,最初均源于先贤对水的观审与沉思。魏晋以降,这些术语才在文学领域逐渐定型、固化下来。在先贤看来,水的各种状态与文学的各种特点之间有着奇特的类比关系。解读古典文论中“清”范畴的意义内涵,可以看到隐藏其中的诸多奥秘。
(一)清
“清”的本义指水清,与澂(澄)互训。《说文解字》云:“清,朖也,澂水之貌。”[1]231又云:“澂,清也。”[1]231段玉裁注:“朖者,明也。澂而后明,故云澂水之貌。引伸之,凡洁曰清,凡人洁之,亦曰清。”[2]水是大自然对生命万物的馈赠,它无色、无味、清澈、透明,这是“清”的原初本义。远古先民在对水清澈纯净的观照之中,借水来比喻人之纯净美好。如“清人在彭,驷介旁旁”(《诗经·清人》)[3],“清人”是形容人的贤淑品貌。“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圣之所厚!”(《离骚》)[4]“清白”指人的峻洁品德。“淑”,本意为水清澈貌,《说文解字》:“淑,清湛也”[1]231,喻指女性美好的品德。这些义项均源于对水的特性的沉思。
古代先哲在对水的观审中,认识到水有清澈省凈、清纯不杂等特点,进一步将水之“清”的特点嫁接到文学批评领域,以说明文学活动的规律和作品的美感。陆机《文赋》中多次以水之“清”喻文,如“铭博约而温润,箴顿挫而清壮”[5]524,是说“箴”以规戒为主,应写得清新豪健。“或袭故而弥新,或沿浊而更清”[5]525,“浊”喻构思未清之含混状态,“清”则喻临文构思中的成竹在胸。水由“浊”到“清”的过程,正犹如写作思路由“壅滞”到“清晰”的过程,我们不难看到其深层仍潜隐着水“清浊”的思维模子。以“清”比喻作文,为评论文学找到了更为直观明了的表达。如《文心雕龙·物色》曰:“天高气清,阴沈之志远。……一叶且或迎意,虫声有足引心。况清风与明月同夜,白日与春林共朝哉!”[6]905阐释自然景物对作家心灵的感荡。为文作诗,既需要谋篇布局和对文字进行驾驭,又需要作家保持空明澄静的心态,来观照万物生机勃勃的真象。这正如《文心雕龙·养气》说:“是以吐纳文艺,务在节宣,清和其心,调畅其气,烦而即舍,勿使壅滞。”[6]828水之“清”不仅使诗人获得奇妙的审美体验和视觉联想,也使古代文论家受到丰富启示,从而细致入微、酣畅淋漓地阐释抽象的文学活动。
(二)清浊
清、浊,本来是水的两种基本存在状态。水之清浊,泾渭分明,是每一个人基本的生活常识和经验。一个人的气质属于一种个体隐性品质,有其抽象性的一面,不仅难以得到直观显现,还需要长期的训练养成。先秦以来,由于不同作家气质才性的差异,其文学创作之间亦存在显著的不同,这一现象引起文学理论家的高度重视。汉代王充云:“夫临事知愚,操行清浊,性与才也。”[7]以水之清浊比喻说明操行之高下,此种“以水喻德”的思想为曹丕所继承,并借之来论述作家个性气质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5]1565
在曹丕看来,不同作家气质之差别,就像水之清浊一样判然有别。或者说,水有清有浊的现象,与作家气质之间有一种类似“比”喻的关系。此种“以水喻文”的批评观念一直流传到现代。20世纪20年代,鲁迅先生在《革命文学》中还赋予此种古老的文学观念以新的内涵:“我以为根本问题在于作者可是一个‘革命人,倘是的,则无论写的是什么事件,用的是什么材料,即都是‘革命文学。从喷泉里出来的都是水,从血管里出来的都是血。”[8]有鉴于此,笔者认为以“清浊”论作家人格与作品风格之间的关系,比18世纪法国学者布封(Buffon)所谓“风格即人”更加细致、精准,也更能体现中国古代文学批评的精神。
(三)“清”派生出的术语范畴
随着“水之喻”向文学领域的渗透,大量与水相关的词语如“源”“流”“深”“浅”“渊”“浮”“润”“溢”“淡”“游”等也进入文学领域,使汉语词汇丰富起来。笔者统计,《辞源》中以“清”为核心构成的词汇多达160余个。更为引人注意的是,在古代文论中由水之“清”衍生出一批文论术语群,成为中国文学理论与批评的常见术语。如:清淡、清秀、清浊、清疏、清逸、清远、清古、清高、清妍、清华、清隽、清健、清刚、清壮、清妙、清奇、清寂、清趣、清澈、清空、清真、清朗、清冽、清旷、清灵、清丽、清腴、清冷、清亮、清淑、清微、清润、清婉、清湛等[9]。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水”与古代文学批评的密切关系。水“清”的特征使古代文论家能从中得到各种微妙的心理体验,产生东方文论独特而丰富的内涵。水之于中国文学批评是多么重要,如果缺乏对“水”的观审,古代文论会陷入“失语症”。
二、水之源流与文学流派批评
中国的地势西高东低,河流大多为自西向东流向,黄河和长江两条主要河流几乎贯通东西,流域长而广阔,支流多而曲折,下游形成冲积平原。中国属于大陆季风气候,降水集中在夏季,暴雨频至,水流宣泄不畅,水患以两大流域的中下游地区为甚,河流改道以及为防洪而修筑的人工堤防溢决时有发生,造成大面积的水患。善治国者必先治水,治水必循水系,古代先哲很早对水文、水系便予以高度重视。在天水放马滩出土的战国时期木板地图——被誉为全世界最早的地图上,秦人便清晰地标注了水系系统;古代中国还有专门论述水系系统的《水经》。这说明对水文、水系的深刻认识是中华民族智慧的发源地之一。在这一历史语境中,以源流论水系,并借以阐释文学规律,亦自然之理。
以水之源流喻文,二者共同的经验是什么?我们认为,古代文论家关注的重点是外在的复杂纷乱与内在秩序的有机统一,是文学世代传承与发展演变的规律,是模拟与变革的有机统一。具体而言,古代文论家以水之源流为喻说明文学规律,包含学术、文学的风格流派,文学的传承演进、推流溯源、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等问题。(一)以“流派”为喻,阐释学术门类、文学风格的不同流,本意指水的移动。《说文解字》:“从沝,。,突忽也。”[1]239由水的流动引申为支流、流派。庞大的、看似驳杂的河流水系却是一个十分有序的水系。理清了一个地区的水系分布,在很大程度上便理清了该地的地理山川面貌。先秦以来,学术分工逐步缜密、细化,学术领域百家争鸣、异彩纷呈,遂形成众多的不同学术门类。正如庞杂的水系其实有序统一一样,貌似“纷然淆乱”的诸子百家也是一个复杂而有序的系统,班固撰《汉书·艺文志》,便从水系中找到了阐释先秦学术的密码: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
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
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
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
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
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
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
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
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10]
中国学术向來注重对事物整体感知的传统,以水之流别分类,使大量繁杂的材料条理化、系统化;使表面上杂乱无章的世界变得井然有序,显示出魏晋文论家对此问题的深刻而准确的理解。“世界上任何一门科学都要借助一整套系统化的术语或范畴来思考和表达”[11],这里的“流”已不是简单的象喻比喻,而是一个传统学术的概念范畴。事实上,当读者面对诸如“三教九流”“文章流别”“源流统绪”“辨章学术、考镜源流”“版本源流”等范畴时,怎么会想到它们竟渊源于“水”呢?这些范畴已褪尽了最初的象喻传统,而成为了中国文学批评概念体系的构成部分。
流派,本指水的支流,后引申为派别[12]1787。在水文学上,干流是整体,支流是部分;干支流共同组成一个庞大的水系。水若不以源流、流派辨析,便无法认清来龙去脉、内在规律;纷繁复杂的文学现象不以源流辨析,也难以理出头绪,变得无常无序。受此启发,中国文学批评中常以“流派”隐喻不同的文学群体、创作流派。今天,我们所说的文学流派是指“文学史上由于见解相近、风格相似而自觉或不自觉地形成的诗歌派别或诗人群体”[13]。显然,文学史上“流派”概念的形成与古人对水文系统的经验有着密切的关联。其著者莫过于宋人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载:
吕居仁近时以诗得名,自言传衣江西,尝作《宗派图》,自豫章以降,列陈师道、潘大临、谢逸、洪刍、侥节、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韩驹、李彭、晁冲之、江端本、杨符、谢薖、夏傀、林敏功、潘大观、何觊、王直方、僧善权、高荷,合二十五人以为法嗣,谓其源流皆出豫章也。[14]
吕本中借助水的源、流、派等概念,将受黄庭坚创作影响的“江西诗派”诗人群体简洁明了地标示出来。作为文论术语范畴的“文学流派”,后来进一步成为学术、艺术理论的概念。凡各流派,盖瓣香于此。诸如文学史上之元白诗派、江湖诗派、江西诗派、桐城派;史学之古史辨派、史料学派、微观史学派;中医之伤寒派、脾胃派、滋阴派、寒凉派;画学之南北二宗;佛学之顿渐分教;等等。究其实,不难看出其间水之流派的原型观念存在。(二)寻源溯流,阐释文学发展中的传承、创新关系先贤不但从审美层面推崇水的虚、静、明等特质,而且从水之源流派系中获得了诸多文学批评的灵感和启示。《辞源》:“源,指水流起头的地方。”[12]1859“源流,指水的本源和支流,也指事物的起源和发展。”[12]1859水都是有源有流的,古人由此认识到“源”即事物之起源,“流”即事物的发展。故《国语·晋语一》曰:“伐木不自其本,必复生;塞水不自其源,必复流。灭祸不自其基,必复乱。”[15]《荀子·富国》云:“故禹十年水,汤七年旱,而天下无菜色者。十年之后,年谷复熟,而陈积有余。是无它故焉,知本末源流之谓也。”[16]168这就是战国先贤以“源流”喻事物发展本末的深层原因。
先秦以来,文学发展中存在着大量前代作家影响后代作家、后代作家学习前代作家,在传承中创新、在创新中传承的事实,这自然引起文学理论家的高度重视。水系源远流长、脉络清晰的直观经验积淀成“集体无意识”的形式,深潜在魏晋文学批评家的心里,成为他们阐释、总结文学现象的思维模子。晋代挚虞“撰古文章,类聚区分为三十卷,名曰《流别集》”[17],特别注重各体文学的流别演变。刘勰所谓“沿波讨源,虽幽必显”(《知音》)[6]963,“赋自《诗》出,分歧异派”(《诠赋》)[6]150,就是这种集体无意识的表现。钟嵘《诗品》的显著特色之一,便是以水之“源流”喻文,将对观水的源流派系的直观经验运用到文学批评中来:
古诗,其体源出于《国风》。……
汉都尉李陵,其源出于《楚辞》。……
汉婕妤班姬,其源出于李陵。……
魏陈思王植,其源出于《国风》。……
魏文学刘桢,其源出于《古诗》。……
魏侍中王粲,其源出于李陵。……
晋步兵阮籍,其源出于《小雅》。……
晋平原相陆机,其源出于陈思。……[18]
《诗品》对《古诗十九首》、李陵、班姬、曹植、刘桢、阮籍、陆机、潘岳、张协、左思、谢灵运、曹丕、张华、刘琨、卢谌、郭璞、陶潜、颜延之、谢瞻、鲍照、谢朓等36家一一寻其源,归为《国风》《小雅》《楚辞》三大源头,形成一个庞大而又有序的源流批评系统。钟嵘以水之源流喻文学发展流变,《国风》《小雅》《楚辞》作为中国文学之“源”,其实指出了“风骚渊源”标志着古典诗学抒情范式的确立,指出后世诗人对前代的学习、继承关系。“流”是指后世诗人在传承中的创新、发展。钟嵘寻其源、溯其流,不仅形象地揭示出魏晋以前文学发展演变中的传承、创新关系,而且为古代文学理论批评开辟出一条新的途径[19]。钟嵘以后,以“源流”喻文、寻源溯流成为一种普遍的批评现象。诸如皎然论诗体之源流:“夫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之别,……三言始于《虞典》《元首》之歌;四言本出《国风》,流于夏世,传至韦孟,其文始具;六言散在《骚》《雅》;七言萌于汉。五言之作,《召南·行露》已有滥觞。”(《诗议》)[20]纪昀评论《东坡词》说:“寻源溯流,不能不谓之别格。”[21]在先贤看来,水有源必有流,文学发展亦然,故以水之源流喻文学的传承演变脉络。中国文化的发展有其自身的特色,近代以来,随着西方文学观念的引入,学界习惯于将文学流派的发生演变归结于政治、文化等原因,而忽略了水喻传统对古代文论、文学批评潜移默化的影响。事实上,在看似寻常的源流批评背后,可以看到水之源流统绪很大程度上规约着中国文论的话语权!
三、水无常形与文无常法
中国古代诗学有一个从“循法”到“超越法”的嬗变过程,一方面孜孜以求文章的技法、规矩、法度,出现了众多的诗法、文法著作,这从六朝《文心雕龙》、永明体声律及唐代王昌龄《诗格》、皎然《诗式》等著作命名中都可看出;另一方面,又追求对规则、法度的超越,“至法无法”“运用之妙,在乎一心”。其中,水无常形、随物赋形的特征给古代文论家以深刻启示。
《墨子·法仪》云:“百工为方以矩,为圆以规,直以绳,衡以水,正以悬。无巧工不巧工,皆以此五者为法。”[22]作文,正如制器一样,须遵循一定的准则。“文学是一种技艺,正像他种技艺,例如木工,唯一不同的是,它是以语言,而不是以物质为材料。”[23]然而,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所谓法度也是有一定缺陷的,“方者可斫以为圆,曲者可矫以为直。常形之不可恃以为信也如此”[24]。以方为方、以曲为曲,艺术家如果不知变通,求之愈迫,反而失之愈远。“江西诗派”以杜甫为宗,奉守“无一字无来处”“点铁成金”的诗法,虽恪守规则,但亦极易受其束缚。与此相反,水无常形、随物赋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恰恰能“忤物而不伤”。水无常形的特点给“二苏”带来丰富的启示,苏洵《仲兄字文甫说》中以风、水相激来比喻自然为文之理:“尝见夫水之与风乎?油然而行渊然而留,泗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荡乎其無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故曰风行水上涣。 此亦天下之至文也。”[25]268认为风、水“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风行水上,为“天下之至文也”。苏轼对之又做了进一步发挥。其《文说》云:
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25]310
苏轼还以“水无常形”来阐释艺术创作的规律。如其《书吴道子画后》云:“道子画人物,如以灯取影,逆来顺往,旁见侧出,横斜平直,各相乘除,得自然之数,不差毫末。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26]这里的“逆来顺往,旁见侧出”,其实和“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如出一辙,异曲同工。苏轼借具体可感的水点出了吴道子人物画“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特色,也是以“水无常形”喻艺术创作不循常法、追求新奇的实例。
无论是苏洵“风行水上”之喻,还是苏轼“随物赋形”之喻,均是从行云流水中受到启发,认为水的自然流动状态与文学创作之间存在类似“比”的关系。笔者爬梳相关文献,梳理此种相似性如表1所示:
前者是水的具体可感的自然状态,后者则是抽象的精神领域创造性劳动。正因为自然流动的水与文学艺术富于变化、文学创作自然成文之间具有相似性,故而将水的各种物理特性引申到文学领域,类比文学创作的规律,化抽象为具体,使人一看便知,印象深刻。
如果孤立来看“以水喻文”现象,可能只是个别文论家的论述,只是一些零零碎碎的离散的“点”。但是,如果我们将这些“点”连接起来,就成为一条完整的“线”。这条“线”不仅清晰地勾勒出“以水喻文”是中国古代文论史上通贯古今的批评现象,历史上“以水喻文”的运用者,都是一代文学批评的代表性人物;而且反映了深层的文学观念,彰显出华夏民族特有的诗性智慧和文论气派。
四、“以水喻文”的文化心理探析
“以水喻文”之所以成为古代文学批评史上跨越时空、具有持久生命力的普遍性批评现象,既有其内在原因,也有外部的诸多因素,是多方面合力共同作用的结果。汉语的象喻传统、汉字的表征效应以及华夏民族独特的文化心理等都起了重要作用。
首先,“以水喻文”与中国象喻批评传统密切关联。中国文化中的象喻传统源远流长,古者庖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27]。这里由“观象”“观法”中受到启发乃“始画八卦”,正是象喻思维的体现。象喻批评是通过以具体形象作比喻的文学批评样式,“象”即“观象”,“喻”即“比喻”之义。先秦至汉代时期的以水喻文,主要是受到“近取诸身,远取诸物”象喻思维的影响。魏晋南北朝是文学批评的繁盛阶段,曹丕、刘勰、钟嵘等文论家在直观感悟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取出诸如“清浊”“源流”等术语,“魏晋批评家不但为古代文学批评生产出一种新的话语范畴,也为人类提供了一种观察和认识艺术世界的全新的方法”[28]。由“以水喻文”建立起来的术语逐渐固化在祖国语言中,成为古代文学批评的固定范畴之一,标志着古代文论家由知觉到理解、由经验到判断的思维深化。
其次,“以水喻文”现象与汉字的表征效应密切关联。郦全民先生对汉字的表征效应进行了深入、细致的研究,认为作为外在表征的汉语言文字,图形表征比较接近,这一点导致“汉字及其书写系统在表征和传承经验性的常识以及人生智慧等方面具有独特的优势”[29]159。由于汉字表征与类比表征更相适配,而后者更依赖于直觉、联想和类比。因此,相较于字母文字,汉字表征更有助于想象力的发挥、艺术境界的描绘。“其结果是,在中国文化的发展史上看,汉字不仅为诗歌、散文、绘画和篆刻等文学艺术的繁荣提供了适当的表征形式,而且其内部还孕育出了一種独特的艺术形式——书法。”[29]160中国古典文论中普遍存在、影响深远的自然之喻、生命之喻、器物之喻等命题,都可从中得到圆通合理的解释。
最后,此种现象与历代对“以水喻文”批评的阐释和接受密切关联。20世纪以来,受西方文学观念的影响,我国传统的文学批评观念、理论和方法已有不少被“边缘化”。目前,中国文论的“失语症”不仅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事实问题。“失语症”作为术语和概念广泛地被当代学术界使用,正好说明了当前文学批评尤其是古代文论研究的尴尬局面。时至今日,只有少部分传统文论范畴活跃于当下。据笔者考察,“以水喻文”现象却是个例外,它不仅没有在当代文化语境下被“边缘化”,反而得到较好的传承。诸如现代文学史上的鸳鸯蝴蝶派、新月派、荷花淀派、山药蛋派、九叶诗派等;有关中国现代诗歌流派、现代小说流派等的研究论文等堪称宏富,兹不举例。我们有充足的理由说,“以水喻文”批评范式还存活、繁盛于现当代文学批评中。此种现象与历代对“以水喻文”批评的阐释和接受密切关联。先秦诸子孔子、老子、庄子、荀子、韩非子等或“以水比德”、或“以水喻道”、或“以水喻法”来探讨人生问题。“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30];“上善若水,水利万物而不争”[31];“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冰,水为之,而寒于水”[16]13等经典论述,形成了中国文化中第一批元典,对中国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宗教、礼仪、学术均有深刻影响,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记忆”和“集体无意识”,如油渍衣,湔除不去,在冥冥之中嵌入国人心灵深处,习惯成自然地走向未来。不仅王充、曹丕、刘勰、钟嵘、皎然、苏轼、叶燮等古代文论家“以水喻文”,即使在现代文论语境下,还有不少学者以“思潮”阐释现代文学走向,以“流派”品评文学,其中奥秘即在于此。
综上所述,水所呈现的色彩斑斓的各种现象,为中华民族思考文学现象提供了思维模子和审美模子。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存在着一种“以水喻文”的独特批评现象。“以水喻文”不仅为中国文论贡献了术语范畴,还拓展了中国文学批评的话语空间,丰富了古代艺术理论的内涵,至今仍活跃在当代文论研究中。“以水喻文”还向各种艺术领域深度渗透,成为具有东方诗性智慧的一种艺术批评范式。因此,我们将“水”作为古代文学批评的思维模子之一是不会辱没中国文学的。深入发掘中国文学批评的“水之喻”,对于古典文论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都极具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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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etaphor of water and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HUO Zhijun
(Tianshui Normal College, Tianshui 741000, China)
Abstract: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there is a criticism paradigm of “using water as a metaphor”. In the examination of the natural characteristics of water, the ancient philosophers produced various subtle aesthetic experiences and associations, which created the unique and rich connotations of oriental literature, mainly in the following three aspects. First, the sages perception of the “qing” of water gradually formed a series of categories such as “qing” and “qingzhuo” in classical literary theory. A large number of water-related words, such as “yuan”, “liu”, “shen”, “qian”, “yuan”, “fu”, “run”, “yi”, “dan”, “you”, “qingdan”, “qingxiu”, “qingshu”, “qingyi”, and “qinghua”, have also entered the field of literary criticism, proving the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water” and ancient literary criticism. Second, the “source stream” of water inspired the criticism of literary schools. On the one hand, the ancients used “genre” as a metaphor to explain the differences in academic categories and literary styles; on the other hand, it traces the origin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in the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Third, “water impermanence” gave birth to the literary concept of “literary impermanence”. In the Song Dynasty, Su Xun and Su Shi either used “shui ji” as a metaphor for “wen xin”, or “feng shui xiang ji” to refer to “qing wen xiang ji” in creation, or water “sui wu fu xing” to refer to “zi ran cheng wen”. Su Shis “Wenshuo” has explained “water metaphor” incisively and vividly. In a word, “water metaphor” reflects the living aesthetic experience and poetic wisdom based on Chinas local culture. The emergence of this criticism paradigm is not only influenced by the Chinese figurative criticism tradition and the representation effect of Chinese characters, but also related to the interpretation and acceptance of the criticism of “water metaphor” in the past dynasties. Deeply exploring the “metaphor of water” in Chinese literature criticism is of great significance for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classical literary theory.
Keywords:water metaphor;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origin criticism; modern inheritance
(編辑:李春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