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学峰 吕佳丽(南开大学,天津 300350)
2023 年3 月9 日,全美资产规模排名第16 位的硅谷银行(Silicon Valley Bank)爆发流动性危机,引发恐慌性挤兑,在随后的两天之内,硅谷银行宣布倒闭。在此之后,美国签名银行(Signature Bank)和美国第一共和银行(First Republic Bank)也接连倒闭,美国银行业面临2008 年金融危机以来的最显著冲击,美国金融系统性风险众目共睹。关于此次危机值得注意的是:(1)虽然美国财政部、美联储、FDIC 为应对银行流动性危机及时推出了救市举措,但由硅谷银行倒闭引发的银行业危机尚未结束,其影响会持续数年之久;(2)此次美国银行业危机存在外溢风险,例如,瑞士信贷和德意志银行,这两家全球系统重要性金融机构均在硅谷银行倒闭后受到不同程度的重创。由此分析,我们有必要对此次美国银行业危机的风险传染渠道,尤其是外溢渠道进行分析研究,以保障我国银行金融机构乃至国家金融安全的稳定。
关于此次银行业危机,国外文献认为,新冠疫情影响了美国银行的流动性(Dung et al.,2023),并且美国的主权债务问题也与银行危机的发生密不可分(Sylvester and Bilge,2023)。国内文献对此次美国银行危机的分析研究多从危机成因和对我国的启示入手。首先,国内文献对美国银行业危机成因的分析大多从三个角度出发,一是宏观经济形势差,疫情发生以来的行业经济衰退是全球经济发展的大趋势,严重影响市场各个行业的资本流动性;二是长期的宽松货币政策隐藏了金融风险,造成银行风险承担水平增加,另外美联储加息进程也是导致社会通货膨胀严重和金融市场不稳定的原因之一;三是政府监管不力且银行自身经营不善,疫情发生后,美国政府为活跃市场,提高银行经营灵活性,放松了对中小银行的监管要求(韩洪灵等,2023),加之硅谷银行自身稳定性较差的资产结构和存款人特征(方意、袁琰,2023),大大增加了其负债的风险,在美联储大幅加息后,硅谷银行资产端亏损严重,引发流动性危机和挤兑风险。另外,在对此次危机的启示分析中,王玉玲等人(2023)从存款保险基金的角度入手,认为存款保险制度作为金融安全网的重要一环,是保障存款人利益、稳定金融体系的基础性制度安排;李扬(2023)从理财风险管理的角度认为,此次危机启示银行理财风险管理要加强资产配置的均衡性,严格控制产品的期限错配,对资产端和负债端进行联动管理;王国刚和沙晓君(2023)从电子货币视角考察此次危机中电子货币对银行挤兑效应的影响,认为电子货币下,客户转移资金的速度更快,银行挤兑效应的传播速度更快、传播范围更广,在此基础上,王增武等人(2023)认为,互联网时代的投资者和存款人出现新的特点,对监管当局应对金融安全威胁提出新的要求,需要加强国际新形势下的金融监管,保障金融体系安全稳定。
以上分析可知,目前关于此次美国银行业危机的研究视角比较局限,对危机风险传染路径的研究不够深入,尤其缺少对其风险外溢的研究,虽然熊启跃等人(2023)从硅谷银行危机的利益相关者、金融体系传染效应、实体经济传染效应三大风险传播链条进行了针对性分析,但其存在的局限性在于:一是仅阐述了硅谷银行一家金融机构的相关风险传播路径,而此次危机带来的全球银行信用危机绝非是一家银行所致;二是仅考察了硅谷银行在中国投资,却忽视了我国主要银行在美业务,从而对美国银行危机对我国金融稳定的风险传染缺少双向分析渠道。Krzysztof et al.(2022)研究也发现,危机期间的外资子银行投资行为和营业情况确受到母国文化影响,基于这一理论认知,本文拟从中美主要银行的双方业务往来分析入手,讨论此次美国银行业危机,尤其是从风险传染的具体渠道考察其对我国银行业乃至国家金融安全的具体影响,对美国本轮银行业危机引致金融危机及经济危机进行推演分析,并提出相关应对措施,为推动国内银行业规范、高质量发展提供经验支持,保障我国银行业乃至国家金融安全。
表1 展示了美国主要银行①(公司/集团)在中国的投资与业务状况。
表1 美国主要银行在华投资与业务状况
从业务种类来看,在华投资的美国主要银行及其他金融机构所开展的业务涵盖了包括商业银行的一般业务(吸收存款、发放贷款、买卖债券、同业拆借等)、证券投资业务、投资银行业务等,涉及金融运行的绝大多数领域。
从投资方式来看,在中国境内设立实体机构的方式主要包括投资设立全资子公司、与中国境内金融机构合作设立合资公司以及设立中国分支机构三种,同时也有相当规模的美国金融机构通过QFII 制度直接参与中国资本市场投资而不在中国境内设立实体,比如摩根士丹利(Morgan Stanley)就以QFII 形式获批2 亿美元的额度。
不过,虽然美国主要银行在华投资的业务范围与投资方式已有较高综合性,但在业务规模上只占据较小的比重:截至2021 年末,外资银行的市场份额为1.4%,资产增速约0.5%;在QFII 投资规模上,截至2022 年底,QFII 持股市值占我国A 股总市值为约0.04%⑧;虽然各金融机构、数据统计机构以及监管机构均未公开或统计不同在华投资的美国金融机构的具体数据,但外资银行与QFII 总体也只占据了非常小的市场份额,因而其对我国金融市场的总体影响较为有限。
若由硅谷银行倒闭引致的银行业危机波及上述在华投资的美国主要银行,其对在华设立的子公司、合资公司或分支机构的影响可能通过以下三方面路径实现。
其一,对于在华设立子公司和合资公司的美国银行,为了填补亏损,母公司可能加大从在华子公司中抽取利润或资金的比例乃至开始变卖子公司资产,从而使得其在华公司资产储备或营运资金的支撑力不足,削弱其子公司在我国国内应对大规模存款支取或经营亏损的能力。
其二,对于设立在华分支机构的美国银行,若其在美本部/分支与在华分支的资产负债账户之间未进行较严格的分设隔离,则其在华分支的兑付能力将受到其在美本部信用危机的直接削弱;
其三,在美母公司或总部的信用危机直接使得其在华子公司/分支机构的客户群体以及全市场出现恐慌情绪,从而对相关在华机构同步产生挤兑,影响其正常经营秩序。
表2 展示了中国主要商业银行在美机构设立与资产状况。
表2 中国五大商业银行在美资产
因为公开信息无法查询各行具体海外分行的存贷款情况,所以表3 展示了截至2022 年底我国主要商业银行的境内外存贷款分布状况。
表3 中国五大商业银行2022 年境内外存贷款分布
相较于在华美国金融机构,我国五大商业银行的业务范围与投资形式均相对单一,统一采用设立分支机构的方式,所经营业务主要为传统商业银行的吸收存款、发放贷款等,客户群体主要面向在美旅居的中国公民以及赴美经营的中资企业。与在华美国金融机构类似的是,五大商业银行的海外资产在全美银行占比⑨和海外业务量在本行总量占比皆较小,表明中美两国主要银行在对方国家的投资与业务对不论境外还是境内均不产生特别明显影响。
根据我国五大商业银行的境外业务开展与占比状况推断,本轮美国银行业的信用危机影响五大行在美分支机构的最可能路径为:市场恐慌情绪扩散,一方面直接致使五大行在美分支机构的储户发生挤兑,另一方面其贷款客户的经营状况受损造成坏账。但这样的事件发生的概率不高,且即便有所波及也破坏性较小,对五大行的总体经营状况影响较低,原因在于:第一,五大行的境外业务占其资产负债总额比重较低,各银行在总体上均有充足的应对空间;第二,五大行在美分支机构的主要吸存与放贷对象为中国公民和中国企业,相较于美国公民与当地企业,美国银行业危机对这一群体的资产影响较小、恐慌情绪传染性较低,从而发生短期大规模挤兑的风险也较小;第三,从单一银行倒闭的角度来说,在美大型银行遭受挤兑而破产的概率较低,而在五大行中易受本次银行业危机影响的客户群体规模较小,因而经营状况或财务状况受到影响的概率也较低。
在倒闭之前,硅谷银行总资产中占比最大的三类资产为美国住房抵押贷款支持证券(Residential Mortgage Backed Securities,RMBS,占比55%)、美国国债(占比14%)与商业房地产抵押贷款支持证券(Commercial Mortgage Backed Securities,CMBS,占比13%)。虽然硅谷银行的轰然倒塌与其极度失衡的久期配置与充满疏漏的内部风控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但致使其资金链断裂的源头则是“美联储”的疯狂加息与美国国债收益的大跳水,其背后是美国日渐颓势的经济运行状况与国家信誉的下降。美国市场对银行业的悲观情绪仍在蔓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虽然美联储暂停了2023 年6 月份的加息,但是面对依旧高涨的通胀水平,美联储的下一轮流动性收水措施已在继续酝酿,美国从银行业危机转向全面金融危机与经济危机的风险在逐渐加大。
如若美国继续实施紧缩的货币政策,且以国债为代表的固定收益证券收益持续下跌,市场一方面对银行业的悲观情绪将继续加深,另一方面随着货币的减少而提取存款的需求持续增加。多方合力将致使美国银行业遭受更大的兑付压力——资产端不断贬值,负债端的存款支取数额在持续攀升,这将极有可能使得若干小规模的地区性或针对特定客户群体的银行再次因资不抵债而遭受挤兑破产,并使得恐慌情绪在银行业间进一步传播,造成更多的中小银行乃至大型银行破产。而密集的银行破产将可能从三个方面影响金融市场,其一,银行类股票随着银行业危机的不断加深而大幅下跌,从而将恐慌情绪带入证券市场;其二,储户的储蓄遭受损失,将不得不通过变卖其他资产(特别是金融资产)的方式来维持日常生活或经营所需的现金流;其三,公司的经营状况因现金存款损失而恶化,进而引致其股价的下跌。上述影响将造成股票市场与公司债券市场的加速衰退,从而使得银行业危机扩展至整个金融领域。而金融领域的全面危机将致使企业的融资渠道遭到堵塞,从而使其经营状况更进一步恶化,同时企业经营的恶化将打击社会产出与社会收入水平,降低消费端的购买力,这反过来进一步使得企业经营状况恶化,从而使得金融危机进一步扩展至实体经济领域引发大萧条。
如若本轮美国银行业危机扩展为全面经济危机,按照其可能的发展路径以及美中经贸金融领域合作状况,我国可能将在以下方面受到其连带冲击:第一,经济危机下美元、美债等美国金融资产预期大幅贬值,直接致使我国外汇储备出现较大规模减值;第二,通过国际资本流动,美国金融市场萧条预期将对我国造成同向影响,使得我国金融市场出现联动衰退;第三,为促进本国经济发展,预期美国将采取更为严苛的贸易保护措施,进一步限制中美企业经贸往来,这将打击主要从事对美出口贸易或依赖美国进口的中国企业的经营状况,甚至引发主要发达国家之间的新一轮大规模贸易战;第四,在现有贸易结构下,除了直接影响到国内从事美国进出口贸易的企业外,还会顺应其产业链结构波及这类企业的上下游产业,使得经济衰退在我国国内出现一定程度的蔓延。
针对上述在华投资的美国银行影响路径,我国对在华金融机构的美国银行危机可从“资本流动”与“预期引导”两方面着手来进行预防和应对。在“资本流动”方面,通过制度设计,在不改变“逐步扩大资本市场开放”步调的前提下限制资本流动的短期峰值,即在逐步放宽长期总量投资以及国际资本流动限额的同时设立短期(如每日/每周)流动限额,限制美国母公司通过短期内大量抽调在华子公司、分支机构资金或直接通过变卖其资产的方式回援本国,为等待其母公司缓解危机创造时间。在“预期引导”方面,由中国人民银行(即央行)牵头设立存款保险基金、设立合资金融机构专项保障基金以及加强投资者教育(增进其对本国金融市场稳定的信心)等的方式,最大程度保障国内持股企业以及储户、投资者的利益,从而提高其对本国金融稳定的信心,降低美国市场悲观恐慌情绪对我国市场的传染或将其限制在较小的范围内。
不过总体上来说,目前在华开展业务的美国主要银行发生突发性信用危机的概率普遍较低,且即便发生其破坏力(特别是对在华子公司/ 分支机构的破坏力)也比较有限。第一,通过制度设计以及对其准入的严格审查,目前得以在我国开展业务的美国主要银行普遍具有较雄厚的资本、较健康的财务状况和较规范的运营管理制度,本身不易发生完全的信用危机,且作为美国的头部金融机构,为保障自身经济金融稳定,在发生信用危机初始,美国政府也大概率将采取措施阻止危机完全扩散,力保头部金融公司“倒而不散”⑩;第二,由于在华外资银行市场份额比较小,一方面使得其个体的崩溃对我国金融市场的整体影响较为有限,另一方面也使得其在我国的客户群体以及我国储户与投资者整体对其预期与本国市场之间存在一定分割,对单一在华美国主要银行的恐慌不易扩散为对全市场特别是对中资银行和金融机构的恐慌。
针对上述美国银行业危机对我国五大商业银行在美业务可能的影响路径,为应对本轮美国银行业危机,五大行在美机构的工作主要集中于预防环节,包括:保证资本充足率与准备金率维持在较为安全稳健的水平;注意存贷款规模在客户群体间的分散,避免存贷款过度集中于单一客户(特别是美国当地客户);合理引导增进在美中国公民与中国企业对五大行运营稳健性的信心,尽量降低美国银行业危机对五大行主要客户群体的恐慌悲观情绪传染。
针对上述对本轮美国银行业危机的推演结果,本文建议我国采取如下的应对与预防措施:第一,深度调整我国外汇储备结构,降低其中美债及其他美国资产的比例,转为增持人民币资产以及新兴经济体国家资产;第二,进一步推动人民币国际化,推动与更多国家的国际贸易人民币结算,绕开美元以降低美国经济衰退对我国的影响;第三,进一步完善我国资本市场对外开放的体制机制,在降低准入的“长期实力”审查门槛的同时收紧国际资本“短期撤出”的要求,增加美国在华资本变现的代价,引导其在我国进行长期投资,避免短期资本大量流动带来的金融市场联动波动;第四,进一步调整我国的对外贸易结构并大力发展我国高新技术领域水平,降低对美西方国家的贸易依赖以削弱其经济衰退对我国的影响,依托“一带一路”战略加强与沿线国家的经贸金融领域合作;第五,进一步完善经济金融危机监测体系与应对工具箱,在美西方国家突发金融经济危机时可适当采取收紧资本自由流动、在合理范围内采取宽松的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等措施来稳定国内经济,并推动立法赋予监管机构与政府紧急处置经济危机时的更多政策自主权。
此外,为了更好地维护我国金融安全,需要充分地利用“一带一路”倡议、亚投行、主权基金等的特点与优势,激发其活力、拓展其业务,与相关国家或国际组织形成更紧密的利益共同体。要充分利用“一带一路”倡议,注重深化金融合作、提供多元化金融服务、加强金融风险管理、增强金融普惠效果和加强人才培养与交流,确保 “一带一路”倡议积极发挥构建金融市场利益共同体的作用,为共同繁荣与发展做出积极贡献。另外,亚投行可以充分发挥其多边主义组织的优势,通过加强信息共享与合作、支持金融监管合作、加强投资审查与风险防控、推动金融创新与科技应用等举措,加强与其他国家和地区的金融合作水平,努力维护我国国家金融安全,避免或限制美国银行业危机对我国金融市场的波及与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