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安 宁
阴冷的冬日黄昏,我们在师大东门的“天使路”上,总会遇到舟舟老师。他正将叮当作响的破旧自行车骑得飞快,以此躲避头顶噼噼啪啪的“天屎”。看到提着煎饼果子豆浆油条的我们,他便大笑着喊:嘿,姑娘们,小心“天屎”!而后猫着腰,以电影里英雄穿越枪林弹雨般的勇猛,躲闪着黑压压罩住了大半个天空的乌鸦。
等我们穿过成千上万只乌鸦,飞奔到艺术楼,见门口舟舟老师的二手自行车上,早已伤痕累累,落满了“天屎”。车轮变成了白色,在路灯下闪闪发光,好像舟舟老师刚刚骑着它踏雪而来。
学校西门的时光咖啡馆,是我们的聚会“根据地”。这里的灯光永远都是温馨的暖色调,散发着慵懒散漫的气息。音乐也梦境般飘忽不定,让人沉溺。再急迫的人,一踏进时光咖啡馆,陷入柔软的沙发,就仿佛忘了外面的喧嚣和人间的风雨,任由思绪在无边的河流中飘荡。
这是一个适宜停下来无休无止地做梦的地方,梦里色彩斑斓,光芒四射。我们在这梦的城堡里徜徉,漫无边际地探讨艺术,研究哲学,谈论虚无缥缈却时刻将我们激荡的人生理想。窗外车水马龙的嘈杂声响,被高大的法桐重重过滤,再穿过丛生的藤蔓和灌木,最终完全地消失。咖啡弥漫的香气中,我们慢慢翻阅着手中的书;有时什么也不看,只凝神注视着杯中氤氲的热气发呆,常常连舟舟老师的到来,都没有发觉。
舟舟老师很少打扰梦中的我们,只悄无声息地坐下,任由我们在寂静的河流中漫游。艺术就是让人类暂时地沉迷于梦境,忘记世俗的世界,它负责平衡我们在生与死之间疲惫奔走的肉体,进而让我们的灵魂自由地飞翔,拥抱浩瀚的苍穹,或融入广袤的大地。舟舟老师这样说。
有时,大家会在桌上点起香薰蜡烛,让木质雪松的温暖气息,缭绕在我们周围。舟舟老师还没有来,窗外是清寂寒冷的冬天,夜色的帷幕正在北半球缓缓地落下。马路上传来自行车喑哑的铃声,那绝非来自舟舟老师的坐骑。他的坐骑的声音是欢快的,链条、车轮、铃铛、车座、车闸会同时发出热烈的歌唱。这其中还会夹杂着舟舟老师清亮的口哨声,仿佛他还是南方巷子里迷恋甜食并喜欢穿街走巷的翩翩少年。他已经两鬓斑白,皱纹横生,但这丝毫阻挡不了他在冬天里放声歌唱。他甚至会在学术会议的休息间隙,兴致勃勃地趴在地上做俯卧撑,或抓住门框来一串引体向上,孩子似的向人展示他矫健的身姿,引来一群总是正襟危坐、忘记生之趣味的学者的议论。舟舟老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关心外人的指点。他像一只自由的飞鸟,痴迷于长空下展翅翱翔的幸福,并热爱这份忘却尘世喧哗的孤独。
是的,热爱孤独。这是舟舟老师在学术之外,给予我们的生命启示。这份热爱让我们像大地上野生的植物,在舟舟老师面前,以最蓬勃的姿势恣意地生长,毫不关注身份或者地位给人类带来的束缚。于是,他从寒风中推门而入,我们却可以坐化般地继续在梦中漫游,将他和整个的世界忘却。
我们在咖啡馆谈论许多的问题,文学、艺术、宇宙、人生、爱情、风物、旅行等等。舟舟老师只负责打开门窗,让我们看到无数的问题在花园里怒放。他将我们引入,又放手让我们去寻找最天真烂漫的那朵。有时,我们会与他发生激烈的争论,犹如《理想国》中苏格拉底与格劳孔的辩论。但我们从不担心舟舟老师会因我们对权威的冒犯拂袖而去,每每争执不下,他便哈哈大笑,将我们从面红耳赤的争斗中解救出来,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艺术的游戏。
我们在笑声中扭头,见窗外白茫茫一片,雪花纷纷扬扬,漫天飞舞。这晶莹剔透的雪,将我们争执的所有问题全部覆盖,仿佛它们从未存在。黑夜寂静无声,天地间一片混沌,只有这突如其来的雪,从苍茫的夜空中不停地下落,下落……
而在云层之上的宇宙中,无数的星辰,正努力汇聚着微弱却又永恒的光。它们将在大雪之后,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总编札记
读《蓬勃生长》,就如欣赏了一部文艺电影:一组镜头,快慢远近切换组合;一个道具,无处不响,热烈歌唱;一片场域,雪落咖啡馆,艺术与自由交融;一位灵魂人物,召唤人性回归;一则生命启示,热爱孤独,恣意生长。安宁的文字带有一种拔节的声响,如开在暗夜里的花,绽放或凋零,都不疾不徐,让人生出一种缓慢的期待,逐渐抵达生命的漫境。