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进
新诗呼唤大诗人。一个时代有大诗人领潮,是时代的幸运,也是诗歌的幸运。大诗人是时代的良知,其发自社会和历史深处的歌唱,是吹号者发出的召唤。对于诗歌,大诗人是诗歌艺术的探寻人,诗歌史会因为他的领军而翻开新的一页。新诗刚过百年,已经涌现了不少优秀诗人。但是我们还得耐心等待历史的沉淀和时代的淘洗,等待时间最后的发言与馈赠。
从中国诗歌史看,大诗人是一种多样性的丰富存在。在《人间词话》里,王国维以“忧生”与“忧世”来概括两种诗人情怀,这两种情怀就是生命情怀与社会情怀,或者说,人生情怀与人间情怀。两种情怀就是两种干预和两种代言。两种情怀的分量轻重其实和时代有关。当社会处于相对安静、繁荣的时期,诗的生命情怀的分量就会重一些;诗人从此时真切的人生体验出发,说破千百万人彼时的类似心态,诗人的体验集中了、提高了,唱出了许许多多人的所感所悟所思,审美地说出人们未曾说出的体验。当民族处于战争、革命、动乱的年代,诗的社会情怀就会成为那个时代诗歌的第一要素。书写社会情怀是中国诗歌的显著特征,千百年来以家国为本位的优秀篇章数不胜数,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在一个时代,两种情怀的诗都会存在。但是新时期以后,“忧生”的抒情诗很“火”时,“忧世”的抒情诗就很“衰”,这样新诗就“失重”了,这是不正常的诗歌现象。
一位诗人往往更长于书写某种情怀,于是,诗人就可以大致分为“忧生”和“忧世”两种类型。唐代的三位大诗人中,李白“忧生”,而杜甫、白居易“忧世”。同时,不管哪种类型的诗人,他的风格也是独出机杼、千差万别的。就像《沧浪诗话》讲的那样:“子美不能为太白之飘逸,太白不能为子美之沉郁。”所以,大诗人绝对不是一个模式化的称谓。
大诗人的产生需要长期的积累。首先是人生积累——人生体验的丰厚,人生苦涩的富有,是大诗人的必备条件。“愤怒出诗人”,对人生只有肤浅的了解;“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新词”必定经不住时间的淘洗。其次是文化艺术修养,诗对诗人的文化艺术修养是很苛刻的,按照德国学者黑格尔的说法,诗是最普遍的艺术,最高的艺术。从雕塑到绘画,从绘画到音乐,诗集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为一体。它是流动的空间艺术,它是具象的时间艺术,它是艺术的高峰,没有深厚的文化艺术底蕴,犹如没有丰富的人生经验,很难出现优秀的诗人。因此,诗人绝不能只读诗。提高文化艺术修养就要读诗,虽然这种说法在寻找提高文化艺术修养的主要途径上是正确的,但是,就它的完整性而言,却是错误的。《而庵诗话》说:“学诗而止学乎诗,则非诗;学三家之诗而止读三家之诗,则犹非诗也。”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有句名言:“凡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故圆照之象,务先博观。”文化修养会帮助诗人走向宽阔与纵深的生活,帮助“本色演员”式的诗人走向“性格演员”式的诗人,帮助诗人抛开局促与肤浅,去打开生活的新天地。
诗歌的深层结构是哲学。人生体验总是仰赖哲学得到诗美的升华,诗往往回避直接说理,但是诗与哲学是近邻,诗的深处就是哲学。大诗人必定是思想者,是思考人生与人间的哲人。思想的侏儒和诗人无关。
诗是诗人内心的展览,诗人的心灵首先就应当是美的。因此,人格建设不可回避。除了语言策略、技巧能力之外,如果不能将日常生活经验提升为审美体验,如果不能用终极关怀代替世俗关怀,如果不能赋予个人普世性光辉,诗人就没有真正进入诗人状态,就不可能得到优秀诗作。世间有两种写诗的人离诗最远:一种是缺乏本色的俗人,一种是遮藏本色的伪诗人。唯大英雄能本色,唯大诗人能本色。这里讲的是审美人格。当然,由于抒情诗通常是诗人心灵的直写,所以对于诗人而言,审美人格和现实人格有着密切的内在联系。如果审视生活,就有日常生活和价值生活之分,诗是倾心于价值生活的。如果审视自然,就有事实性存在的自然和审美性存在的自然之分。自然一经入诗,就总是从事实性存在转换为审美性存在。如果审视诗人,就有作为“常人的诗人”和作为“诗人的诗人”之分。“诗人是常人”,这是就其现实人格而言。但是当诗人作为诗人而站立在人群中的时候,他就必须通过非常人化去获得审美人格,只有这样,他才能寻觅到感应世界和反躬内视的诗心。诗的“性情”既不是先天的自然感情,也不是后天的社会感情,二者都不能直接入诗。中国诗论讲的“情兴”,就是心物冲突消除以后的一种升华与净化,诗人如果没有人格精神,就很难获得这种升华与净化。中国诗坛流行的“诗人就是常人”的命题,除了在调整诗人与读者的关系、认同平凡生命有一定意义外,可以说没有任何诗学价值。“诗人就是常人”是一种后现代季候病,其病根就是对诗的道德审美理想的拒绝。
积累是渐进,是耐心的储积,是最后达到质变的量变。积累是不显眼的,对于诗人而言,有时甚至是无意的。这需要时间,需要“不竞”之“心”。同时代人的评判往往不可能是最后的评判,那些圈子鼓吹、题材投机、商家搭台,都是过眼烟云。大诗人的权威评判人是时间。新诗诞生才过百年,若以现代汉语取代几千年的古汉语写诗,这的确是很大的挑战。
大诗人的辨识度是很高的,他们各美其美。翻开中国诗歌史,一代大诗人除了人品、天赋、诗才等因素外,似乎都具有三个共同的艺术特征。
“必须多产”,这是英国诗人奥登提出的大诗人的五条标准的第一条。大诗人当然应该多产,但是,只是多产而没有代表作,就是一般意义的诗人,甚至是面目模糊的诗人。没有《将进酒》就没有李白;没有《登高》就没有杜甫;没有《琵琶行》就没有白居易;没有《锦瑟》就没有李商隐;没有《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就没有李煜;没有《念奴娇·赤壁怀古》就没有苏轼;没有《声声慢·寻寻觅觅》就没有李清照;没有《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就没有辛弃疾。多产的不一定是大诗人,但大诗人必须拥有享誉广泛、流传后世的代表作,这是大诗人的艺术高度和身份象征。
新诗是现代中国的诗歌形态,究其来路,它是中国诗歌的现代形态,因此承续来路,承续民族传统是新诗的必由之路。传统诗歌文本是不变的,诗歌传统却在不断地变化,不断地被一代代诗人改造与丰富。因此,大诗人又都是传统的有生命力因素的承续者,是诗歌传统发展链条中的一环。中国新诗绝对不能与中国古典诗歌传统隔绝。中国诗歌有自己的道德审美精神,有自己的审美方式、运思方式与语言理想,有自己的形式技巧宝库。现代诗人的使命是对民族传统进行现代化处理。沉郁顿挫的闻一多与杜甫同调,潇洒飘逸的徐志摩与李白唱和,苦吟不休的臧克家与贾岛相通。推掉几千年的诗歌传统,新诗只能成为轻飘、轻薄、轻率的无本之木。“抛却自家无数藏,沿街持钵效贫儿”的诗人必定成为不了大诗人。
最好的诗人善于将读者变为合作者,变为半个诗人。“不考虑读者”的人永远成为不了大诗人。诗人不但为读者创造诗,也为诗创造读者。一代读者的追求影响诗的审美取向,一代读者的理解提高诗的审美价值。大诗人不但在时代精神上与读者相通,而且总是力求赢得从读者层面产生的共情状态。王国维《人间词话》曾从读者角度指出“大诗人之秘妙”:“字字为我所欲言,而又非我之所能言。”这里的“我”指的是读者,诗人“能言”读者之“欲言”,通过表现自己去表现读者,这就获得了大诗人的那种亲近力、感染力和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